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3.

刺猬媽要來,張斌合嘴上說着不在乎,腳抖得如同篩糠,一句話也說不利索。衛成好久沒見到自己的姐姐,煮着茶在家裏等。

“成哥,我媽不會不來吧?”張斌合追嫌“舅舅”這稱呼太土,出入一律喊“哥”,一副社會小啰啰德行。“不會,在路上。”

衛敏來時已是晚上,她走南闖北這些年,性格風風火火,提這幾袋子的禮物,鼻尖冒汗,“小成,真是辛苦你了。”兩人坐在沙發上聊天,張斌合在一邊充當空氣,衛敏看着他嘆氣。過了會,張斌合的金立語音王響了。

不響不要緊,一響一首在當時火遍初中的小黃歌響了起來。“只記得那夜你曾說愛我,forever

Oh,我真的真的不想你離開……”張斌合手忙腳亂的去關,衛敏臉色一白,站起來用力踹了他一腳,破口大罵起來,“你怎麽這麽不要臉,你就是不學好,我讓你花錢,我給你買手機,你給我做這些……”她氣得肺快要爆炸,用手用力地打張斌合的腦袋。張斌合不反駁,捂着腦袋鴕鳥似的把自己埋在沙發裏。

“你在鎮上不肯念書,我花多大的精力把你弄到這裏,你呢,我在外面辛辛苦苦為了什麽,不就是想給你一個好的環境,我一個人把你養大,你就這麽……”衛敏說着說着眼淚掉在地板上。衛成趕緊攔住她,“小合最近挺乖的,真的,你別着急,咱們坐下來慢慢說。”

張斌合擡起臉,衛敏又用力甩了他一個耳光,長長的指甲瞬間劃出一道口子。衛成擋在張斌合面前,“姐,你冷靜一下,”又轉頭低聲說,“你先回房間去。”

衛成陪着衛敏說了兩個多小時的話,從張斌合一句談到個人相親問題,頭昏腦脹的才将衛敏送走。

回到房間發現多了個哭包。哭包本人見到他還有點不好意思,擦着眼淚眼圈紅紅的,“給我錢我要去上網。”

“難受了?”

哭包搖頭,“不難受,我去網吧。”

衛成安靜地看着他,張斌合受不了他的眼神,趴在床上不動彈,過了會八爪魚似的抱着衛成嚎啕大哭。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很難見到哪個十七歲的男孩哭成這樣,水龍頭一樣流個不停。衛成不說話,等他哭到抽噎時将他抱回床上,“早點睡覺,明天去上課。”

張斌合什麽也沒說。

衛成回到書房打開電腦,在群裏看到的又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合少,他們正在讨論下一次的游戲活動。

聊着聊着他們便聊到了父母老師,內容全部都是抱怨,不知怎麽的有人說起最近流傳的QQ空間自殘照片。“那個太酷了……”

“可以把我媽吓死。”

“以後估計沒人敢惹我了。”

有個女孩上傳了一張胸口的照片,那上面用刀刻着三個字母,已經結了殼。她洋洋得意,“這是我喜歡的人名字的縮寫。”

晚上的時候衛成做了一個夢,夢見張斌合坐在浴缸裏,用刀子劃着自己的手背。他醒來後倒了一杯冷水,走到刺猬的房間,刺猬整個人悶在被窩裏睡覺。他還是不放心,掀開被子看了看他的手臂,上面什麽也沒有。

14.

衛成松了口氣,坐在床的一邊。環顧四周會發現這仍然是一個典型的男孩房間,床頭櫃上擺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牛奶。張斌合縮成蝦米狀,臉側依然紅腫。

自從衛敏來了後,張斌合沉默了好幾天,像奄奄一息的植物,又好像喉嚨被膠水粘住,在家族群裏罕見的不怎麽說話。

衛成私聊合少,“大哥,怎麽了?最近都沒看你上游戲。”貴族合少正在輸入了一會,發過來一篇小作文,描述了他目前的痛苦,“我家人都不關心我,我媽她只在乎錢,我一點兒也不想讀書……我的同學,我的同學也是個他媽的廢物。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非要跟你玩狠的……幸好我有幾個兄弟。”緊接着就是什麽“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一個尋常早晨,張斌合背着書包,吃完最後一個包子去上學之後,就沒再回來。

接到消息是在下午兩點半,班主任打電話給監護人詢問為什麽學生一天沒來上課。衛成電光石火地趕到家裏,那裏空空如也。此時他們都以為張斌合又去了哪個黑網吧,一路從學校後街的網吧找了過去。

半夜下起了雨,一開始只有滴滴點點,到後來越下越大,一道驚雷從天邊猛地炸開,瓢潑大雨砸在車窗玻璃下炸起微不可查的小水花。衛成面前的雨刮器瘋狂搖擺,他打完班主任和張斌合幾個關系好的同學電話,沒人知道他去了那裏。

衛成開着車找到半夜,襯衫被雨打得透濕,原本十七歲的人不該這麽擔心,但他總是不由得想到那些血淋淋的圖片。抱着希望回到家,他才發現張斌合的衣櫃空空如也,同時消失的還有自己的剃須刀。

此時的張斌合正拿着火車票坐在候車大廳,大雨讓旅人擔心是否會晚點而忽略了角落裏眼睛亮得驚人的小男孩。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離家出走。

他誰也沒有告訴,只等着一上車——就自由了。張斌合在網上查好工廠地址,幻想着拿到錢之後的生活。此時正值2007年下半年,經濟大好,一個工人也能拿到不菲的工錢。無數像他一樣的年輕人趕往工廠,成為大機器下廉價的零件。

張斌合不敢開手機,直到第二日下午到達工廠後,他才辦了一張新卡,将身下剩下的錢送進了網吧老板的口袋。剛上QQ,小弟的頭像就跳動了起來。“大哥?怎麽一天不在。”

“我離家出走了,剛找到地方。”

“什麽地方?”

“打工的地方。”這個市區完全靠着這巨大的工廠支撐,街邊的小吃店門前是黑乎乎的油膩,兩排參差不齊的網吧,到處都是穿着工人衣服的人。

“那你什麽時候回家?”

“我不回去。”張斌合斬釘截鐵地發了四個字過去。

電腦前的衛成露出了一個陰恻恻的笑容,伸手用力将手指一根一根板響,“你完蛋了。”

15.

這間工廠第一眼看上去是個巨大的怪物,鐵絲網将整棟樓包裹的密不透風,在頂樓甚至安裝了兩層鐵絲網。張斌合身無分文,僅背着一個包站在門口,他盡量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排在了招工隊伍的最末端。

“格老子的,等球等……”前頭的年輕人咬着煙,等久了而不耐煩地皺眉頭,開始到處找人搭讪,“诶小弟弟,你成年了?”

“當然了。”張斌合上個月剛滿十八歲,他不願意被人瞧不起,鼓着圓眼睛反問,“你呢?”

“我都換了好幾個工廠了,這聽說錢多點我就跳過來了。”他們扯了些閑話,年輕人是個話唠,經驗通的樣子介紹,“你第一次出來打工?瞧見那網了?人從上頭跳下來,嘭,變成肉醬,後來就都裝了鐵絲網。”張斌合好奇,“為什麽跳下來?”

“……鬼知道,好好的有錢不賺。”

聽了年輕人說的事,再看這樓便有了些陰氣森森的感覺,張斌合輕輕哆嗦了一下。

等到太陽轉了個方向才輪到他們報名,張斌合餓得頭昏腦脹,交了身份證填了表,暈乎乎聽着招工的人機械的重複那幾句話,“月薪二千一,沒幹滿不算,包住不管吃飯,兩到三天上手……”

張斌合領了工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要等到下個月才有錢,而他僅帶的錢早已進了網吧老板的口袋,這個月的飯錢該怎麽辦?

剛剛搭讪的人見他在原地發呆,“吃飯沒!走!”

張斌合看他一眼,“我沒錢。”

“哎呀,請你一頓了!”

他們随便進了一家餐館,油膩膩的桌上擺着兩杯白水,張斌合才知道他姓李,便叫他李哥。一頓飯下來兩人都混熟了,幹了好幾杯啤酒。

第二天就開始上工,這裏和學校很不一樣,工作內容的确不難,大多就是将固定零件按照固定流程組裝,一天站六到八小時,以至于閉着眼睛都能完成工作。為了防止工人将零件偷偷運出去賣,有一套鎖在地上的工作服,當人穿上後幾乎就是被禁锢在了車間裏。

但對于工人來說,最大的問題就是枯燥。

不同于學校,這是一種看不到盡頭的枯燥。張斌合發現這裏的人都和他差不多,沒讀幾年書,愛玩網絡游戲。每當天亮時他們就開始重複昨天的生活,只在下班後浩浩蕩蕩地走進網吧。他的金立語音王很久沒有打開,充滿電開機後瞬間進來幾十條短信,全部都是舅舅的。

他一條一條往下翻,不外乎都是問他去了哪裏,早點回來,只最後一條短信上寫着,“想回來時打這個電話。”張斌合去查了一下銀行卡餘額,多了五百塊錢,不多,但可以撐到下個月。

這筆錢只夠他吃飯。很快他就知道了“加班制度”,如果一天八小時後多幹兩到三小時,就會獲得額外的收入。張斌合第一次加班下來後兩腿青腫,同事們剛從網吧說說笑笑地回來,見着他蜷縮在床上,“怎麽了?不舒服?”

張斌合悶在被窩裏搖頭。他的手指摸着手機鍵盤上小小的按鈕,屏幕上顯示着的電話號碼沒一會又暗了下去。他還是退出了界面将手機塞回了枕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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