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線下約架
七月末,溽熱的傍晚,知了叫得人心發慌。
密樹掩映的街邊,一家小餐館內。玻璃臺面上有點冷清,一盤溜肥腸,一碟炝拌菜,兩杯二鍋頭。屋角的立式空調茍延殘喘地吐着冷氣,依然熱。
岳小川對面的黃毛藍眼帥哥,往嘴裏丢塊肥腸,又輕呷一口白酒,操着變奏版普通話開口了,兒化音還是有點說不明白:
“川兒,我呢,跟你在一塊,主要是為練中文、學功夫,深入了解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可你總在忙,不跟我練中文,唯一一次展露功夫,還是揍我。這就算了,也不讓我深入了解,不讓我博大精深,咱們還是做回朋友吧,啊?”
岳小川笑笑,“我看你中文真的挺好,都會成語。”
老外叫小馬,大名馬奮進,來自大英帝國,在j城讀研。但自我介紹時,會強調自己是蘇格蘭人。
他們于幾個月前,拍攝飲料廣告時結識。在片場,他們互瞥了一眼。這一眼,讓某種全球共通的基情電波,跨越亞歐大陸的文化隔閡,無言交彙在一處。
領盒飯時,眉來眼去幾個回合,就互換了聯系方式。那時,岳小川已經好久沒談過戀愛,小馬熱情又有趣,他也想練口語,就試着交往。
說好試試看,小馬非要來真刀真槍的,在一次你情我不願的肢體接觸中,這位國際友人挨揍了。
分手這事,就算小馬不提,岳小川也會委婉提出。
文化差異和思想保守,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想免費學高貴冷豔的倫敦腔,而不是威士忌喝多了似的蘇格蘭鄉村苞米茬子口音。
小馬第一次教他英語,他還以為那是德語。真是孤陋寡聞了,原來不是所有英國人,張嘴都是bbc情調。
“祝你前程似錦,早日成為大明星。”
“祝你學業有成,早日……博大精深。”
從小館子出來天已微暗,暑氣撲面,脖頸立刻糊了一層黏膩感。二人友好分手,做回互相學習語言和文化的朋友,約好下周末一起看電影。
出地鐵站是八點半,剛進門岳小川就沖進衛生間,洗個冷水澡後往床上一摔,打開空調,登錄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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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卧傳來室友曲喆時斷時續的吉他聲。岳小川是演員,曲喆是獨立音樂人,乍一看挺高端,簡直就是藝術家之家。
其實,一個是死跑龍套的,兼做平面模特;一個教小朋友彈吉他,偶爾幫人編曲、唱和聲。他們曾屬于同一間已經倒閉的小公司,又是老鄉,故而關系很鐵。
一天不看微博,竟然漲了好幾百粉絲。終于突破五千大關,過萬指日可待。
最近一條微博,是前兩天給一家婚紗攝影工作室拍樣片時發的自拍,新增不少評論:
來看看。
路過。
說實話真的挺帥,就是演技太寒碜了。
少拍照多看書。
神仙顏值,魔鬼演技。
“什麽啊,神仙和魔鬼根本不搭調,都不是一個圈子裏的,有時差。該說天使和魔鬼。”
岳小川認真回複所有的評論和私信,對稱贊淡然一笑,因為他知道自己帥且上鏡;對批評也甘之如饴,因為這代表最起碼有人注意到了他的角色。小憩一覺,直到曲喆來敲門,他才得知這群天降粉絲的來源。
“川兒,你看了嗎?”曲喆便秘似的憋着笑。
“嗯?”
“來來來,過來。”
好友臉上的笑意和迫不及待的神情,讓岳小川覺得有驚喜。曲喆引他來到自己卧室,總是密布音頻波形圖的顯示器上,此刻停着一個視頻。
“沒有少兒不宜吧?”岳小川似懂非懂,和曲喆對視一眼,輕觸鼠标左鍵,開啓了自己和那個男人的孽緣。
“好久沒更新,今天帶大家圍觀一部負5毛特效的恐怖片……”
去年,公司解散前,岳小川有幸參演一部低成本網絡電影《恐怖巨輪》,聽片名就知道是山寨的。他飾演患有人格分裂症的男配,這是他目前為止唯一的、有頭有尾的角色。
不是無名龍套,或幾集就被杖斃的太監、裝完逼就歇菜的殺手、露個臉就被爆頭的日本特務。而是有着大段臺詞、特寫鏡頭,和巨大發揮空間的,真正的完整角色。
這電影着實爛,但岳小川對自己很滿意。他特意将全片和自己的故事線剪輯發給家裏,讓父母召集盡可能多的親朋好友,共同觀賞。
二舅媽說,他能得奧斯卡。
此刻,視頻中的主播,正花式吐槽這部電影。不得不承認,對方的點評雖犀利毒辣,但有理有據,穿幫鏡頭也一一指出。
但是!
從視頻的三分之二處開始,冰冷的聲線話鋒一轉:“說完劇情,我想着重說一下,這位飾演反派之一的男配。”
接下來,岳小川恍惚了一瞬,差點一拳砸在曲喆的寶貝idi鍵盤上。他從未見過,如此毒舌的老爺們兒。老家所有參與過巷戰和罵街的中老年婦女加起來,都不及他。
“這位演員大概對人格分裂有什麽誤解。土撥鼠般的尖叫,羊駝式的狂笑,後槽牙都露出來了。我還以為他的另一人格是匹馬,真想喂他吃點草料。這段黑化時浮誇的表演,彌漫着上世紀九十年代,重工業小縣城土味dis的魔幻氣息,将中風和羊角風完美結合……我想他屬于,魔幻沙雕現實主義流派的開山鼻祖。”
岳小川暫停了視頻,後退幾步屁股一沉,重重砸在床上。耳畔似有狂風呼嘯,萬鴉齊鳴。狠辣的吐槽刺進皮膚,随着血液奔流,萬箭穿心。
曲喆撲哧一聲笑了,随即低聲道歉。幾秒後,又忍不住笑了。
“抱歉哥們,我,我不是笑你,實在是……啊哈哈哈哈……你接着看,他也誇你了。”曲喆捶地狂笑。
暫停的畫面中,彈幕也是層巒疊嶂般的“哈哈哈”,慘白地映在岳小川眼裏。他的眼角微微上挑,極為有神,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
岳小川微微閉目,緩和情緒後,讓視頻繼續,聽到了一句誇獎:“臉還算帥,目測整個劇組就他沒整過。”
他在床邊呆坐片刻,默然回房。曲喆安慰的話語透門而來:“我覺得你演的挺好,真的,這人懂什麽呀,嘩衆取寵呗。”
“這算啥,沒事,你忙你的。”
岳小川打開筆記本電腦,翻出《恐怖巨輪》,強忍心中的刺痛感,重新審視自己的表演。的确是用力過猛,情緒過于飽滿,但想在短時間內完成黑化,沒法收着演。
他登錄視頻網站,找到那位紮心主播:地久。
此人更新佛系,不是大主播,不過也有十幾萬粉絲。欄目基本分為三類:賞析佳片,吐槽爛片,電影攝影知識科普。
岳小川狠狠絞擰着雙手,又把視頻看了一遍。男人的聲音很有磁性,像一杯冷掉的咖啡,醇厚但不溫暖。
和其他同類型主播的咆哮式解說不同,他的毒舌藏在娓娓道來之中,仿佛在談論天氣。
這讓岳小川更加生氣,就像有人在用唱歌劇的方式罵你全家。
他在微博上私信男人:你好,看見你昨晚更新了一期視頻,我就是被你批評的那位男演員。
片刻後,男人回複:哦,岳小川是嗎,你好。
小川加油:我認為你對我的評價有失偏頗。
地久:那你的自我評價是?
小川加油:雖不出彩,但中規中矩。絕對沒有你所說的,像土撥鼠、羊駝和馬。你一連用三種動物比喻我,我接受不了。而且,重工業小縣城怎麽了?
地久:所以?
小川加油:請你把視頻的後三分之一剪掉再發。
地久:可你的演技,真的差。我不會改,那就是我的真實看法。
小川加油:我跑龍套七年,只演了這麽一個完整角色。
地久:也許你很努力,但我不知道,觀衆也不知道。大家只能看出,你演技過于驚悚。我還有事,看你還算認真,給你個建議:靜下心,先把臺詞練好,最好去小劇場演話劇磨煉一下。不配字幕,我都聽不清你在說什麽。做演員就好好做,別總是接些婚紗攝影,服裝網店的活。
岳小川差點被這話氣死,回道:您不食人間煙火嗎?站着說話不腰疼。我不恰飯的啊?我已經好久沒跟過組了,只偶爾在本地演網劇企業宣傳片廣告片,收入不穩定的。
片刻後,地久回複:演技差和生活壓力無關。
岳小川繼續要求男人把視頻删掉,語氣逐漸強硬,同時注意到,對方的居住地也是j城。
用鍵盤大戰半小時,岳小川的情緒徹底跌入谷底。連“分手飯吃的是溜肥腸”這種本不在意的小事,都為沉重的心情添磚加瓦。
家人注冊各種社交、視頻軟件賬號的唯一目的,就是定期搜索他的動态,看到這種亂七八糟的吐槽,非血壓飙升不可。岳小川承認,他詞窮了,上頭了。試圖和一個毒舌主播辯論,出發點就是謬誤的。
君子動口不動手,前路封死只好走後路。
小川加油:敢不敢跟我約一架,你輸了你删視頻。
地久:那我贏了有什麽好處?
小川加油:我t在微博發個視頻模仿土撥鼠。來吧,約個地兒,盡量地鐵沿線。
就在岳小川以為這貨慫了的時候,對方挑釁般發來一個地址:我在忙,來我家找我,車費我報銷。
“靠,以為我不敢去是吧?”岳小川換上t恤和運動短褲,奪門而出。
“幹嘛去啊?”正在冰箱拿可樂的曲喆問。
“找那孫子單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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