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俞秋生見他低着頭,礙于百裏珩在,只手忙腳亂地将裙子提起來。
他咳了幾聲,已然先轉身出去了。
掩上門,屋裏随即靜靜悄悄。系好了裙帶,她一腳踩在公狐貍的大尾巴上。一人一狐都瞪大眼珠子,不過一個是憤怒,一個卻是心虛。
俞秋生冷冷一笑,再次捏住他的嘴。
“長本事了,這麽大一只狐貍也不害臊。”
她咬着牙,将他身上的毛揉搓下了一大把,空氣裏棕紅的狐貍毛飄來飄去。後來實在忍不住,公狐貍拍了拍她的小腿,不敢咬她,只得斟酌着說道:“我不對。”
“東西都賣完了,甚至還日行一善,咱們不該多留。要是叫你師父發現,少不得有你一頓罰。”
聽來有道理。
面前立着的俞秋生尚還有理智,猶豫半晌松手,自己将衣服扯了扯,垂落在面頰的烏發上都沾了他的毛,呼吸間飄到了鼻尖上,一連串打了好幾個噴嚏。
她眼淚汪汪,蒼白面色染就一絲紅暈,眼睫翕動,紅唇上被咬出一個口子,如今滲了血絲。
公狐貍到底心存良善,學着人類的樣子向她作了一揖,算作是認錯了。
他身子粗長,棕紅毛發,狹長的狐貍眼裏透着一股精明。這回蓬松大尾巴上掉了好些毛,作揖時因為是獸身,滑稽之餘逗笑了她。
見她淡眉彎起,眼中終于有些許笑意,公狐貍才松了口氣。
俞秋生捂着嘴笑夠了,不耐與他吵起來,思來想去只得作罷。拿着錢,将屋裏收拾收拾後推門而去。
原以為百裏珩已經離開,誰知這玄衣少年竟在屋檐下候着,背負長弓,側顏俊逸,聽聞腳步聲便趕緊轉身。
俞秋生那時候呆呆地,大抵沒有意識到這人在等她,腦子一抽,冷着臉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硬生生逼得人把她抓住了。
觸手的衣料有些許冷硬,如同她這個人一般。
子時已過,鐘鼓市中人愈發擁擠,在這擁擠的人潮中,兩人并一狐在大聲說話。
俞秋生不明所以,擡眼問道:“道友你說什麽?要請我吃飯?”
百裏珩仍舊抓着她纖細的手腕,腦子裏想的全是方才那一幕,臉頰上緋色未完全褪去。少年秀氣的下颌繃緊,一雙眼眸裏黑沉沉的,努力掩去一閃而過的慌亂。
“道友今日幫了我一個大忙,在下卻冒犯了。”
“在下願賠給姑娘一套衣裳。”
他抿着唇,低頭小心查看俞秋生的神情,白皙如玉的面上難得有這等謹慎。
穿着一身白衣的俞秋生認真思索之後順從了她粉紅色的夢想,迫于原主高冷形象,于是矜持地點點頭。
公狐貍:“這怎麽好意思。”
她一拳下來,公狐貍垂下了尾巴,胡子一抖,依舊扭頭道:“這也好意思!”
人群中不時有人偷望過來,俞秋生扶額,深深吸了口氣按捺住心中翻湧的殺意,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那道友好意我心領了。”
免得說她臉皮厚,巴巴往上貼。
這般言語那就是拒絕。
百裏珩愣了會兒,正要開口,俞秋生便嘭的一聲變成了一只黑色兔子。一個大活人轉眼就成了那麽一小只。
百裏珩:“?”
而公狐貍馱着她,嘴裏哎呦一聲。
擡起頭望向鐘鼓市的天上,渺渺雲煙當中似有一人身影,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帶有無形的重量。
俞秋生硬着頭皮看去,辨認出那輪廓身形,當下像是被一盆冷水潑了下來,人從未有如此清醒時刻。
那是紀素儀在上。
“遭了,是他,我我我我……”她說話都不利索,三瓣嘴張了張,最後卻是破罐子破摔一把将頭埋到了公狐貍的毛裏,短短的尾巴抖了幾下。
顯然是吓壞了。
畢竟人家将她綁了好久,斥她為奪舍的歪魔邪道,俞秋生要是活不到結局,八成就是被紀素儀給幹掉了。
百裏珩:“他是誰?”
公狐貍爪子扒了扒地,心裏則在嘆氣,未曾想到紀素儀會出島,往常時候他就跟死了一般,于是如今沒好氣道:“他呀,你得叫他爺爺。”
百裏珩臉一黑,哂笑:“好大口氣。”
陽虛派的掌門向來只在旁人的傳聞中,百裏珩從出生到現在這一百年間,紀素儀正好謝絕了一切的拜訪者。
百裏家主竟沒有機會帶着家中嫡長孫來見識見識當代大能的容貌風姿。
便是在玉簡或是留影石上看過,百裏珩也壓根不會相信紀素儀會親自現身到此地。
頭上一輪圓月叫雲層遮住,潔白的光線暗淡下去。
百裏珩探手摸了摸俞秋生毛茸茸的背,若無其事道:“你既如今不想要,那便留到下一次,下一次見着了我就請你吃飯。”
他那樣子仿佛真覺得兩個人下一回還能遇見。自幼長在世家大族的公子哥莫名單純無害,厚實溫暖的手掌撫過背上那一層皮毛俞秋生抖的更厲害。
這期間公狐貍則低頭尋縫,找着了就從百裏珩面前溜,一言不發将他丢在了人群裏,走的義無反顧。
可連俞秋生在他背上差點被颠下去。
重重人影遮攔再看不見後公狐貍恨恨道:“夭壽了,你師父找來了,屆時你可不能說是我帶你的,而是你脅迫我。”
“你這麽怕他?”
俞秋生暗暗想着若是紀素儀問,她就抵賴說是公狐貍脅迫她來幹事。
“我怕他?廢話,我往上數個幾千年往下再數個幾百年也不見怕過誰。”他搖搖頭,拐過長街短巷,翻牆走避,轉眼功夫就将擁擠人流抛在腦後,最終停在一處較為偏僻的地界。
這時候月光亮堂,灑在他的毛發上,看着油光水滑。
地上的狐貍影子卻有幾分猙獰,俞秋生擡起兔頭一看,就見他在張牙舞爪,站起身子後約有一個男人那樣高。
“我當年教訓紀素儀時你還沒出生,可惜未曾看到我那時候的風采。他算什麽?他頂多就是個……”
“就是個什麽?”
公狐貍一咧嘴,半個字沒吐都一股腦咽到了肚子裏。
原是他來了。
如今夜風穿堂,地上的霧氣升騰起,氤氲了視野,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麽朦朦胧胧。就連紀素儀出現,也是如此。
他素白的衣袍上流光傾瀉,月華流轉,整個人像是冬末春初的雪,帶着淩冽的寒意。那一柄長劍就在腰間,墜下的流蘇微微晃動,空氣裏傳來一股淡淡的香味,細嗅之下有些許清寒。
這仿佛就是紀素儀來時的信號。
俞秋生抖了抖,爪子抓扯着公狐貍的皮毛,叫他疼的龇牙咧嘴。
“我同你說的話,原來都當做耳旁風了。”
紀素儀捏着她的後脖頸肉,提到面前來。
俞秋生耷拉着耳朵,遮住眼睛,四肢都團起來妄想着将自己與他阻隔。
“讓你去采藥,你卻要出山。若是謀害了他人,這等罪過與你謀害同門的罪過一并罰算。”紀素儀輕聲道,稍稍用了點力氣,俞秋生頓時就從獸形又化為人形。
此回依舊狼狽,不過捂着臉,巴掌大的地方下巴尖尖,唇抿成了一條線。
她跟原主極為不像。
僞裝只是一時的,瞞不了一世。叫他早早地發現,早早地做了安排。紀素儀松開她的領子,扯散的領口再不勒着脖子,俞秋生大口喘了喘氣。
她跪地不起,而身後的公狐貍早就溜了,見他如同貓見着了老鼠。
“師父。”
叫的這一聲略帶沙啞,嗓音有些許渾濁。
這人烏發淩亂,面如死灰,手指抓地,指尖都泛着白色。
“這一次能不綁我麽?”
如同能窺見未來一般,俞秋生對上一次還心有餘悸,久久得不到紀素儀的回應,她便小心擡頭。
被陰影遮蓋住,他人逆光,輪廓線條勾勒的流暢至極,站在她神情居高臨下,半天不做聲,像是在審視什麽。
“你以為綁着你就是一種莫大的懲罰麽?”
紀素儀捏着她的下巴,俯身緩緩道:“你沒資格說這些。不過這一段時日我思慮良久,你若是要走丹師一路不是不可,只是我在此處造詣不高,你既占了她的身子,強當上了我的徒弟,自不能太差。”
“東洲的陽清山丹師最為多,四下世家水平都在中州之上。”
俞秋生似明白了他的意圖。
“師父要送我去陽清山。”
紀素儀不置可否。
……
浮空島上千百年都是老樣子,俞秋生後來被他帶了回來。
飛掠過陽虛派的山門,俯視身下的長階,夜間浮在空中的螢火像是星河墜落所留下的痕跡。門派裏的樓閣院落都掩映在與郁郁青青的草木之中,晚間有宵禁,除卻一些巡山的劍光,一片沉寂。
她似乎是好久沒有到予生殿,望着紀素儀的背影,俞秋生猶豫再三推說要去自己的偏殿換身衣裳。
想起今日被百裏珩看到的樣子,俞秋生忍不住又尴尬起來。
而紀素儀輕挑起眉,有些許意外。轉身将她這仔細看過,只是眼神深邃,仿佛能看出她裏面褲子短了一大截一般。
俞秋生握拳抵在唇畔咳了幾聲,再次詢問:
“可以麽?”
紀素儀斂袖,視線移到了她腰下,皺着眉道:“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