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最後是林欽禾結了賬,他将陶溪送回學校後,回到了別墅,看到羅徵音一個人頹然地坐在沙發上,手裏握着一串紅色平安結。
羅徵音送楊多樂回來後,想和楊多樂好好談一談,但不僅沒談成功,楊多樂還和她吵了起來,最後還将一直戴着的平安結解了,又将自己關在了房間裏。
林欽禾倒了一杯溫水,走到羅徵音旁邊坐下,将水遞給羅徵音。
羅徵音說了聲“謝謝”,接過水杯,只喝了一口,面帶歉意地說道:“欽禾,你幫我和陶溪說一聲抱歉,今晚本來想請你們坐一起吃東西聊聊天,但……”
林欽禾說:“沒事,我本來也打算帶他去吃點東西。”
羅徵音想到今晚林欽禾與陶溪之間略有些奇怪的氣氛,她沒說什麽,只是看着手裏的那串平安結,眉眼間滿是疲憊,對自己的兒子傾訴道:
“樂樂最近真的不太對勁,他外公讓他回方家他也不去,之前請假在家幾天不上學,最近好不容易上了學,但每天回家後一直鎖在房間裏不出來,問他也不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今晚回來後還大發了脾氣,我就怕他身體出什麽問題。”
林欽禾前段時間也試圖和楊多樂交流,但楊多樂一直閉口不言,他想了想,對羅徵音說道:“可以給他請一個心理醫生看看。”
羅徵音想不通楊多樂好端端的為什麽會出心理問題,想到今晚西餐廳裏楊多樂好像受了更大的刺激,她猶豫了會,試探着問林欽禾:
“樂樂是不是和陶溪那個孩子在學校有什麽矛盾?我感覺樂樂好像很不喜歡他。”
林欽禾聞言神色有些不悅,沉聲道:“陶溪和他沒什麽交集。”
羅徵音聽出林欽禾對陶溪的維護意味,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是問一問,因為上次聽你們吵架好像提到了他,沒有要怪罪陶溪的意思。”
她本來還想着今年給楊多樂辦生日派對時,請陶溪過來玩,畢竟林欽禾與陶溪似乎關系很好,她也挺喜歡這個孩子,但現在想陶溪過來不太合适。
“這個平安結是方阿姨編的嗎?”
羅徵音怔了下,垂眸看着已經很陳舊的平安結,語氣有幾分傷感:
“對,聽方叔講,是阿穗在清水縣懷着樂樂的時候,親手給樂樂編的,寓意着平安多樂,可惜她沒能親手給樂樂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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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徵音說完,見林欽禾眉心蹙着,便問道:“怎麽了?”
林欽禾搖了搖頭,繼續問道:“您知道方阿姨當時住在清水縣哪裏嗎?”
羅徵音詫異地看向林欽禾,問道:“你怎麽也問這個問題?”
她知道林欽禾從不主動提及方穗,甚至有些避諱。
林欽禾似有所思,問道:“樂樂也問過?”
羅徵音點了下頭,回憶道:“就是上次樂樂請假回來後,他突然問我這個問題,但我那時沒去清水縣也不知道,只知道當時阿穗借住在一戶農家裏,具體在哪裏方叔不肯告訴我。”
她說完看向林欽禾,卻見林欽禾神色凝重,沉默幾秒後又問她:
“畫室裏挂着的那幅山中桃花的油畫,是方阿姨在清水縣時畫的嗎?”
羅徵音愣了愣,很快反應過來林欽禾指的是哪幅畫,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幅,山坳裏清溪畔桃花繁如織錦,半山腰上一間黑瓦白牆的農舍炊煙袅袅,有一種世外桃源的淡然寧靜。
“對,她住在那裏時畫了很多風景畫,後來都被方叔帶了回來,我這裏也有幾幅。”
被林欽禾問了這麽多關于方穗的事,羅徵音自然察覺出不對勁,卻見林欽禾眉頭緊皺,神色變得更為沉重,眉宇間還隐隐有幾分惶然。
羅徵音疑惑地問道:“你怎麽突然問阿穗的事情?”
“只是想起一些事情。”?林欽禾從沙發上站起身,低頭看着羅徵音,問道,
“我能去您的畫室看看嗎?”
羅徵音也站起身,點頭道:“當然可以。”
“謝謝。”?林欽禾對她說道,轉身向樓梯口走去。
羅徵音臉上浮現苦笑,這裏明明是林欽禾的家,但林欽禾卻始終這樣客氣,她看着林欽禾的背影,突然想到什麽,說道:
“欽禾,上次你和我說的事,我想了很久,還是不能同意。”
林欽禾腳步頓住,轉身看着她,一言不發。
羅徵音走近幾步,微微仰頭看着早已比自己高了不少的兒子,用規勸和懇求的語氣說道:
“欽禾,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樂樂會很難過,他現在心情不好,我們應該多陪陪他。”
林欽禾沉默地看着她。
羅徵音想了想,問道:“是不是你爺爺和你說了什麽?”
林欽禾神色沉靜地說道:“之前爺爺确實說過很多次讓我搬到老宅去住,但我一直沒有答應,跟他說要繼續住在這裏。”
羅徵音皺了下眉,林欽禾是五歲後才被林澤實從他哥家裏送到她身邊,林家老爺子最初反對将孫子留在她這裏,她以兩個同齡孩子一起長大有個伴為由勉強勸服了老爺子。
林欽禾看着自己的母親,牽起嘴角笑了下,聲音很平靜:
“您可能不知道,我留在這個家裏的原因,從來不是樂樂,而是您。”
羅徵音目光驟然顫動,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看到林欽禾已經轉身離開。
陶溪回到周末空無一人的寝室,洗漱後坐在畫架畫畫,他聽從喬鶴年的建議,要參加一個名叫cac的美術大賽,這個比賽含金量很高,在國際上也有一定影響力,如果能拿到獎,對申請學校大有裨益。
交稿截止日很近,陶溪已經畫得差不多了,但他盯着那幅畫思索了會,突然把畫架上的畫取了下來,然後換了一張新的空白畫紙上去。
畫初稿将近半小時後,陶溪放下畫筆,用一塊白布将畫架蓋上,去洗了手,然後關了燈,爬到床上鑽進被子裏,睜着眼睛看天花板發呆。
他知道自己在緊張不安。
他已經做出了決定,要在林欽禾競賽結束後說出真相,可對于之後的未知,他卻不可抑制地感到膽怯。
或許這叫做近鄉情怯,他與自己的親人之間橫亘了将近十七年的光陰,即使有血緣的牽絆,他也不敢篤信那些親人會很快接受自己。
即使接受了自己,他要如何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家庭裏立足?
楊多樂一定不會甘心回到他原本的家庭,那些養育楊多樂十幾年的人也一定不會輕易舍棄他,最後可能是他不得不和楊多樂在一個屋檐下扮演兄友弟恭的戲碼。
這是最有可能的結局,但他能融入這樣的家庭嗎?
陶溪深吸一口氣,在黑暗中打開手機屏幕,點開與林欽禾的微信框,想給林欽禾發信息,卻發現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
陶溪最終關掉了手機屏幕,将被子蓋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在黑暗中閉上眼睛睡覺。
他對自己說,如果融入不了,那就幹脆不融入好了,這十幾年他不照樣過來了嗎?
即使沒有親人,他一個人照樣可以活得很好。
何況他還有林欽禾。
陶溪說服了自己,終于安下心來睡着了,卻一整夜都在做夢。
他夢到十歲那年在奶奶家,陶樂忘了關水管的龍頭,水淹了奶奶裝着紅薯的地窖,郭萍知道後什麽也沒問地用一根竹藤追着打他。
他痛得不得了,哭着喊媽媽,不是我,不是我。
他跑到奶奶面前哀求她為自己作證,奶奶卻只抱着陶樂沉默。
又夢到那天晚上在醫院裏,他悄悄躲在病房門外,看到自己的外公外婆坐在病床前,握着楊多樂的手,心疼地掉眼淚,一遍遍地輕聲喚着?“乖孫孫”。
他想跑進病房,卻怎麽也進不去,只能在門外,對他們大聲喊道。
是我啊,你們看看我,看看我。
但外公外婆卻怎麽也看不到他,聽不到他的聲音。
陶溪醒來時發現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自己踢亂了,嗓子很痛,身上好像沒什麽力氣,他在床上掙紮了一會,還是在鈴沒響的時候爬了起來,快速地穿衣服洗漱,然後出去練英語。
經過一晚的派對狂歡,第二天周一班上不少人都有些萎靡不振,一下課趴了一大片。
陶溪也很困,還有些頭疼,但強撐着沒睡覺。
撐了一個上午和中午後,陶溪覺得腦袋好像更疼了,他低頭在筆記本上整理上節課的筆記,突然感覺額頭被一只手貼上,觸感有些冷。
陶溪望向一旁,林欽禾收回手,皺眉看着他說:“你發燒了。”
陶溪伸出手摸自己的額頭,感覺并不燒,便對林欽禾玩笑道:“可能是你的手太冷了,要不我給你捂捂?”
林欽禾卻依舊神色嚴肅,起身走到講臺旁,對剛進來準備上課的周強說了什麽,然後走到陶溪身旁,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
“?”
陶溪睜大眼睛看着林欽禾,他可不想翹數學課。
“去醫務室。”?林欽禾語氣不容違逆。
陶溪還是被林欽禾拖到了醫務室,近日寒潮猛烈,醫務室裏不少病號,噴嚏聲咳嗽聲不絕于耳。
“是不是晚上被子沒蓋好?”?女校醫見怪不怪地問道,她給陶溪處理過傷口,和林欽禾算是熟識。
陶溪坐在凳子上,夾着體溫計,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
“都多大的小孩兒了,還踢被子。”?校醫和藹地開了個玩笑。
陶溪臉上有些挂不住,看了眼林欽禾,卻聽林欽禾嚴肅地問他:“沒在寝室開空調?”
他搖了搖頭,說:“我不喜歡開空調,太幹了。”?其實是他覺得一個人開空調太費電。
過了會,校醫看了下體溫計,對站在一旁的林欽禾說道:“37.8度,還好,燒得不高,我給他開點藥。”
“需要請假回去休息嗎?”?林欽禾擡起手摸陶溪的額頭,對校醫問道。
“不用不用!”?陶溪急忙搶答,他不想曠課。
校醫覺得這兩個男生關系倒是好,但林欽禾有些太緊張了,她好笑地說道:“請假回家嗎?那不用,吃了藥,好好休息一下,注意保暖,應該很快就好了。”
陶溪朝林欽禾揚了揚下颌,附和道:“對吧,我身體很好的,以前感冒了也沒吃過藥,很快就好了。”
他們那兒的小孩都是糙養的,一點頭疼腦熱發燒家裏并不會當回事,最多去村裏的老中醫那兒買點草藥回去喝。但他忽略了十二歲那年他燒了三天還沒好,鼻涕裏都有血,上課時昏睡過去,被老師送到縣裏的醫院才撿回了一條命。
校醫對陶溪責怪地說道:“這不對,生了病,該吃藥的還是要吃藥,不要小看感冒發燒,拖久了可能就變成了大病了。”
陶溪被戳中事實,心虛地“嗯”了一聲,悄悄看向一旁的林欽禾,卻見林欽禾正凝眉看着他,目光意味不明。
他怏怏垂下頭,繼續聽林欽禾和校醫說話,再不插嘴了。
最後林欽禾從校醫那兒拿了藥,陶溪終于松一口氣,趕緊站起來說:“回去上課吧。”
林欽禾沒有說話,擡手将他的圍巾裹好,只讓他露出半張臉,然後帶着他往外面走,一路沉默着。
陶溪覺得林欽禾有些不對勁,好像并不是生氣,而是一種有些沉重的情緒。
他不知道林欽禾怎麽了,纏着講了幾句話,走了一段時間,卻發現林欽禾并不是往教室的方向走,而是帶他走到了宿舍樓下。
陶溪愣怔地看向林欽禾:“去寝室做什麽?”
“你需要好好睡一覺。”?林欽禾說。
陶溪不是很想,但有點不敢反駁林欽禾,只好帶着林欽禾往樓上走,用昏昏漲漲的腦袋思考了一會早上有沒有把寝室收拾好。
打開寝室門後,陶溪開了燈,手忙腳亂地将畫架往旁邊挪了挪,又要去給林欽禾倒水,但林欽禾握住了他的胳膊,帶他走到椅子旁,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坐下來。
“坐這兒別動。”
陶溪聽話地坐着不動了,只一雙眼睛跟着林欽禾,目不轉睛地看着。
林欽禾掃了眼寝室,寝室裏收拾得很幹淨,他一眼就認出了陶溪的床,因為床頭擺着一個粉色小熊,是他們一起從娃娃機裏抓出來的。
他突然想到,那天晚上在蟹店,他是因為什麽要帶着陶溪去抓娃娃?
林欽禾從桌上拿起空調遙控器,将空調開了調好溫度,然後拿起陶溪的水杯去外面的飲水機接了一杯熱水,兌了點白開水,回來後發現陶溪趴在桌上,閉着眼睛已經睡過去了。
林欽禾輕輕捏了下陶溪的臉頰,溫聲道:“喝了藥再睡。”
陶溪掙紮着睜開眼睛,耷拉着眼皮,抱住林欽禾的腰,将額頭抵在他身上繼續眯瞌睡,林欽禾不輕不重地揉着陶溪的後腦勺,又打量了一圈寝室,想着這個寝室太小了,床也很小。
陶溪靠着林欽禾又睡了過去,最後還是被林欽禾弄醒了,他從林欽禾手裏接過水杯,一口一口地喝着,感覺幹澀的喉嚨好了些。
林欽禾将剛買的藥打開,按照校醫說的,取出幾顆藥丸,放到陶溪手心裏。
陶溪苦着臉,他一點也不喜歡吃藥,但林欽禾正盯着他,還是乖乖将藥喝了下去。
林欽禾盯着陶溪吃完藥,把陽臺的門關上,對陶溪說:“去床上睡覺。”
陶溪卻坐着沒動,白皙臉頰染上幾分被燒出來的紅潤,眼睛也蒙了一層水霧,仰着腦袋直直地看着林欽禾,像是燒傻了一樣。
林欽禾想了想,擡手揉了揉陶溪的頭發,低聲道:“我不走。”
陶溪這才慢吞吞地從椅子上站起身,脫掉外面的衣服和鞋子,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繭。
但他并沒有立馬閉上眼睛睡覺,而是扭動着挪到床沿,勾着脖子看林欽禾,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從被子裏露出來。
林欽禾有些無奈,知道陶溪在想什麽,他掃了眼陶溪的桌子,問道:“寝室裏有書嗎?”
陶溪嗓音悶悶地說:“抽屜裏有。”
林欽禾拉開抽屜,從裏面随便拿出一本書,擡起手給陶溪看了看,說:“我在這裏看書,你安心睡覺。”
陶溪“嗯”了一聲,像是終于放心下來,躺到床上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着了。
林欽禾卻并沒有看書,而是低下頭,看着抽屜裏那張被他不小心帶出來的名片。
他拿起那張淡金色的名片,名片顯然被細心保存,看起來還是嶄新的,中央只有三個字:楊争鳴。
林欽禾把名片放回抽屜,然後把陶溪脫下來的外套搭在了陶溪蓋着的被子上,他個子高,站在床邊也能看到陶溪。
陶溪或許是習慣側着身子睡覺,一張微紅的臉朝着他,呼吸有些重,眼睛緊閉着,只有睫毛偶爾輕顫。
林欽禾看了一會後,将床頭那個粉色小熊擺在了陶溪腦袋旁,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摸了摸陶溪的頭,又摸了摸小熊的頭,讓它陪着陶溪在這張小床上睡覺。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