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小的藥廬中是漫長無邊的寂靜,紀素儀最後把人松開,只是推門而出後一夜未歸,讓俞秋生不明所以。
這一插曲姑且不提。
話說後頭過了一個月,初涉丹師之路的俞秋生能背下三十頁的仙草名錄了。
但每日叫紀素儀抽問,焦慮襲上心頭。
紀素儀整日少有笑意,正殿一側單獨為她設了一案,這可當真是朝夕相處。俞秋生的那一手爛字每每都能挨批,但讓他批評多了臉皮便厚如城牆。
滾瓜爛熟背完紀素儀給她的那本書時間已然過去半年,合着一算,俞秋生這穿書至今便有一年。
浮空島漂浮在陽虛六峰之上,大抵是陽虛派的一處禁地,只有得了紀素儀的首肯,才能踏上這塊土地。而在俞秋生這兒,能見到的弟子無非就是師弟葉清跟女主塗秀秀。
可至今也只有一面。
俞秋生中途從殿中溜出來透氣。
她提着裙擺,邊緣處彎腰往下看,這上下落差極大,要是恐高,這會子該暈眩了。
只是不知道紀素儀上什麽時候走出予生殿,悄無聲息站定在她身後,繡着暗紋的衣帶微微因風而動。
他今日帶了佩劍,長長的流蘇垂到一側,因靈力發出淡淡的光亮。
附近樹上的雲桂花簌簌從枝頭墜落,随之掉下的彩色雲霭像柳絮似地飄過俞秋生面前。
而在後的紀素儀不動聲色伸出一只腳,輕輕将俞秋生踹了下去。整個過程幹淨利落。
她鬓角的雲霭沾在頭上一如絨花,下墜之中翻轉了身子,衣擺散開,像極了夜裏綻放的昙花。
過度驚吓她竟然都叫不出聲來,胸膛裏的心髒仿佛要跳到外頭來。
俞秋生:“!!”
只見她瞪大了眼睛,滿眼的難以置信。上一回摔下去可謂是大難不死,這一回高了這麽多,怎麽着也是殘廢沒的跑了。
紀素儀依舊冷冷看着,直等的瞧不見人影才縱身一躍。
山川河流被無限放大,降落的那一點乃是一處小池塘,與浮空島上的氣溫截然不同,這島下悶熱至極。
“摔了一回膽子也摔沒了?”紀素儀随後便到,将她從水中拎起來。
渾身濕漉漉的,人跟呆頭鵝一般。
他一掌拍在俞秋生頭上,問:“從前你禦劍,門派當中沒有哪個弟子能趕得上你,你今日如此懼怕,倒不像是你。”
話雖如此說,俞秋生摸了摸臉,竟沒有一點傷痕,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人總會變的。”
紀素儀笑了聲,俞秋生那時未曾擡頭看,不曾見他譏諷的笑。
“這是青容峰的地界,陽虛派醫修、丹師皆出于此。仙草靈獸這兒最多。”他走在俞秋生前面,頭也不回,盯着炙熱的烈陽,眼前的景物仿佛都要虛化了,獨他的背影最為挺拔顯眼。
“跟上來。”
他說:“這是頭一回,為師帶着你。往後你便自己去尋,遇上了東西回不來那便是你的劫難。”
說話間半人高的草叢裏窸窸窣窣蹦出了毛茸茸的東西,像枚小。炮。彈似地直直彈到紀素儀的懷裏。
他順勢接住,等俞秋生到了他背後,墊腳查看時才發現那是一只正在脫毛的公狐貍。
狐貍口吐人言,少年音色,說的乃是:“掌門大駕光臨,怎地帶了一只小呆鵝?不似你的作風,沒安好心。”
最後啧啧幾聲,上挑的狐貍眼中眼珠子灰溜溜的,看着格外機靈。
俞秋生小心打量紀素儀,心裏已經地崩山裂。
她低着頭,靜靜等着師父說話。
紀素儀揉了揉手腕,一把抓住公狐貍的大尾巴,甩了幾圈丢到小山包後頭。
頭頂無風,他擡手擋住些許日光眺望遠方。
半人高的草裏稀稀郎朗開着紫色小花,他轉身,性情大變的徒弟勾着頭老老實實站在那兒,發絲淩亂,雪白的衣袂上沾染了雲桂花,一言不發。
“那是一只專愛說謊的狐貍。”
他讓俞秋生跟上,邊走便道:“這一處是單單劃給這狐貍的地盤,青容峰峰主許平子對這兒不聞不問。你在此找些仙草鮮有人知,若是遇上了,教你的化形術便能派上用場。”
越過小山包,碧翠淺綠的草木色一路蔓延到中心谷地。
“旁人要是發現你不在禁閉,後果不必我說。”紀素儀神情漠然,撥開擋在身前的草木,将她引到谷地裏。
俞秋生發誓:“要是叫人發現師父包庇我,我便說那都是我一個人不守規矩逃出來的。”
話音未落,方才被他丢出去的公狐貍冒了個頭,龇着白牙笑了幾聲。
“我可就看到啦!我要告訴陽虛派所有人,紀素儀不守規矩!”
他在樹上倒挂着,搖搖晃晃從枝丫間擠了下來。
“你不算人。”紀素儀居高臨下看他這狼狽樣子,許久未見,如今說話威脅起來不動聲色。
“大家若是都知曉,你便給俞秋生陪葬。”
他彎腰把公狐貍抱起來,揉了揉那根大尾巴後也贊美了他一句:“幾百年過去,這毛發油光水滑的,叫人愛不釋手。”
俞秋生不知兩個人之間有什麽幹系,只是被紀素儀摸過,方才放肆的不得了的公狐貍如洩了氣的氣球,軟塌塌地跟在俞秋生邊上。
谷地裏生的藥草現下正巧結了青綠果子,她一眼就看出是低階藥草——白青葉。
結了果子才是成熟,是修仙界裏草食動物最喜食物。
“這兒你若能找到中階的藥草,今日便能回去。”
紀素儀折了一段枝丫,幻化作了一只竹籃。竹籃交到俞秋生手上。
她怔怔看着掌門,今日出島他梳了好一會兒的頭發,修身玉立,不說話依舊是正經肅然。此刻對着她眼神滿是打量,俞秋生隐隐從他那眼神裏讀出了放棄的意味。
“我要是找不着,那豈不是……”
“嗯。”
呼之欲出的答案。
紀素儀閉了閉眼,俞秋生話多他最是清楚,只是當下說的太多無用。
當他懷疑一個人時,事情若是不能水落石出,這一日裏便要多花一份時間在那人身上。漫長年歲過去,紀素儀這多疑的性子一成未改。
冥冥之中這也挽救了他仙道的幾回命運,他對此有過迷信。
……
湛藍天幕籠罩了這一方山川,仙人禦劍,留下的劍光碎裂後紛紛揚揚灑落,俞秋生收回視線,擡手輕點那一點劍光。
剎那間便融入身體,無痛無癢。
“他走了。”公狐貍瞬間興高采烈起來,耷拉下的耳朵頓時豎起,精神抖擻在草地裏打了幾個滾,順便安慰俞秋生,“這中階仙草不是沒有,姑娘你慢慢找,肯定能找着。”
狐貍眼對着太陽,像琉璃一般剔透。
只是俞秋生不知他心裏想的乃是:得趕緊趕在這小丫頭片子前把中階仙草全部吃光,讓她竹籃打水空歡喜。
“你師父肯定是想把你丢在這兒。他這個人頗壞,一肚子壞水。”公狐貍走到俞秋生身邊,舔了舔它的腳。
但她義正言辭:“我師父為人嚴苛,所謂嚴師出高徒,這是該當的。”
公狐貍:“一百年過去你越活越回去了。”
俞秋生不理他,雖然知曉他說的在理,可紀素儀臨走時看她的那一眼意味深長,說不清道不明,她暫時難下定論。
做到掌門之位,總不會如此之随便。
在浮空島他都肯花時間教她入門,這點考驗當真不成什麽大問題。
學以致用,她連圖都背了下來,便是看圖尋物,沒有太高任務難度。
這是上午,公狐貍的地界風平浪靜,俞秋生尋了滿頭大汗。
殊不知浮空島發生了什麽。
紀素儀回到予生殿掌刑師兄已然等了他一會兒,長年累月刑碓都穿着一身黑衣,如今坐在他予生殿中,不知道的大抵要誤以為這是他的地盤了。
見到紀素儀禦劍回來,刑碓起身行禮。
“掌門。”
他遞上塗秀秀近來的修行成果,一點一滴都記在玉簡當中,如今俞秋生禁閉,整個門派最為看好的便是塗秀秀。
她生來天賦異禀,為人良善,且刻苦修煉,比之前者俞秋生,少了一百年的時間如今居然都趕上了她的修為。
這足以稱之為天才了。
最為緊要的是,塗秀秀還是雁雲峰峰主申之問的內門弟子。
當初掌門之位,一般的人都是簇擁他的。
紀素儀翻閱過後時不時點頭,評價道:“進步極大。”
“這回到她鑄劍了,只是一時半會尋不到鳳陰鐵。作為劍仙,擁有一把自己的靈劍是頭等大事。上次鳳鳴山仙道大會之後,申師兄還接到了梧山試劍堂的帖子,不日便要動身去西洲境內。”
刑碓最後說出此行的目的——借劍。
“餘師侄的那把秋水劍如今正是空着,想來要問她借一借。但如今人在禁閉,還求掌門通融通融。”
紀素儀卷好玉簡,鴉青的眼睫遮了眼底的陰影,袖手去了正殿一側的偏殿。
俞秋生的那把劍她久不動了,歸根究底還是太重,加之身體靈氣凝滞,壓根無法使用。紀素儀擦掉上面的灰塵。
抽劍,刀身平滑如鏡,劍柄上垂了一只金鈴铛。
掂了掂重量,他倒是多看了幾眼。
後頭的刑碓師尊趕忙要接過來,嘴裏直道:“多謝掌門。”
這把劍塗秀秀借來不費吹灰之力。
入手輕盈,劍鞘上的镂空花紋繁複精致,她試了幾回格外合手。陪她練劍的乃是一位燕雲峰第二的小師弟,被打的無還手之力。
峰主申之問備了茶水侍奉紀素儀。
并着掌刑師尊,三個人一道在殿外觀看這兩個人的交手過程。
差距之大肉眼可見。
申之問自是得意,不過顧及紀素儀的掌門顏面,自謙道:“我峰上的這些小輩真是不拿身子當回事,這秀秀丫頭日日練劍,打坐的時間都不足兩個時辰。每每見她這般用功,我這做師父的也不好去責備她。”
“诶,如今有了趁手的劍,只盼着她能不要如此拼命。畢竟我座下的弟子不及掌門您的多,這唯一一個有出息的不能斷在我這兒。”
紀素儀面無表情,那茶是一口未動。
平地上飛沙走石,他看到的塗秀秀根骨已然不是她這個年歲該有的了。要比較起來,那自是沒得比較。
俞秋生現下幾斤幾兩,他心裏那竿秤秤的明明白白。
“你這位弟子,上一回俞秋生傷了她,恢複倒是很快。”他說。
“我這整個燕雲峰上的靈丹妙藥都找了出來,耗費不少心血。”
“該當如此。”紀素儀淡淡道。
“這劍到了她手中靈氣大增,我若不是俞秋生的師父,此刻或許要以為這原本就是塗秀秀的佩劍。”他歪着頭,半晌眯着眼睛似覺得這劍光刺了眼。擡手擋住,“這是個好苗子,難為師兄你請人來借這把劍。”
“但願試劍堂中,一展陽虛派的實力。”
“屆時回來了,這劍我便親自帶回去。”他撣了撣袖袍,無心再看下去。
申之問:“……”
他打的不過就是借而不還的主意,本以為紀素儀做了掌門還無欲無求,誰知此回倒記起來了。
塗秀秀那邊停了手,挽了個劍花才将劍收入鞘中。
銀白的劍被她配在腰間,搭着今日這身繡花織錦月白衣衫,格外登對。
向三位師尊行禮之後,她照例詢問起俞秋生的狀況,依舊為她求情。
言辭懇切,說的申之問也在嘆息。
他說:“秀秀這孩子就是太心善了,此番帶着她出去也是準備去磨練磨練她的心性。”
紀素儀未曾聽在耳中,視線只定定落在塗秀秀那只手上。
指尖搭在劍鞘上,周圍都被靈劍散發的白光包裹住。這叫他想起之前的夜裏,曾見到的俞秋生笨拙拔劍的模樣。
她不會禦劍,便将這把秋水踩在腳下,半天毫無動靜。
落在身上的便是淺淡的星光。
這般只能說,她不是俞秋生,或者說,這劍換了主人。
霞光萬丈,修整期間時辰過去大半,燕雲峰上的仙鶴在雲上翩翩起舞,樂器奏鳴聲悅耳動聽。
塗秀秀在紀素儀面前捧了一杯熱茶。
他靜靜看着,俞秋生的茶他都吐出來了,更不必說這是申之問的徒弟了。
“這劍趁手麽?”
塗秀秀一愣,茶端在手中,綠水微微晃動,皺起的漣漪一圈散開,碎了她面上的笑。
紀素儀低頭笑了笑:“喜歡就拿着去試劍堂。”
“我陽虛派的劍術,合該是九州第一。”
“對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