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6.

一年前張斌合以為自由的味道是網吧的泡面與香煙味,如今他嘗到自由的味道是天不亮的薄荷牙膏和刺鼻的鐵鏽味。

他品嘗着自由的味道,從長長的走廊裏沉默地走過。工作日的時候他總是累得擡不起手,躺在床上如死豬一樣地睡過去。周末他會去網吧,可用自己的錢充鑽和別人的錢充鑽感覺是不同的,點亮這個小小的圖标他要在車間多幹兩個小時。

張斌合猶豫着要不要續費,可是轉念他想,如果這錢不花在這裏,又能花在哪裏呢?在這裏呆久了的人都很少考慮未來。

他終于還是把圖标點亮了。

QQ列表裏好幾個群頭像快速跳動着,小弟的頭像灰暗,張斌合發現小弟下方灰蒙蒙一片,依然沒充鑽,而且等級也很低。這樣子倒像個不常用的小號。他撓着頭皮想了想,又聳聳肩膀點進家族群。工作的關系,他很久沒在這裏講話了。

他一說話,頓時冒出幾個潛水的,“合少!最近怎麽都不出現了?”

“合,上次我發現一個特別好看的妹子,真的不是人妖,我給你看……”

手指在鍵盤上噼裏啪啦地敲擊了起來,“最近打工呢,忙,老板不是人。”

“我也想打工,反正我也讀不出來……對了合少,介紹一下呗?在哪弄錢呢?”

“我早就不想念書了……”

“打工沒什麽好的,累得要死,也沒錢,工廠就X城這的。”飯錢、衣服、游戲點卡……幾乎是剛到手便全部花了出去,上個月的最後幾天他甚至是蹭着李哥的飯過來的。他來到這裏已有四十天,好不容易臉上養起來的肉又掉了下去,臉上空蕩蕩地挂着兩只大眼睛。

張斌合以為衛成再也不會管自己了,那五百塊錢短信背後的真正含義是讓他自生自滅。畢竟甩開自己這樣一個巨大的包袱——無論是誰都只會覺得輕松。媽媽把他看做累贅,丢給老人,丢給舅舅,唯獨不肯将他留在身邊。

四十三天晚上下工的時候張斌合從工廠走出來,遠處的濃煙罩住了大半個天空,小飯店裏傳出香得誇張的味道,他頭發已經長長,卻一直懶得去理發店,只一個人提着飯盒沿着小路走。

他聽見不遠處的拍賣會主持人正在拍賣一件袖子掉了一截的襯衣,一擡眼就看到了那人。在黑色的煙裏,在嘈雜的音樂裏,在無數模糊景色中走出來。

然而下一刻衛成露出白白的牙齒,笑得像只惡狼,“張斌合,好久不見了。”

高興還是沮喪——張斌合不知道,他的飯盒沒有掉在地上,他沒有轉身就跑,反而呆呆地看着來者。

“傻了?”

“沒有。”

“怎麽不說話?”

“……”

衛成拉過他的手腕,一只手丈量了一下他胳膊的粗細,用一種自己養的豬掉肉了似的痛心表情繼續說,“瘦了。”

空氣靜止了片刻,響起張斌合幹巴巴的問話,“你來勸我回去?”

“我來看看你過得好不好。”

17.

張斌合極其不情願地帶着衛成回寝室,羞恥感,他極少擁有的這種東西突然前仆後繼地湧了出來,像是混得不好的年輕人回了鄉,說不出一句話。任誰一眼便能看出衛成不屬于這裏,并非因為其他人穿着工服而他穿着襯衫,而是他們的神态——衛成背脊筆直,說話從容,面上全無生活的狼狽,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種可怕的自信,為達到目标能夠持之以恒努力的自信。

“坐吧,幹淨的。”小豬拍了拍自己的床鋪,局促地用水杯接了一杯熱茶。其他下工的人警惕而又好奇地問,“小合,這是誰啊?”

“我舅舅,來看看我。”

衛成低着頭輕輕吹開水上的茶葉,喝了一口茶。他跟工友們聊起天來,他很會聊天,只是不再看一眼旁邊的小豬,小豬心裏發慌,索性坐在他旁邊埋頭吃飯。飯盒裏凝固的番茄與雞蛋覆蓋在夾生的米粒上,他整個腦袋埋在飯盒裏狼吞虎咽的吃着,他處于生長期,正是時刻感到餓的年齡。

衛成聊天時瞥了眼飯盒,工友正拍着大腿嚷嚷,“沒事,他都這麽大了,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已經打了一年工了······”

直等到小豬吃完,衛成把基本情況也知道的差不多了,見到張斌合別扭地問,“我媽知道我打工的事麽?”

“這麽大的事,我不能不告訴她。”

“哦,”張斌合并不擡頭,“她怎麽說?”

衛成頂着他腦袋上的黑色發旋看了片刻,簡單将姐姐的話概括為四個字:“她很難過。”本來她是要一起過來,但衛成卻攔了下來,“你去了能保證不發火不打他嗎?他現在是個很逆反很混亂的時候,你不讓他不做什麽,他偏偏就要去做,一方面是這事對他有吸引力,另一方面是他其實是希望你能注意他的。”

“我還不夠注意他?我把命給他都可以,我這麽辛苦就是為了這個孩子,我真的不懂,他不愁吃不愁穿,我只希望他好好讀書······”外面女強人似的衛敏捂着眼睛流眼淚,“我都是為了他。”

最後還是衛成一個人來的。

“不可能,你騙人。”

寒暄了一番後已到夜晚,衛成沒訂酒店,只得先跟張斌合擠一張床,單人床睡兩個人十分勉強,張斌合不得不半面身體貼着牆睡。黑暗中他睜着眼睛,“成哥,擠嗎?”

“嗯。”

“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們報了警。”衛成張嘴就來,編得像模像樣。

房間裏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剩下不遠處傳來的鼾聲。張斌合害怕般縮在牆壁邊,然而只要他一動作便會碰到旁邊的衛成。衛成上身穿着一件背心,他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體溫。

“當時你是不是很生氣?”某只小動物小心翼翼地問。

“不,我很着急,你身上沒有錢,我怕你去做壞事。”

“·····我不會做壞事的。”

張斌合翻了個身,結結巴巴,“但是,謝謝你給我打的錢,發了工資我會還給你的。”

“你啊,我是你舅舅,照顧你是應該的。你媽,也就是我姐姐,在我小時候就一直照顧我。那時候我調皮做了壞事推到她身上,她沒反駁,被爸打了一頓。”衛成試探性開口,只能看到一個對着牆壁一動不動的側臉。

18.

狹小房間裏他人的鼾聲斷斷續續,兩人在黑暗中各想心事。衛成希望他能有點反應,哪怕說一句“你不懂我の痛苦”都好,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背對着自己,拒絕交流。

張斌合鼻尖冒汗,後背緊繃,床太小以至于他總有種躺在衛成懷裏的錯覺,腦袋如同一鍋小火烤着的漿糊,咕咚咕咚冒着氣泡。“哥……這話是不是我媽讓你跟我說的?”

“不是。”

“那她自己也挨過打,”張斌合翻了個身與他面對面,“幹嘛還打我。”他想到什麽似的瞪了眼衛成,只是黑暗中誰也看不見。“你也打我屁股。”

衛成維持四平八穩的表情用力捏了捏他的臉,“我還捏你呢,你媽打你不對,她心太急,但是你也不是為了挨打生氣,你覺得自己不受重視。”

張斌合瘋狂搖頭,“不是,沒有。”

“好好好沒有沒有。”

“哥,你是作家,講個故事來睡覺啊。”

他本意是想聽着故事睡覺,卻發現衛成講的故事越來越滲人,正說到那個大家都找不到的小男孩藏在櫥櫃裏,張斌合吓得抱住膝蓋,“男孩被找出後兩眼無神,每晚十二點會從床上爬起來……”

“停!!”張斌合哭喪着臉,“再講我不敢上廁所了。”衛成從善如流的住了嘴,看着他緊張兮兮的把房間四角檢查了,又急忙忙鑽進被窩。張刺猬睡相不錯,一動不動維持縮起來的刺猬狀,第二日睜眼時卻發現他緊抱着自己,腿還架在了自己腰上。一動小孩就醒了,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起床……”

張斌合拿了水杯毛巾,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排着隊刷牙,回過頭就見着那人靠在門框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接下來的幾天他提心吊膽,總怕衛成又使出強行帶走那一招,時刻用警惕的小眼睛看着衛成。盡管如此他依然照常工作,人有後路和沒有是不一樣的,他在車間時甚至想着回家,起碼不用每天六點起床搶廁所。

可這時衛成卻要走了。他像來時一樣穿着襯衫,拍了拍張民工的頭,“好好幹,我估摸着你的人生職業規劃會在車間主任和社會大哥之間搖擺不定。”

民工張着嘴巴說不出一句話,他被迫成熟了幾個月,眼下卻又像小孩子一樣紅了眼眶。

“哭什麽?你自己選的。”衛成用拇指擦掉他眼角的眼淚,“別哭,你媽媽打工的時候沒人給她擦眼淚。”他看着張民工氣呼呼跑了,又将門關得震天響。

在來時他與姐姐說過,跑出去的人要等他自己回來,只有那樣才不會再跑。衛成穿過走廊,深感青少年教育的重責壓在心頭。回到家後發現張斌合的個性簽名和空間已經很久沒更新了,但QQ群內無數個小張斌合在講話,他們出奇的相像——“父母不在身邊”、“讨厭讀書”、“叛逆”、“急切渴望認可”……他們會怎麽長大呢?

衛成給姐姐打了電話,沒日沒夜地開始趕落下的稿子,搶在死線前交給了編輯。

而月初第一天,張斌合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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