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地間的景色綿延伸展,山坡兩邊有密匝的野花叢,陽光隐于峰谷,陸辰風遙望倒映着流雲的河川,蒼茫卻不荒蕪。

腳下這處空地壘着幾塊光滑的石頭,林潮生也不去管髒不髒,徑自拉開外套坐在上面,沒走幾步路,汗倒是出了不少。

左後方是通往花甸壩的盤山路,面前是廣闊無垠的山谷平原,周圍只有他們兩個人,太空曠了,風也如雲似霧地若有若無。

林潮生舉起相機:“看見美麗的風景就走不動道了。”

陸辰風聽懂了他的話外音:“是不是想一直休息到越野車來接你?”

目光移開取景器,林潮生不好意思地咬了下嘴唇,模樣有些乖:“嗯,你同意嗎?”

陸辰風取下帳篷包,打開背包拿出林潮生準備的午飯:“不論我同不同意,以後記得,撒嬌對我管用。”

猝不及防地手腕一軟,險些沒吃住勁兒,“咔嚓”,林潮生的表情很是無奈。陸辰風将捂在自己衣兜裏的牛奶遞給他,紙盒表面裹着一層溫熱:“照模糊了吧?”

誰撒嬌了,林潮生被冤枉地耳根子發燙,可又不能明着去怪這個始作俑者,總講讓他心亂的話。他接過牛奶,突然愣住了:“怎麽是熱的?”

陸辰風淡淡道:“我會變魔法。”

林潮生“嘁”一聲說:“少來。”

太陽曬在後背,像天然烤箱,陸辰風自小怕熱不怕冷,他脫掉外套,裏頭是純黑的棉短袖,肌肉線條此刻被衣料勾勒得愈加明顯,林潮生用餘光偷瞄,一下下咬扁了吸管。

“你以前經常旅行嗎?”林潮生率先找了個話題,山清水秀的地方,很适合聊天。

“去過幾個東南亞國家。”陸辰風迅速喝光一盒奶,扔入垃圾袋,繼續道,“但都沒怎麽認真停留過,明确以‘旅行’為目的前往的城市,大理還是第一個。”

掰着面包嚼兩口,有飽腹感了,林潮生揀出背包內兜裏的白色藥瓶,就着牛奶吞服幾粒。

他沒有藏着掖着做這件事,陸辰風自然是有詢問的機會。見林潮生把背包用力箍進懷中,懶洋洋地耷着眼睫,陸辰風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你公衆號上發布的所有文章,我全部看完了。”

林潮生明淨的瞳孔裏沒有景色:“嗯。”

陸辰風:“第二篇推薦的那首《FLOWERS》,我把它加進了歌單。”

林潮生笑了笑,說:“愛喝一樣的酒,沒想到也愛聽相同的音樂。”

“林潮生。”陸辰風決定不再繞圈子,偏頭輕聲道,“在你心情允許的前提下,關于你的過去,我随時都想做那個聆聽者。”

視界盡頭立着漸層的黛色山脈,靜止的畫面中,林潮生的呼吸是陸辰風耳邊唯一的聲音。俊雅清秀的臉上透着淺淡的悵惘,當林潮生擡高視線時,他的故事也有了開端。

“我這裏……”林潮生挪開背包,給陸辰風指指胸口的位置,“長了一顆腫瘤。”

陸辰風蹙眉凝視着林潮生泛白的指尖,喉嚨口一瞬發緊。

“你不是問我去北京做什麽嗎?”林潮生停頓片刻,直言,“看病。”

“起初我忙于工作,身體上感覺到異樣,加班熬夜的人經常出現胸悶氣短的情況,挺常見的,便跟體檢的醫生草率地聊了兩句,他懷疑我的壁層胸膜有點炎症。”林潮生平靜地回憶,“畢竟年輕,偶爾疼一下也能承受得住,我就沒去特別留心和在意。”

“直到發作起來難以忍受,連呼吸都會痛,這才去北京的醫院做了詳細的檢查。”他省略繁瑣的看病流程,直接對陸辰風說出結果,“胸腺瘤,生長的位置不樂觀,靠近心髒和血管,手術的風險很高。”

林潮生越是表現得坦然無謂,陸辰風越是心疼難過——連呼吸都會痛,該是反反複複被病症折磨過多少次,才能把這一切講得如此平淡。

“普通CT無法最終确定腫瘤是良性還是惡性的,需要進一步穿刺活檢,但我沒做。”林潮生語氣松快道,“光是吃的藥就有六七種,我連苦一點的味道都受不了,竟然還要往我胸腔裏紮針。”

他努努嘴巴,說:“我太了解自己了,我是扛不住這種心理恐懼和身體疼痛的,所以我逃回昆明了。”

煙包在陸辰風掌中捏變了形狀,林潮生以笑容緩解嚴肅的氣氛。雲層在天空堆積,光線逐漸黯淡,空白半刻,陸辰風艱難開口:“你父母知道嗎?”

林潮生指尖摩挲着相機鏡頭,他的沉默已然讓陸辰風産生了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林潮生将臉埋低了些,小聲呢喃出一個日期:“2015年11月30日……”

一陣無聲過後,他轉過臉望向陸辰風,有別于之前的冷靜,林潮生必須要在這個人身上獲取一絲可以支撐自己繼續回憶下去的勇氣。

他沒把父母的遭遇講細講明,只用一句簡短的概括,足以讓陸辰風背脊發麻,寒意遍體。

林潮生:“昆明制藥廠壓片車間發生爆炸,我父母在那裏上班。”

輕飄飄的話語像一根羽毛,卻有千斤重。陸辰風沉痛地閉了閉眼,撐住膝蓋緘默無言。

倏忽間,一股電流從尾椎骨瘋狂地游向四肢百骸,陸辰風心尖抽疼,木讷地盯着一處虛空,腦海中迅速閃過兩個日期。

2015年11月,林潮生父母意外離世,2016年1月,林潮生在北京确診腫瘤。

成倍的痛苦死死地壓着林潮生,陸辰風咬緊後牙,不禁埋怨,老天爺這是鐵了心要把他逼上絕路。

可如今的林潮生……陸辰風怔愣地看着身邊的人,閑雲野鶴似的心态,處事雲淡風輕,待人溫柔真誠,善良樂觀,根本沒可能從他身上察覺出絲毫悲傷亦或消沉的破綻。

他适時地回想起林潮生寫在筆記本上的那句話,“渴望神明與時間将一切抹平”——只有在最無助、無力、無解的時候,人才會去乞求神明和時間。

這兩年,林潮生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

後方有車輛經過,輪胎卷起細小的塵埃,陸辰風心情複雜地長舒一口氣:“腫瘤畢竟是個隐患,但你并不打算接受手術,是嗎?”

山崖邊鋪滿成片的木茼蒿,粉白相間,林潮生答非所問:“北京有個地方,是叫世貿天階吧?”

陸辰風點頭:“比較繁華的商業街之一。”

“當我得知自己的病情後,渾渾噩噩地上了一趟公交車,終點站就是世貿天階。”林潮生語速和緩地說,“我找了張長椅,坐了一整天,認真觀察着面前來來往往的人群。”

“小孩子們嬉笑打鬧,爸爸媽媽費勁地跟着他們亂跑,情侶手牽手逛街拍照,商店賣力地宣傳年底的打折促銷……”

“世界是鮮活的。”林潮生道,“可我發現,我好像沒有特別強烈的求生欲望。”

“再勇敢的人,也害怕醫生口中的那個‘萬一’。”林潮生挺直身子端高肩膀,放松緊繃的神經,“如果手術成功了,腫瘤是惡性的,等待着我的還有漫長的化療。”

“再往後,就算治好了,我還要帶着對病情随時複發的恐懼,惶惶度日。”有風吹過,林潮生笑着去看陸辰風,“這樣的人生于我而言,似乎沒有必須要去經歷的意義。”

“所以我換了一種生活方式。”林潮生說,“不治了。”

“我想用最好的狀态去面對生命最後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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