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陸辰風的口吻像是在哄騙小孩子,林潮生翹着嘴角搖搖頭:“我不信。”
“你挑的這個位置特別好。”陸辰風邊說邊從風衣兜裏摸出一塊通體白色的石頭,放進一齊坐起身的林潮生手中,幫他找準角度,“對着月光調整一下,仔細看。”
林潮生半信半疑地晃動手腕,吃驚地睜大眼睛,手心裏的石頭宛似一塊凝固的雲團,借由光線照射,能瞧清內部若隐若現的七色火彩。
周遭昏暗,林潮生掌中捧着一朵“彩雲”,陸辰風道:“兩年前,我決定用‘月長石’來創立我的珠寶品牌,盡管它的名氣很小,但勝在有非常漂亮的火彩,很讨設計者們的喜歡。”
林潮生張開嘴唇又閉合,陸辰風問:“你想說什麽?”
“我只是覺得……”林潮生同樣對這塊石頭透露出無盡的喜歡,他擡眸望向陸辰風,“有點浪漫。”
“講得主觀一些,我一直認為,寶石是大自然送給人類最好的禮物。”陸辰風拎來暖水壺,往林潮生的保溫杯中倒些熱水,沖泡開普洱茶葉,“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浪漫。”
陸辰風轉折話鋒道:“我去找店家要個喝茶的紙杯。”
林潮生一把拉住他胳膊:“你嫌棄我?”
“是怕你嫌棄我。”陸辰風不好意思地笑笑,端起杯子碰了碰林潮生的嘴唇,“那你先喝。”
一杯茶輾轉在兩人之間,林潮生細致地發現,不同視角石頭的火彩不盡相同。兀自欣賞半刻,他隐約發覺有哪裏不太對勁,于是思忖着擡起眼睑:“雖然月長石對你有非同尋常的意義,但也不至于随身攜帶着它吧?”
林潮生挪動幾寸身子,肩膀靠着陸辰風,随口猜測:“這塊石頭是不是還有別的故事?”
陸辰風曲起左膝搭上去手臂:“想聽嗎?”
林潮生挺直背脊盤腿正坐,期待地說:“關于你的事情,我都想聽。”
數秒停頓,陸辰風緩慢陷進回憶裏,将自己的經歷用最精簡的語言陳述給林潮生:“2008年,大四論文答辯結束,我拒絕了導師的推薦,推掉了《寶石鑒定》雜志社的面試,揣着我全部的存款,一個人前往斯裏蘭卡,去當地的礦場采購紅、藍寶石。”
“之後,我結識了礦場老板,打通了這條進貨渠道,創立起來自己的工作室,開始給國內的珠寶品牌做寶石供應商,逐漸有了可觀的進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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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忽略了一點,深入東南亞國家做生意,其實是存在安全隐患的。”陸辰風語氣凝着一絲沉重,“畢竟十年前的斯裏蘭卡,乃至所有東南亞國家,社會狀況都不穩定,突發惡性/事件是常态。”
林潮生憂心忡忡地皺起眉毛。
陸辰風道:“2009年4月,我談下一單藍寶石的生意,準備從科倫坡飛往北京。臨行前,我收到礦場老板的邀請,在他家吃完午餐,正要離開時,他的小女兒——剛滿十歲的丹雅,将我攔在門口,強迫我必須買走她手裏的寶石。”
林潮生似有所感:“就是這一塊?”
“對。”陸辰風點頭,“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因為丹雅的父親不肯給她多餘的零花錢,買不了她心愛的玩具,小姑娘無奈之下只得被迫做起了買賣,決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林潮生微彎眼廓笑出了聲,忙問:“貴不貴啊?她有沒有敲/詐你?”
“六百盧比,相當于二十塊人民幣,非常便宜。”陸辰風說,“在我買下它後,丹雅偷偷告訴我,她對這塊石頭施過魔法,一定會為我帶來好運。”
童言天真爛漫,似乎真的自帶魔法,當時的陸辰風心裏很暖,寵溺地揉了揉丹雅的頭發,希望她能夠健康無憂地長大。
陸辰風輕飲一口熱茶,看一眼林潮生,倏然沉聲:“誰能料到,這句話很快應驗了。”
“在前往機場的路上,科倫坡沒有任何征兆地爆發了武/裝/沖/突,街道擁堵,車輛一時無法通行。轉瞬間,車窗外彌漫着煙霧,偶爾還能聽到槍聲。”
陸辰風故作輕松道:“不怕你笑話,我吓得幾乎邁不動腿。”
那時的陸辰風剛過二十二歲。一片漆黑中,林潮生抓住陸辰風的手,握緊,溫和的嗓音帶着安撫的力量:“然後呢?”
陸辰風繼續說:“離我最近的一處避難所,是聖安東尼奧教堂。我狼狽地護着腦袋跟随人群躲避戰火,結果半途中,原本塞在背包側兜裏的石頭受到颠簸掉了出來,沿着下坡道筆直滾向對街。”
“根本來不及多想,腦子發蒙得厲害,我調轉腳步去追它,心急地想要把它撿回來。”陸辰風道,“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這種落單的行為實在過于愚蠢。”
“撿起它後,我沒敢耽誤一分一秒,轉身便往教堂的方向跑。”直到現在回想起來,陸辰風仍舊無比感慨,“……那聲巨響甚至能将我的耳膜震碎。”
林潮生不自覺屏住呼吸,聽見陸辰風說:“教堂在我眼前失火,而我離它還有段距離。”
人生是由漫長的平淡與無數意外組合而成,百無聊賴也好,驚心動魄也罷,所有過往皆為故事。
寥寥數語,始末都已講清,陸辰風視線穿過透明的帳篷門,認真享受此刻的安逸。
蒼山深處百花盛放,花甸壩靜谧空曠,許久過後,林潮生長舒一口氣:“後來你見過丹雅嗎?”
陸辰風笑了笑:“前年我去斯裏蘭卡,她向我報喜訊,說她考上賓夕法尼亞大學了。我們在宴席間碰杯,我送給她一串南紅瑪瑙,并且偷偷告訴她,我對這條手鏈施過魔法,她一定會有特別幸福的一生。”
故事畫了一個完整的圓,林潮生低首撫摸着陸辰風的幸運石,心中百感交集。驀地,他好似察覺到什麽,眉間突然凝重,下意識問:“你每年都會去斯裏蘭卡嗎?”
陸辰風道:“工作室的主要收入來源于紅、藍寶石,所以每年至少會跑一趟。”
林潮生:“那去年呢?”
陸辰風頓了頓:“……有事耽擱了。”
林潮生了解陸辰風,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工作重要。手機屏幕照亮帳篷,他點開陸辰風的微信朋友圈,又一次浏覽記錄在裏面的內容。
2014年6月,陸辰風在斯裏蘭卡的臨海城市加勒,向一位久居此地的尼泊爾手工藝者學習傳統銀飾設計。
2015年10月,陸辰風在斯裏蘭卡舊都康提,出席獨立商人交流活動,與印度寶石商達成合作。
2016年8月,陸辰風在斯裏蘭卡首都科倫坡,參加國際珠寶展開幕儀式。
2017年12月,他僅在年末最後一天留下一張LANME工作室大門的照片。
林潮生往下滑動手指,的确沒有更多的圖片和文字,不難猜想,陸辰風應該是在2017年遭遇了一些變故。
林潮生擡眸去看陸辰風,這是個對工作擁有無限熱忱的人,想要讓他停下腳步,根本沒可能。
陸辰風适然地揚着腦袋,正在欣賞遠山上的月色。
林潮生心底油生出一股強烈的不安——陸辰風為什麽會來大理?過去的生活被工作填得滿滿當當,沒有一刻不在忙碌,怎麽會有時間出門旅行?
手機屏幕暗下光芒,林潮生凝視着陸辰風的側臉,猶猶豫豫地開口:“去年十二月,發生什麽事了嗎?”
偏頭接住林潮生擔憂的眼神,陸辰風似乎對他的問話早有預料。
剛來大理時,陸辰風滿懷悲觀和苦楚,內心只剩絕望。但現在,他用拇指揉開林潮生緊蹙的眉心,淡定而又平和地說:“嗯,我在這一個月失去了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