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俞秋生正襟危坐,颔首卻道:“做的很精致,用心了。”

她碰到的那兩個小陶偶似乎還沾了他的身上的溫度,指尖一探便收回.

外面又開始下雨,霧氣蒙蒙,屋檐下珠簾細密。

這個道士為她倒了碗涼茶,面上挂着笑,見她不收,便道:“姑娘不必多禮。萍水相逢,相逢就是緣分。況且這東西,貧道多得是。”

不知是不是她有心,她只覺得這話中有話。

“這東西精致的很,怎麽聽你說來忒不值錢了。”

“簡單,看着雖是陶土燒制,不過摸上去十分細膩平滑,手感甚好。貧道鑽研這些小玩意兒已有十幾年,稱不上熟能生巧,但也是有幾分心得。”

那雙鳳眸微擡,噙着一點笑意,指腹摸過人偶的眉目,緩緩道:“陶土要雨後南方山坡上的紅壤,燒熟了,晾曬七七四十九天,加上六月梅天雨水攪拌。而後捏形,最後上色。前者易得,後者靠悟性。這兩只人偶是貧道近期所做,一直帶在身邊把玩。”

說話間俞秋生卻擡手打住道士的話,道:“你說與我面熟,不知道長叫什麽?”

她才生盯着他手上的動作,未曾想能看到那腕上露出的刺青,似乎是白澤圖案,一瞬的功夫沒叫她錯過,剎那間思緒萬千。

書裏歪魔邪道确實諸多,但有這樣刺青的人,必然出自百裏世家。

“馮春夏。”

俞秋生微詫,這時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來。她記得書裏有一個反派叫百裏秋寒,也确實是出家當了道士,不過早在她穿書前就叫紀素儀順手幹掉了。

那還是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乃是紀素儀的戰果之一。

“姑娘認識貧道?”

馮春夏手放在膝上,笑吟吟地支着手,看她方才睜圓的眼睛。那一雙杏眸澄澈,黑白分明,像是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如今不比初見時的那副恹恹模樣,格外的有精神。

俞秋生搖搖頭,想了想道:“出家之人不該有道號麽?”

馮春夏:“師父早早就沒了。這些年貧道一直雲游四方。”

大抵是要趕路,又閑扯一會兒他終于從俞秋生面前離開。這期間她警惕極了,竟是任何有用的信息都沒有打聽出,唯一可知的是,她是個饞鬼。

浪費時間。

外面雨水淅淅瀝瀝仿佛永無止息,俞秋生暫時無法上路。這梅天又潮又濕,加之光線昏沉,烏雲壓得低,外界壓抑極了,她開始像困在籠中的獸。

驿站空蕩,那個書吏去了後院。臨走時馮春夏還貼心道:“貧道見姑娘等的急,只是不知是去哪,若是順路貧道可護送你一回。”

俞秋生審視着他,考量許久,最終縮了縮脖子趴在桌子上。

馮春夏等了會,面上笑意不變。大概是看她過于堅定,不得已敲了敲門框,遺落的人偶四目一亮。

“姑娘怎麽這麽倔呢?這樣日後總要吃上罰酒。”

而俞秋生聽罷皺眉,品出一點陰陽怪氣的味道,直起背:“馮道長,我倔成驢也與你無關。你不是要上路麽,趕緊走罷。”

她平生最恨旁人與她陰陽怪氣,馮春秋正好踩到她的雷了。

再加之今日本就心情不好,他這句話像是一點火星跳到煤氣罐邊上,直接炸開。

馮春夏挑眉,見她與方才判若兩人,不由暗暗在袖裏掐了個訣。先前被他敲門聲驚醒的人偶停了動作,這驿站外的風景換了一幅。

俞秋生暫時未曾察覺,扭頭閉上眼睛,努力平複心情。半晌想起她遲遲不來的飯菜,這才去後院催。

“我的飯菜怎麽……”

掀開簾子,她怔了怔,此情此景實在讓她無法說出下面的話。只是退了幾步,那樣的場面仍舊揮之不去。

大概是作嘔了,轉身就要吐,不曾想撞到了馮春夏。

他來的是這樣的快,開始原形畢露。

“飯菜……怎麽了?讓貧道看看。”他探身掀開簾子,卻用身體堵住俞秋生的前路,沒給她留下半點退路。

“啊,有肉,是腿子肉,俱是瘦肉。有蔥有姜。那一口大鍋裏水燒的正沸,唔,看樣子是要下鍋了。”

馮春夏一個人看不過瘾,強迫她轉了個頭,目睹後院裏的露天大廚房。

血跡斑斑,案板上的人頭已經清理完毛發,皮肉泡爛了,依稀可見是先前那位書吏的五官,死不瞑目。

俞秋生一陣惡寒。走不開只得向前進,地上的磚石因為連日大雨,竟泡的松軟,腳踩在上面仿佛踩在了沼澤之上,不得不小心翼翼。

現如今她便是再愚蠢那也能看出這驿站的詭異。

缸裏的血水漫出來,馮春夏笑道:“這樣的紅色用來為小人偶染色是最好看不過的,今日你有福氣。”

“這種福氣,虧你說得出口。”俞秋生感到暈眩,自己扶着牆蹲了下來,“我俞秋生扪心自問,這一輩子到現在也未曾做過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如今。不過就是想吃頓熱乎乎的飯,到豐都去一趟。至于道長的意圖是什麽也別賣關子了,我不願意猜,也懶得猜。”

她一拳捶在牆上,眼神複雜:“況且我脾氣不好,屆時逼得我跟你同歸于盡就得不償失了。”

俞秋生的化形術還勉強可以,之前重傷一回,算如今身子已經大好。

馮春夏是個識趣的,将她拉起來,湊在耳畔說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你拜了一個為你招來黴氣的師父。”

“我恨不得将他碎屍萬段,只不過這麽幾百年他從不出來,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他打聽到了紀素儀出山的消息,并在此之前已有盤算。線人中傳的訊息乃是他将要去北冥取玄鐵再鑄靈劍,這途中馮春夏都有機可趁。

小院裏血水愈多,天上烏雲翻滾,似有一場暴雨即将降臨。

而此時俞秋生恍然大悟,捂臉無奈道:“你跟他有仇,所以你想先對我動刀子。可是你對我動刀子沒有用,我師父已然将我抛棄。到時候你若是拿着我的屍體去激怒他,指不定又要被他打一次。”

她一臉認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紀素儀。”

她甚至能想象出紀素儀不屑的神情 ,然後揮刀砍了這個邪道,連帶着她一起挫骨揚灰。

但馮春夏卻不信,如今心心念念想着報仇。畢竟以凡人之軀徘徊中州多年,全是拜托他所賜。

天上龍一朝淪落泥潭,誰能忍受這巨大落差呢?

他将她提起來丢到盛滿血水的大缸裏,一股腥味撲面而來。俞秋生爬起來立刻就被他摁下去。

“這叫染色。”

“做人偶,若是沒有土壤那便取人的血肉之軀,先行上色,再行烘烤。”

俞秋生閉着眼睛,晰白的面上血珠滾落,眼睫微顫,莫名想起了那段網絡流行語。

“而後裹上雞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鍋炸至金黃酥脆控油撈出,老人小孩都愛吃,隔壁小孩都饞哭了。(1)”

馮春夏歪頭,手上動作也一頓,心裏回憶人偶制作步驟,道:“人偶照理說也是能吃的。屆時可以一試。”

俞秋生乘機喘口氣,擦了把臉上的血水。若她劍在手上,砍不死這狗東西,不過歇了片刻又被他摁了下去。

衣衫吸滿了血而變得沉甸甸的,她受不住,撲通一聲變成了黑毛兔子。

剎那間的變化叫人來不及反應。馮春秋未能收住力,竟也栽了進去,嗆了口開始找俞秋生。蒼白的臉上顯得有幾分可怖,眼神不善。

而化形後的俞秋生從一邊爬起來,顧不得旁的便往外跳。

她很篤定這狗東西會把她做成小人偶,然後炸一炸。好歹是看了多本小說諸多影視劇的人,當下緊要之事就是逃跑。

一身兔毛黏在一起,也顧不得難受不難受。

雲層上轟隆作響,久違的暴雨傾盆而下,她拼了老命往前,三瓣嘴裏念着禦風咒。前一日怎麽也不靈驗的咒語今日顯靈,暴風雨裏馮春夏眼睜睜看着那只黑兔飛了出去,擦着牆垣而過。

姿勢狼狽,但他在驿站周圍種下的結界竟攔不住她。

究竟是誰創的咒法如此霸道?馮春夏陰着臉爬出來,早先拴在驿站門外的白馬已經現出原形,俞秋生蹦蹦跳跳先蹿了三尺之遠。來時的官道荒草叢生,她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那是障眼法。

馮春夏在後追趕,怒極而笑:“你以為你還跑得了?”

一陣琴音之後,地裏冒出無數頭,小人偶扒開泥土出來,色彩鮮豔至極,雙目發光,雨中密密麻麻将其包圍住。

像是一群窮兇惡極的狼,即将要将她撕成碎片。

她怕的耳朵都在抖,不過知道這些自己若是無法應付,那就真的是直接GG了。俞秋生對紀素儀徹底失望,努力回憶自己所學,吸了口涼氣後擡起兔頭。

俞秋生意圖激怒他,嘲諷道:“從現在起你就是個死人了。”

馮春夏大笑,他生的陰柔,雨裏淋濕後有幾分楚楚可憐,說出來的狠話竟還顯幾分溫柔。

“等會裹上雞蛋液,粘上面包糠,油炸切成千份喂我的人偶。”

俞秋生不屑:“當年若是沒有記錯,我師父一劍将你刺穿,懸在崖壁上七七四十九天命喪黃泉。

今日報仇,受害者不要親自動手麽?”

她記起書裏的劇情,危機之下甚至想到了馮春夏的命門所在。

不同于一般的修仙之人,他此回重生再塑軀體本質上已經是個凡人了。俞秋生從公狐貍木沉香那兒學的一招差點沒把他胃頂出來。

标準的抛物線弧度,俞秋生學的是理科,算好了角度,蓄力爆發,飛越了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偶,降落在他的腹部。馮春夏翻了白眼,後退之時地上一道深壑凸顯。

“你……”

“嘔。”

她借力反打,近身仗着靈活的優勢竄到了他的衣物裏,不怪她猥瑣,實在是沒有跟好的法子,不然她也不會幹這缺德事。

馮春夏只覺得劇痛襲來視野黑暗,倒地蜷縮成蝦狀,捂住脆弱之處眼裏沁出血紅色來,差點沒有休克。

由于俞秋生還在他身上,周遭的人偶不敢輕舉妄動,待她爬出來,馮春夏喘息愈急,細聽還能聽到他磨牙之聲。

視野裏那個放大的兔頭毛茸茸,黑眼睛裏俱是嘲諷。

馮春夏想捏死她,奈何她想要徹底廢了自己,天上冷雨下墜,他心涼涼。

出家之人,再無還俗可能。

他蓄着滿眼淚水,猶不甘心,艱難出聲:“油炸兔頭是什麽滋味?”

俞秋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