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光堪堪夠到桌角,陸辰風整個人隐匿在暗處,凝視着“北京”二字不動聲色。

半晌,他從後到前仔細過一遍每一頁上的時間與地點,時間跨度為兩年,地點除去首篇的“北京”,第二、三篇的“昆明”,其餘均為“大理”。

林潮生去北京做什麽?又為何會寫下這樣一句話。

那個在陸辰風眼裏永遠樂觀陽光的男人,也曾有過跌入深谷一樣痛苦的經歷嗎?

之後漫長的閱讀解答了陸辰風的這一困惑,整本筆記算是在記錄林潮生心态“由暗向明”轉變的過程。受文字的渲染和影響,陸辰風也像經歷一場從“永無天日”到“柳暗花明”的心路旅程,盡管林潮生沒有寫下自己的真實遭遇,但最終的結果無疑是他看到的那樣,這個人身上始終帶着能夠給予他人溫暖的熱度。

晨光擦亮天際線時,陸辰風翻到最終一頁,奇怪的是,格式變了,少了摘抄,自然也沒有對應的感悟和點評,有的只是與前面的內容完全不相符的幾行文字。

林潮生寫道:“我的客人留言說,旅行中的人大多分為兩種,一種,是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一種,是對人生徹底失望的。但我認為還存在第三種人,是我在他身上看到的,那就是——想要‘重新來過’的。”

陸辰風斂眉在心裏默念出這段文字标注的日期,“2018年3月31日”,他來大理的第二天,寫于他和林潮生第一次靜心交談之後。

陸辰風情緒複雜地合起本子,将它放平到桌面,壓上去自己滾燙的掌心。整本筆記讀到最後,收尾的這一篇卻并不屬于“寫給最好的林潮生”。

這個本子,這一晚,成了一把珍貴的鑰匙,陸辰風拿着它打開了通往林潮生世界的門。他站在門口望着裏面或斑斓或斑駁的光影,有什麽東西正悄然萌生在心底。

物歸原處,陸辰風走回房間,興許是剛“偷看”完人家的筆記,又或許是不知該如何調整讀完筆記後的心情。午飯前的幾個小時,他打算兩眼一閉用來補覺,心緒再亂,終究就要離開大理飛回北京了,所有記憶都會封存在這場短暫的旅行中,淹沒于平淡且平凡的歲月。

手機鬧鐘整點響起,陸辰風醒來時靠坐床畔緩了會兒神,原本以為能清醒些的頭腦,似乎變得更混沌、更沉重了。

淩亂地洗漱完揣上煙包,院子裏的吸煙區有一半曬着太陽,陸辰風躲進陰涼裏慌張地點燃根煙,尼古丁席卷胸腔,依舊沒能壓下去自己鈍重的心跳。

怎麽回事?他若有所思地用夾煙的手捋着眉毛。

逾刻便想清了緣由,到底還是和林潮生這個人有關。

有些感情很難界定它是從何開始的,有人認為它應該需要一個明顯的契機,或者關鍵性的轉折點來觸發,繼而深入內心産生情愫,才能使之向着另一層關系質變、推進。

畢竟是三十二歲的人了,其實早已不需要通過某些象征性的事件來印證自己的心意。它的發生可以是一個眼神、一句話、一頓飯、一次散步、一場旅行,無論是其中的哪一個,都足以當作判斷“心動”的證據。

陸辰風焦躁地咬着煙,思緒雜亂無章,他不清楚自己對林潮生的感覺,究竟是從“陌生人”朝着“朋友”關系的轉變,只是普通的好感,還是另一種能夠牽動心神的、更深更隐秘的感情。

出現這種狀況顯然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曾堅定不移地認為“建立關系”,就必須肩負起對另一半的責任與擔當。至少,應該發生在他準備得最為充分的時候,足夠優秀、足夠成功,有足夠的底氣挺直腰板,有足夠的能力去承擔兩個人的生活。

還有最主要也是最令陸辰風苦惱的一點——他不知道林潮生是否跟自己一樣,喜歡男人。

長長的煙縷緩慢從口中輕吐,陸辰風在垃圾桶上碾滅煙頭時,忐忑地呢喃出一句,“這下麻煩了”。

若是按照原定計劃返回北京,那扇已經被他打開的門,以及他所觸及到的那個人的過去,恐怕會成為陸辰風心上永久的空缺和留白。

陸辰風沒在前廳尋見林潮生,剛才抽煙時他留心注意了,簡伊的電動摩托車不在。

回房間取來錢包,陸辰風站到櫃臺前把房卡遞給正在嗦米線的簡伊。退房是吧,簡伊比了個“OK”的手勢,迅速打開電腦,指尖還沒摸上鍵盤,就聽陸辰風道:“我要續住。”

簡伊瞪圓了眼睛咽下嘴裏的食物,震驚地看着陸辰風,心說,我去,財神爺又顯靈了?!

他弱弱地開口問:“陸先生,您想好了嗎?這回打算……住幾天啊?”

“還是一周吧。”陸辰風沉聲道,“後面根據情況再定。”

簡伊十指雀躍地敲擊着鍵盤,心裏不停念叨:發了發了發了。

“再次感謝您選住佳夕客棧。房間續好了,不過具體要怎麽收費,得等我們老板回來才能定。”簡伊恭敬地還回去房卡,眨巴着清澈的眼眸望向陸辰風,一頭薄薄的青渣利索大方,鼻梁上架着銀框眼鏡,純紅T恤配仔褲帆布鞋,有着少年人最青春的模樣。

“謝謝。”陸辰風微笑颔首,問,“林老板去哪兒了?”

“他管我借完摩托車就走了,我也沒問,這個點兒的話……按理說不應該是去買菜了啊。”簡伊猶疑地摸摸耳朵,側頭瞄着牆上的鐘表,“我估計,要麽是去賞花了,要麽是去看海鷗了。”

陸辰風:“看海鷗?”

簡伊點頭:“對,這裏每年會有一群從西伯利亞飛來過冬的海鷗,大部分集中在挖色附近。我們老板以前住在昆明時,經常去滇池看海鷗,這不,四月初它們就要飛走了。”

離小普陀島有段距離的海岸邊,金銀木成排伫立,間或夾雜幾棵柳樹與三角梅,其中還點綴着一抹明柔的霧霾藍色。

林潮生靠着簡伊的電動摩托車,面朝盤繞在島嶼周圍的海鷗,碧海淨澈,木船上有嘹亮的歌聲,他輕輕地呼出胸腔內郁結的空氣,控制着心跳,直到夕陽漸至。

低頭看一眼表,差一刻鐘五點,林潮生轉身啓動摩托車,面無表情地踏上歸程。

行至雙廊,林潮生放慢車速,回客棧的心思并不急切。他邁下踏板,将頭盔挂在把手上,推着車子意興闌珊地看向岸邊的花叢。

“佳夕”近在咫尺,林潮生遙望遠方的山海,收回的視線落在客棧門口,猛然停住腳步。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同樣的畫面,兩個人卻好像互換了身份,共享着相同的心情。

傍晚五點二十分,前往北京的航班已經起飛,此時的陸辰風仍在大理,等候在佳夕客棧門前,注視着離他越來越近的林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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