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陸辰風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梢,接下畫筆問:“确定嗎?萬一我畫不好呢?”
“禮物是你送的。”林潮生把位子讓給陸辰風,“當然得是你來。”
陸辰風沒有推辭,坐下身先活動兩圈右手腕,小花盆外壁圓滑,比在平面作畫難度高:“你想要我畫什麽?”
林潮生道:“你決定吧。”
銜着消散的話尾音,蹿進陸辰風腦海中的第一幅景,是清明雨後的客棧天臺,林潮生倚欄凝望山海的背影。垂眸打斷思緒,陸辰風回憶着走廊牆壁上的風景照,蘸取藍色的顏料,筆尖懸停,繼而下筆很穩,即使是在弧面作圖,線條依然利落流暢,幾筆勾勒出海岸的輪廓。
然後是綠色,連綿起伏的山巒完美呈現。
林潮生雙目緊盯披了層彩的小花盆,驀地發問:“你的職業跟美術有關系嗎?”
瞄一眼林潮生驚訝中帶着點苦笑的神情,陸辰風反問:“就算是,有必要這麽吃驚嗎?”
“當然了。”林潮生嘆口氣說,“學美術的人,最擅長寫生、素描,一般對景物的結構、色彩的層次、光影角度等方面異常敏感和敏銳,審美眼光相對嚴苛,我拍的那幾張照片豈不是成了在專業人士面前‘班門弄斧’?”
“我其實很喜歡你的構圖。”這句稱贊指的是林潮生的那張新作,陸辰風即使聊天也依舊落筆不停,注意力仍集中在手裏的器皿上,他主動坦白,“美術是我大學的選修專業,現在經常會做一些設計。”
林潮生好奇地問:“具體是哪一類的?”
陸辰風謙虛地笑笑:“你不會感興趣的。”
半刻鐘後,一幅山海風景圖完整地展現在小花盆上,陸辰風目光審視,左右端詳,總覺得天空的位置不應該留白,似乎還缺少點東西。
沒費多少工夫,陸辰風從記憶裏選材,筆尖戳進橙紅色的顏料罐中,随意開口:“從大理機場往洱海的路上,出租車司機跟我講了一件事。”
林潮生接話:“是什麽?”
陸辰風:“他告訴我,當你在洱海上空看見彩雲時,可以對着它許願,說不定就能實現。”
在與林潮生聊起這個話題時,陸辰風記得對方挂在走廊上的第一張照片,內容十分簡單,只有幾朵橙紅色中隐約泛着彩光的雲團。他不禁想,當時的林潮生有沒有許願,許的又是什麽樣的願望。
林潮生:“你是怎麽回他的?”
“很明顯,心願的實現與此無關,不過是迷信而已。”陸辰風闡述完內心的想法,轉而問,“林老板的看法呢?”
林潮生的回答卻在陸辰風的意料之外:“我只是覺得,一切能夠慰藉心靈的事物,都值得相信。”
壓下的手腕停頓一瞬,陸辰風沒敢讓自己太分心,但林潮生的答案确實在他心上過了一遍,以至于司機口中的那種“美好”,他遲了這麽久才終于有所感悟。
“差不多了。”陸辰風撂下畫筆,把小花盆拿給林潮生,“畫得不好,你多包容。”
林潮生滿意地接過來,說:“是你太謙虛了。”
陸辰風撣撣袖口上的灰塵:“不嫌棄就好。”
黃昏漸晚,夜色更替,踩着夕陽的尾巴,兩人一同往客棧走去。街子上僅剩幾戶商家,安靜的氛圍不時傳來孩童們的嬉鬧聲,林潮生掌中托着小花盆,左晃右晃的,正在物理烘幹表面的顏料。
陸辰風抿着笑,故意逗他:“累不累?我幫你舉會兒吧。”
“不用。”林潮生的眼睛跟着花盆上的圖案移動,“我不累。”
晚飯過後林潮生便回房了,陸辰風已然清楚他的生活作息,沒再打擾。推開自己房間的門,行李箱攤放在地面,他繞過立櫃走向陽臺,将昨天手洗的衣服疊好裝箱。
白天睡多了,這一晚恐怕沒什麽困意,陸辰風習慣在飛機上補覺,于是決定去前廳消磨時間。
簡伊為他留一盞書架頂端的吊燈,示意陸辰風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時叫他。陸辰風謝過簡伊為自己泡制的青桔茶,輕聲道了句“晚安”。
翻開畫本,陸辰風審視着自己的設計,呈現在紙張上的是一條紅藍寶石項鏈。足夠驚豔,足夠貴氣,足夠一眼難忘,可除了大同小異的奢華感,陸辰風找不出這件作品的精彩點在哪裏。
換言之,就是少了自己獨特的東西。
一旦陷入深度思考,很難短時間內從中抽離,等陸辰風一無所獲地放下鉛筆,表盤上的時針已過零點。窗外的黑暗漲潮般漫進屋內,陸辰風疲憊地搓了把臉,每一次靈感受限難以為繼時,他的內心總會被巨大的失落和沮喪填滿。
自救的方式是通過讀書排解壓力,陸辰風起身活動泛酸的肩臂,仰頭在書架上篩選着書籍。幾乎是受潛意識的操控,視線精準地鎖定住留言簿旁邊的牛皮厚本,他擡手将它抽出來,打算在離開“佳夕”前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封面無字,陸辰風打開第一頁,一行筆力遒勁的字跡倏然映入眼簾:寫給最好的林潮生。
陸辰風眉心驀地一跳,突然感覺這個本子有點燙手,他好像不應該翻動它,這畢竟是別人寫給林潮生的東西。
緊接着,下移的目光發現底部還有幾個小字,陸辰風定睛一瞧:允許翻閱:)
末尾綴着的小笑臉未免太過俏皮,陸辰風勾起唇角,思索片刻,估摸着其他書籍一時半夥兒也讀不進去,既然本子的主人允許閱讀,他打算繼續往後看看。
新一頁上的文字沒念兩行,陸辰風疑惑地先查看幾頁後面的內容,如果沒有分辨錯誤,這本筆記裏的內容都是林潮生寫給他自己的話。
摘抄居多,大部分來自電影和名人著作,小部分涉及音樂劇和詩詞。林潮生有選擇性的用抄寫下來的文字對應當天的心情,并在結尾附上幾句感想和點評。
陸辰風翻回到第一頁,這才發覺自己的心情早已不再平靜,他的思緒牢牢地被這個筆記本纏覆,注定要将上面的每一個字讀進心裏。
第一篇摘抄的內容比較小衆,是晚期巴洛克作曲家亨德爾清唱劇中的一段唱詞,節選自《彌賽亞》。
一切山谷都會被填滿/一切山嶺都會被削平/高低的變為平坦/崎岖的變為平原
寓意隐晦,陸辰風掏出手機點開網頁,搜索到這首詠嘆調,它所描繪的景象是:上帝在沙漠中鋪設大道,帶領他的百姓們返回家鄉。
林潮生的點評與原文同樣只有一句話:“我們每個人都身處深谷之中,渴望神明與時間将一切抹平。”
結尾寫明了日期和地點,陸辰風讀到最後微睜眼廓,猝然擰緊眉心——林潮生,2016年1月17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