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杏子紅
“春季裏來春呀風暖,一枝紅杏就開在了家門,花兒落了結個并蒂子啊,送給我的郎君心上個人!……”
王莊頭拿起畫着杏花的竹簽放在花筒子裏,美滋滋的邊哼邊唱,月莺說下了個好婆家,他這一塊大心病終于去了。
他本來是想憑借月莺的相貌攀個高枝,找個有權勢的親家,也好有個依靠。可惜有點權勢的都已經妻妾成群,去做人家正房是不可能了,王莊頭還就這一個寶貝,做偏房他有舍不得,比如前次勒索他的劉奇,倒是一年以前就透出話來想要了月莺做小,這當然不可能,他一個小警察,又加上吃喝嫖賭啥事都幹,就是給了他做正房王莊頭也不願意呢,一拖二拖也沒有合心的,只好撂下權這頭,請媒人給找個門當戶對的後生。
他家的媒可是着實難做,開花筒子買賣賺錢是賺錢,但是賺的是缺德錢,背後人人都戳脊梁骨,一般家底王莊頭看不上,正經富戶人家還看不上他們,好容易有個姓曹的人家個個方面都對上了,唯一有點美中不足的是這家的少爺年紀略大,據說已經二十五了,二十五還沒成家,不是有什麽問題吧?
王莊頭不顧媒人說的天花亂墜,自己去曹家打探了一遭,那少爺樣樣都好,這才放心了。聽說他是有些個淘氣,不愛在家呆着,非四處去走,所以才把婚姻大事一直拖到現在。
淘氣些有什麽大不了的,男人成了家自然就安心了,王莊頭十分滿意,将定親的玉墜子遞到這家少爺手上。這家雖說也是鄉下的,可是足足有一百多畝好田,人家的家底比自己家還略好,女兒嫁過去肯定吃不了虧。
女婿叫雲龍,是這可不是‘一枝紅杏倚雲栽’嗎?
喜事成雙,帆子集連着下了十幾天的暴雨,大的面對面都看不見人。本來他還火燒火燎的心急,眼看這個月的廟會就要開不成了,可巧昨兒雨就停了,今天是瓦藍瓦藍的響晴天,正好沒耽誤了他發財的日子,天公作美,事事都随了他的心願。王莊頭樂滋滋的拿着裝着紅杏的花筒子擠進人群,臉上的笑意比他筒子裏的杏花還燦爛。
筒子挂到鈎子上,照例說了一聲:“發財趁早!”老頭子樂颠颠的下來了,因為連着下了十幾天的雨,大夥都悶得長了毛,今天廟會人比以往來的還更多些,以往一次花筒子有一千人下注就了不得了,今天他站在桌子上往下看,估摸着至少要翻一倍。加上廟會其他看熱鬧的,今天花筒子跟前圍的人讓他這個看慣人臉的看着都眼暈。
王莊頭滿意的坐在桌子邊,唱完四十八個花名,瞄着花筒子用一手拿出煙鍋子,一手去摸荷包,場子裏雖然有山娃子海娃子兩個學徒看着,可他自己也從不大意,自從做了這門生意,他就沒有相信過別人。
手指碰到一團濕乎乎的東西,王莊頭摸出來一看,一團煙葉濕的簡直可以擰出水來,他大怒,叫:“海娃子,你給我過來!”,
海娃子應聲而來,問他:“師傅,怎麽了?”
王莊頭一煙袋鍋子就敲在他頭上,罵道:“我和你說天下雨,讓你小心經管家裏怕水的物件,你幹什麽去了,怎麽還讓煙葉口袋進了水?”
海娃子叫屈,說自己早把煙口袋放谷倉上頭了,他怕谷倉漏水,又冒着雨多鋪了兩遍房頂,怎麽能濕了呢?王莊頭不聽他辯解,又連連敲了他好幾下,打得他只是叫喚。山娃子出來勸道:“師傅,你別生氣,你要抽煙,我回家給你拿點幹煙葉子去。這裏的場子還得看。”
王莊頭開花筒子之前從來不相信任何一個人,即便是兩個跟了他一年多的學徒,也不能單獨看着場子,他也必定要在場的,又實在想抽煙,于是點點頭。吩咐:“你快去快回,下注的人還多呢。”山娃子答應着小跑而去,王莊頭又使勁敲了一下海娃子:“你就是一副笨頭笨腦的樣?有空和你師哥學着點!”
山娃子回到家,對王莊頭的老婆開口道:“師娘,師傅說花牌子舊了,剛巧遇上個手藝好的木匠,讓我畫個樣子給他照着大小做一套。你給我一個,我印個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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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莊頭的老婆雖然沒什麽見識,可也知道這花牌子的重要,平時裏總是管的嚴嚴的,但是山娃子已經跟了他們一年多,一向沉穩可靠,何況今天要押的花牌子已經叫男人拿走了,剩下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拿出去也沒用,這個容易相信人的婦人于是打開匣子,将花牌拿出來,盡管山娃子她信得過,盡管就拿了也沒用,她還是緊盯着山娃子一舉一動。
四十八個花牌子只剩下四十七個,山娃子先數了一遍,又描下一個樣子,一個竹排子也沒動,全數還給師娘,自己把紙樣子揣起來,一張紙月莺娘也還是不放心,停了一下才道:“山娃子,你放下紙樣子回去吧,一會兒我去送。”山娃子答應一聲放下紙樣子,道:“師娘,那你快着點,師傅說急等着要哩!我先回了,場子裏押花的人多,怕師傅他們兩個照應不過來。”月莺娘邊答應着邊把剩下的花牌子鎖起來放好,這才松了一口氣。
山娃子出了門,剛拐過院牆,一個黑影湊上來,急急的問:“到手了?”說罷手就向山娃子伸過來,正是警察劉奇。
山娃子道:“劉爺,先拿錢!”
劉奇幹咽下一口吐沫,将一個沉重的紙包遞到山娃子手裏,道:“快說,什麽花?”
山娃子先不回答,将紙包打開,見嶄新的桑皮紙包着一卷一卷的銀元,他全都打開來仔細的數,一通下來剛好一百個,山娃子滿意的收起銀元,道:“劉爺真是信人,多謝了!”
劉奇早急得火燒火燎,道:“一百大洋一分沒少,你可以說了吧。”
山娃子笑道:“花筒子上秤不改,劉爺你急什麽,就算你當着他的面說出來,他也只能認賠了。”他微笑着道:“一枝紅杏出牆來,今天的押的是杏花。”
劉奇大喜,突然又板起臉來,道:“沒錯吧?”
山娃子道:“四十八個花牌,其餘的都在,單單沒了一枝紅杏,劉爺你說說我師傅押的什麽花?”
劉奇這才笑起來,拍拍山娃子的肩膀,道:“辛苦你了,這麽長時間才到手!要是贏了老哥不會虧待你,要是輸了……哼哼!”
山娃子道:“劉爺,這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怎麽敢戲耍你啊,沒有十成把握,我也掙不着你這一百快大洋。”他向屋子裏努努嘴,道:“這個倒是好騙,外面那個可就難辦了,我試了多少次他也不離開半步,好容易找到這麽個機會。一會兒我也去押,這一百塊可就要變成四千塊了,劉爺你也不用多押,最多頂多也押上兩百塊就行了,師傅的家底我知道,再多砸碎他的老骨頭他也賠不出,總之是個賴賬。”
劉奇咬着牙道:“賠不出,他不是還有個花一樣的姑娘嗎?”說罷連聲冷笑。山娃子打了個哆嗦,這個警察,可是比自己還狠啊。
天已經快中午了,王莊頭幹咽口水,這山娃子也不知道怎麽了,拿個煙葉怎麽還不見回來,他這邊正暗罵,突然人群外面傳來一陣騷動,很多人都心虛的向後靠,王莊頭站起來一看,劉奇穿着警察制服,提着一個大包,從人群外面擠了進來。花筒子是當局不允許的買賣,看見警察人人都覺得心虛。
王莊頭心裏叫苦,不知道他又來幹什麽,卻趕緊滿面堆笑的站起來,先從懷裏摸出錢,叫着:“劉爺好。”另一只手已經遞了過去,劉奇不接,只是笑眯眯的說:“不用客氣,王頭,我也想去玩玩,不知道行不行?”
王莊頭楞一下,趕緊道:“當然,當然,打從有花筒子,也沒有不讓人下注的道理。劉爺請。”心裏打定主意,輸了也不能要他的錢,事後要找出來還給他。
劉奇還怕不夠穩妥,靠近王莊頭,用低的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道:“杏花。”
聲音低的只是耳語,可聽進王莊頭的耳朵裏,不啻于響了一個炸雷,他瞬間臉色就變了,劉奇一見,最後的擔憂也放下來,哈哈大笑。
王莊頭心砰砰狂跳,盡力穩住心情,讓表情自然,道:“是啊,桃花梨花杏花,還有許多,春天裏好兆頭,劉爺試試手氣吧。”
劉奇勝券在握,慢慢從包裏拿出一封銀元,放進箱子,海娃子拿過檢查一遍,叫道:“帆子集劉奇劉爺十塊,春府杏花!您發財!”四周一陣嗡嗡聲,一押十塊,鄉下人多半都是幾毛幾分的押,少見這樣的大手筆。
“慢!”劉奇笑道:“海娃子,你怎麽那麽性急,我還沒押完呢。”說罷又從包裏拿出一封銀元,海娃子一愣,遲疑的接過來,檢查無誤,又在劉奇的示意下放進杏花的格子裏。道:“帆子集劉奇劉爺二十塊,春府杏花!您……”發財兩個字還沒說出來,劉奇又掏出一封銀元,變戲法一般,在四面觀衆的驚叫聲中,他一封一封不斷往外拿,全押在杏花裏,很快,杏花的格子就裝不下了,海娃子臉色都變了,回頭求助似的看着王莊頭,叫:“師傅……這……”
王莊頭現在看着雖然沒什麽變化,其實已經只剩下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四下很多鄉親都緊張的看着他,他盡力平靜的道:“劉爺,你押的多,格子裏放不下了,我給您放旁邊,不過數目還是記在賬上,行不?”回頭對海娃子道:“多少?記下來!”
海娃子哆嗦着道:“帆子集劉……奇劉爺五、五百塊,春、春府……杏花!您發……財!”
五百塊這個數字一出口,頓時如同冷水滴進熱油鍋,各種各樣的驚叫聲爆炸一樣争先恐後的傳出來,一時間到底是什麽聲音誰也聽不清。
王莊頭腦袋一片空白,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手被一個人用力拉了一下,他眼睛晃蕩着找不到焦距,始終看不清拉他的人是誰,耳朵裏卻聽見海娃子帶着哭腔的聲音:“師傅、師傅!師兄也來押花,一百塊錢押杏花,咋回事?他咋有那麽多錢?”
王莊頭腦袋渾渾噩噩,誰是他的師兄?嘴上道:“沒事,記下來,格子裏放不下就放外頭,都記下來。”他晃晃腦袋,對海娃子說:“你看一會場子,我回家去抽一袋煙再回來。”
說罷慢慢悠悠的走了。場子四周的百姓本來已經驚爆,很多人準備跟注,見他仍然悠閑,卻又拿不準了,盡管這樣,押杏花的人還是驟然多了無數,海娃子忙的昏頭昏腦,不停叫着:“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
這次押花不知驚動了多少人,人群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就是不押花的也要看熱鬧,打從有花筒子開始,也沒有這麽熱門過。
王莊頭回到家裏就崩潰了,門關上那一霎那,他立即将拳頭塞進嘴裏,嚎啕痛哭起來,他老婆給他送紙樣子去了,家裏空落落的,他壓抑着的嚎哭聲像受傷的野獸,人早就倒在地上,滾了一身的泥,也像一只野獸。
他這裏哭了很久,突然一個平平的聲音傳來:“爹,是不是今天的花筒子不能開?”
王莊頭擡頭,淚眼模糊中見到女兒一身青衣,靜靜的來到他的身旁。
王月莺這一個月來像是變了一個人,臉色更白了,脂肪瘦下去,眼睛看着更大,論五官比以前還更俊了。以前愛穿紅色衣服,現在也不愛那些新鮮顏色了,整日裏盡是白的青的,幹淨整齊,加上平日裏大叫大笑的活潑性子一下子變成了話也不說一句的文靜性子,看着更讨老輩人喜歡,就這樣嫁出去,曹家一定滿意。
雖然別人家像她這麽大的姑娘都是這樣,但是自己家姑娘一下子安靜了,王莊頭還真有些不習慣。此刻這個天塌地陷的時候,她還是平靜的走過來,說着要命的話——“今天的花筒子是不是不能開?”
當然不能開,一開出來,就是傾家蕩産也賠不起,他王莊頭就是立即投河上吊也沒用!但是不開行嗎?花筒子已經高高的挂在稱上了,有什麽理由可以不開?王莊頭一把拉過姑娘,大哭起來:“月莺,爹要死了,這次爹把你們母女也都連累了,咱家完了啊——嗚~~~~幾年的辛苦,就這麽敗了,家敗了人也不能活了,我的天啊!”老頭子徹底抛下老年人的沉穩,像個嬰兒一樣死命的哭起來。
王月莺緊緊握了一下拳頭,然後将她爹拉起來,對着他臉上問:“爹,我要能幫了咱家這一次,你能不能答應我嫁給學文?”
王莊頭哭聲一下子給吓了回去,楞楞的看着姑娘,只見王月莺雙眼如火,臉頰異樣的潮紅,正直直的盯着他。問:“能不能答應?答應我就豁出去了幫你!”
“月莺……你,你有什麽辦法?”
“你別管,只說答應不答應?”
“你……你是不是想換花,那不可能,人人都死盯着呢,你的手放下來都不算,換不了的,月莺,沒法子……要是你真的能救了爹這一次……”王莊頭咬咬牙道:“別說張學文,你就是想嫁個豬,只要你願意,我都随你!”
“好,別說了,你的花牌子拿來,今天的花筒子我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