第20章 砸骨吮髓

一瞬間,暴怒也好,疲憊也好,從海因裏希臉上消失得幹幹淨淨。

他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擋住道爾頓的去路。

道爾頓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目光在落到自己肩膀上的時候,變得格外陰冷。他不知道具體原因,但這并不妨礙他利用這一點:“您似乎很喜歡這東西,恕我不能将它轉贈與您。不過,以您的財力想要打造朵類似的不難吧?海因裏希大人。”

潮聲又在耳邊響起。

“那就提前祝賀先生了。”海因裏希冷硬地回答,“希望您能找到足夠合适的裁縫,将它早日繡在鬥篷上才是。”

可千萬別把命丢得太早,連繡上它的機會都沒有。

道爾頓讀出了他的潛臺詞,臉上的微笑稍微有些淡了,他轉動燧發槍。兵變之夜幹的那一槍海因裏希躲過去了,不過現在他可沒有戰馬來替死。

“夠了。”在那一槍出膛之前,旁觀的阿黛爾終于出聲,她的聲音輕柔,“出去吧,海因裏希先生。我與道爾頓有話要說。”

這一次女王沒有說“滾出去”,不過,道爾頓痛快地看到,那話帶來的作用依舊和在海因裏希臉上抽了一掌差不多。

在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從彼此的眼裏看到了毫不掩飾的敵意和殺氣。

“您的導師大人似乎恨不得殺了我。”道爾頓反手關上門,握着槍,輕快地走了進來,“人人都說,學生會從老師身上學到他最擅長的東西。告訴我,是這樣嗎?我親愛的女王陛下。”

“道爾頓先生。”阿黛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皺着眉打量他,“我們的帝國元帥先生連位好一點的醫生都請不起了嗎?”

“我總得教給我玫瑰的人看看,她玫瑰上的苦刺給我留下什麽好東西吧?”道爾頓尖銳地回答,帶着他自己沒有發覺的滿腹怨氣。

阿黛爾輕輕挑了挑眉。

她的眉毛不像一般的貴族小姐那樣柔美,眉梢又長又細,挑眉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就像一葉輕薄的刀刃。

“過來,”她說,“離我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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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用那慣常的發號施令的語氣,但那語氣又帶着她本人特有的輕柔甜美……她莫不是有着由蜘蛛這種女巫鐘愛的生物的靈魂吧?不論何時,她總有辦法觸動着男人的神經,用無形的線操控着。

僵持了有那麽一會兒,道爾頓還是走了過去,盡管目光依舊冰冷。

“你一定是最愚蠢的騎士。”阿黛爾輕柔地說,“沒有哪個聰明的家夥會讓姑娘站起來,去查看他的傷口。”

“這可是您未來丈夫的弟弟幹的好事。”

道爾頓一邊在女王椅前的軟墊上單膝跪下,一邊脫口而出,同時發現自己的怒氣又升了起來。

“他跪在您面前的時候,是不是就完美符合您對一位優秀騎士的标準?”

阿黛爾将書合起,放在一邊。

她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道爾頓的下巴,道爾頓條件反射地緊了緊握着的槍,他一貫沒有将咽喉暴露給他人的習慣,但阿黛爾的力道雖然輕柔卻不容拒絕。她俯身端詳他臉上的傷口,頭發垂落到他肩膀上。

“您對我似乎怒氣深重。”

阿黛爾用浸了藥水的手帕壓在他的顴骨上——這手帕早就準備好放在一邊。手帕上的冰冷透過薄薄一層肌肉,滲進猶自灼痛的骨頭。

“您在指責我?憑什麽?”

因手帕的冰涼而稍微變下的怒火又騰起來了,道爾頓推開她的手。

“憑什麽?”道爾頓又氣又怒,“您自己設的陷阱,現在來問我憑什麽?難道流言并非出自您的授意?難道海因裏希的行動并非出自您的指使?難道您不是已經在思考着怎麽除掉我這把已經不再需要的刀?”

“是。”

道爾頓一開始沒有意識到她說了什麽。

直到阿黛爾将手帕放到一邊的桌上,她不再側身坐着,那是個比較休閑的姿态,而是轉過身一如她坐在王座上般坐着,雙手交疊放在腿上。一雙瑰麗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阿黛爾清晰地說,“是的,是我。”

“那你該殺了我。反正既然你與導師重歸于好,以‘雙頭蛇’聞名的海因裏希家族,難道還找不到一兩份置人于死地的毒藥?”道爾頓厲聲說道。

“因為羅蘭需要一位将軍。”阿黛爾回答,“一位足夠優秀,能夠迎接魯特帝國軍隊的将軍。除了你,再無第二位足以承擔的軍人。”

好啊,原來是為了這個。

道爾頓覺得在畫室裏脫口而出說願意替她率領艦隊的自己,就像個十足的大傻瓜。她就等着這句話呢,她分明是故意叫自己看到她和阿瑟親王在一起的畫面。

“好啊。好啊!”

道爾頓幾乎是從地面上跳了起來,暴怒地在大廳中踱步。

“您怎麽不幹脆将我的骨頭砸碎,然後吸吮我的骨髓呢?”

槍就握在他手裏,只要一發子彈,一切都可以結束,他的軍隊足夠使他在最短的時間裏掌控帝國首都。夏宮裏都是他的手下,沒有人能夠闖進來救她,只要他扣動扳機,只要他對準她……然後一切都可以回到正軌了。

反正他又不是什麽忠心耿耿的騎士!

阿黛爾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他抽出槍,對準她。

槍口漆黑,槍身萦繞着鮮血與死亡的氣息,雙方久久的對峙着,有那麽一段時間他們像兩匹狼一樣盯着對方。但是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操。”

道爾頓咒罵着,丢開了槍。

他撲到女王身上,撕咬般地親吻她。這個有着玫瑰眼睛,心如鐵石的蛇蠍女人。

于是很快地,他又在嘴裏嘗到了鮮血的味道。

阿黛爾毫不留情地又給了他一耳光,就抽在他受傷的那一側臉頰上。媽的,她倒會找痛處下狠手,道爾頓白天從馬上摔下磕到了腦袋,此刻被她這兇狠的,母狼發怒般的一掌打得那股子眩暈勁又上來了。

他不得不放開她,朝旁邊地毯上啐了一口血,冷笑:“我這張臉,您倒也該打習慣了,是吧?”

“這一掌是你該受的。”阿黛爾微微喘着氣,她從桌上拿起一疊文件,“在那一天夜裏,我就想把它給你了。”

“為難您忍到現在,您大可在那時候把它給我,我也大可在那時把您送到懷霍爾監獄去!”道爾頓咬着牙。

阿黛爾将那一疊文件扔到他身上,紙片紛紛揚揚地灑落,一張劃過道爾頓眼前,上面的一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羅伯特·道爾頓”……這是一份關于他的文書。

“我知道你。”

阿黛爾說,聲音不再輕柔,不再甜蜜,蘊藏着某種可怕的,令人不想觸碰的東西。

“在兵變之前,在更早之前。”

道爾頓抓住那張紙,看清楚那是一份國會關于他的彈劾文書,時間是1555年9月7日,那時候女王剛剛加冕不久,國內發生第二次新神教派與舊神教派的沖突。那一次,舊神教派接着王位交接的混亂有備而來,新神教派被壓制得一度難以喘息。

那段時間,他的日子也不怎麽好過。

這是一份秘密文書,由國會上議院草拟,繞開了下議院。它被直接遞交給剛上位的女王,而按道理,那時候的女王剛加冕一個月,幾乎難以與國會對抗。

然而女王駁回了它。

道爾頓像被迎面重重打了一拳,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蹲下去,去撿其他文書,看上面寫了什麽東西。

阿黛爾站起身,繞着他走。

“你在意的是什麽?”她輕聲問,“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意的是什麽?平民,對你來說是個痛苦的烙印,是嗎?你覺得自己受多少不公,我不能否認這一點,至少據我所知,有起碼一打的人是踩着你的戰功上位。我和你一樣清楚這個國家是什麽樣子。”

阿黛爾仰起頭,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

“我在八歲的時候,目睹我的母親被送上斷頭臺。我在九歲的時候,被我父親的情婦推下湖。我在十三歲的時候被剝奪公主身份,我在十五歲被流放……我和你一樣清楚這個國家是什麽樣子,既強大也空虛,既輝煌也腐朽。歧視,苛責,壓制。”

她的聲音那麽平靜,仿佛走過那些淋漓帶血之路的人,不是她自己。

“我不喜歡它這個樣子,我決意改變它。”

所以,有了羅蘭歷史上第一位公正嚴明的女王。

“我希望,不論貴族還是平民,所有才華橫溢的人,都能得到重用。我希望,所有浴血奮戰的人,能夠得到他們該有的嘉獎。我希望,我能做到這一切,至少我能努力去做到這一切。”阿黛爾張開手,凝視它們,“不論平民還是貴族,都是我的子民。”

道爾頓撫平一份文書。

1556年7月,阿黛爾女王否決了國會提出的讓一名伯爵接手可希米亞港的防禦,執意提名将這份職責交付與他。

“我沒見過你。”阿黛爾說,“但我注視着你,我知道你參與的所有戰役,我知道你所有被掩蓋的才華,我知道你想要證明平民不輸于貴族,我把你想要的給你,并懇切地希望能夠讓你在荊棘路上走得順一點。為此不惜否決海因裏希的要求,與他産生間隙。”

阿黛爾在道爾頓身前緩緩蹲了下來。

他們身邊散落了一地文件。

“是我讓你參與軍事演習,是我想讓你成為帝國元帥,這原本就是你該得的。”她從地面上撿起一張紙,放在道爾頓眼前,“不過,看起來你自己也有辦法拿到它。”

一份寫于7月15日的帝國元帥委任書。

阿黛爾依舊微笑着。

道爾頓現在寧願她再給自己一耳光,更多也無所謂。

“看啊,我都得到了些什麽?”她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你看,我給了你多少次機會,而你又做了什麽?對‘平民’一詞耿耿于懷的,是你,不是我。”

她終于不再掩飾那些刻骨的恨意,她的眼睛注視着他的。

道爾頓發覺自己竟如此後悔、如此恐懼從她眼裏看到那恨意。

“給我——”

“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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