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9.

他睡了很沉的一覺,甚至一覺醒來後張斌合一時間想不起自己身處何處。軟綿綿的床,幹淨的被子,他坐起來看到床頭櫃上擺着一杯牛奶。

他回來了。

走到洗手間他陌生又熟悉地看到洗臉臺上自己的牙刷毛巾,張斌合呆呆地看着鏡子。他個頭蹿了一節,黑色板寸摸上去毛刺刺的,一雙眼卻灰蒙蒙的。

衛成沒問他為什麽突然回來,就如同他從未離開過一樣,就如同他剛剛放學回來一樣,可張斌合不敢擡眼看他,兩人面對面坐着吃飯,生分得很。

“學校那邊當時給你辦了休學,還去不去你自己決定吧。”

張斌合右手拿筷子左手拿勺子,瘋狂地往嘴裏塞東西,強咽下一口後急忙開口,“太好吃了。”他前前後後添了三回飯,摸着渾圓的肚皮宣布自己要去上學。

上學能比打工還痛苦嗎!

書桌前臺燈下張豬頭對着數學課本抓耳撓腮,沒過幾分鐘卻掏出了手機,他好久沒有踏踏實實上個網,眼下松了口氣,才發現網上更新換代速度太快,幾乎都有點跟不上節奏了。

豬頭咬牙放下手機,對着課本一字一句地念,大腦沉沉,昏昏欲睡。書上的字變得小螞蟻大小,他勉勉強強看完第一單元,打着哈欠爬到床上睡覺。

另一個房間裏衛成也關了電腦,松了長久以來的一口氣。

兩人睡着後誰也沒看到不時亮起的手機屏幕。而當張斌合一大清早爬起來上學,穿着校服困倦地刷牙時才發現——群裏的消息已經炸開了鍋。

紅橙黃綠青藍紫裏的“紅”,自殺了。

張斌合還記得他,小鎮裏最先染了頭發的人,一頭火紅的頭發足足有近十厘米高,總是穿着破洞牛仔褲,又潮又酷,愛給自己講笑話。這樣一個人自殺——群裏各種消息不斷彈了出來,逐漸拼湊出了一個大致的故事情節:他們在空間玩自殘照片游戲,“紅”不小心失手切到了主動脈。

“小合,你沒事吧?”

張斌合慘白着一張臉,“我的朋友,我,他……”雖然他們在一起玩時,總是吹牛胡侃,說着什麽死也不怕的話,可真讓死亡的陰影到了身邊,又會不由自主地哆嗦。

“據說晚上就送到了醫院搶救,現在情況怎麽樣我們也不知道……跟他玩游戲的那人自己退群了,好友也全部删掉了。”

“現在我們找不到人,要是找到了……”

“我不要緊,還是去學校吧。”張斌合抓起桌上的面包,三步兩步往學校跑去,一路上他想着“紅”的事,希望他能夠被搶救回來。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願望。

“合少,石頭被送到市裏的醫院去了,就是你那邊。”顏色之一發來消息,石頭是“紅”樸素而不想要的外號,平常大家要叫他“Jake”。

今天的上學計劃算是泡湯了,張斌合明顯心神不寧,在學校坐了一上午後,他終于還是打了個電話回家。

“成哥,我有個好朋友出事了。”

“我想去醫院看他。”張斌合咬着牙開口。

20.

再次見到石頭,張斌合幾乎認不出他了。他的頭發從紅色重新染成了彩虹漸變色,鼻子上打着一個鼻環,輸液的胳膊內側有密密麻麻的刀痕。

他的父母從遠方打工的城市急匆匆地趕回來,震驚地看着病床上陌生的兒子。張斌合看着他們互相推搡,責備對方忽略了兒子,女人大顆大顆的眼淚砸在地上。

張斌合悄無聲息地來到走廊,身後醫療小推車咕嚕咕嚕滾動着,“成哥,石頭只是太無聊了,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

五個小時的急症室救了石頭一條命,讓他得以面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活着。但好在人是沒什麽大問題了,只是需要休養一段時間,衛成從醫生那回來就見到張斌合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空,兩行眼淚說着臉蛋往下流,愣是不擦。

“……”

哭包陷入了忘我的悲情狀态,全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種爆發力,似乎随時準備抓住個人的肩膀邊吼邊晃。衛成剛想後退,就被瞧見了,哭包二話不說沖了過來,猛地抱住衛成,将腦袋埋進他的胸膛。下一秒發出了殺豬般的哭聲,伴随着稀裏糊塗的話,“成哥我好害怕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我該怎麽辦。”

幾個月磨來的成熟又沒了,幾年習慣的叛逆也沒了,他變回那個抓着鉛筆的小孩子,全心全意地信賴着大人,相信面前的人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

“斌合,不是你的錯,只是你也應該玩夠了。”

腰間的手摟緊後又松開,張斌合搖着腦袋将眼淚全部擦在他的襯衫上,擡頭後吸着鼻子,“哥,你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在幹什麽?”

“準備畢業。”

“哦。”留級生不敢說話了。

衛成看他哭喪着臉,十分不懷好意地增加其壓力,“你媽媽和我的成績一直都挺好的。”

留級生縮得更小了。

“你也會好的。”衛成拍他的肩膀。

石頭休養了兩個星期,病恹恹的出院了。因為全身檢查剃光了頭發,如今七彩組合少了兩彩,正式不成氣候了,游戲裏勾搭的女孩數量直線下降。

與此同時,張斌合開始讀書這件事更具有新聞性,大家看他的眼神差不多就是看着母豬上樹。此時離他任性離家出走已經過了大半年,課業本來就跟不上的他如今處于半文盲狀态,兩眼發青地看着教科書。

最糟糕的并非是他學不好,而是所有人都認為他學不好。他一看書,其他人就發出怪聲,要麽就搖頭晃腦地嘲諷他。“就你還讀書,裝什麽裝?”不僅是曾經他欺負過的人,就連曾經的朋友也冷眼看他。

“這麽認真要考第一啊?”

角落裏冒出一句輕飄飄的話,“倒數第一呗。”

說話的人是曾經張斌合一起玩得很好的朋友,也是差等生,他曾經以為兩人有一起抽煙打架吃辣條的過命交情。因為學習導致游戲上線時間過少後,他甚至被踢出了公會。

只有這時他舉目四望,才發現其實自己并沒有什麽朋友。

他一廂情願的兄弟,朋友。

21.

冬天來了,圍上圍巾直呵涼氣,張斌合乖乖地坐在副駕駛,兩手握着安全氣囊,低着頭小雞啄米般打瞌睡。

“這麽困?”

衛成把他的座椅調低。張小雞從座椅上猛地驚醒,兩只圓眼鏡睜得大大的,“到學校了?!”

“沒呢,你昨天晚上幾點睡覺?”

張斌合呆滞狀看窗外,“淩晨……一點?兩點?”他頭一次嫌自己笨,對着數學公式背得滾瓜爛熟就是不會用。自從發現沒人看好他,他反而生出一股逆反勁,憋着氣要讓瞧不起他的人好看。

“小合,不是我想打擊你的積極性……”衛成知道他性格,最怕別人激他,一激就上當,最恨別人瞧不起他。小刺猬心裏自卑着,可面上卻擺出自大的樣子,“但是你晚上念書,白天睡覺,是不是有點……”

“哥,快遲到了,還得上早自習呢。”

衛成從善如流地閉上嘴巴,發動汽車。

到了學校後張斌合誰也不理會,在工廠時他說話也并不多,如今沒有一個人跟他說話,索性把時間都用來看書。

高一下學期臨近分班,文科理科的選擇擺在了所有學生們的面前,而大大小小的測驗也随之而來。張斌合拿到卷子就懵了,卡在難題上直到考試結束,交了卷後背着沉沉的書包慢吞吞地走。監考歷史老師嘆了口氣将他的卷子展開,果不其然看到大塊大塊的空白,又把他叫回教室。

“張斌合,你是寫字速度太慢還是不想做?說了多少次了,就算不會寫,也不要空着交上來……”

“不是的,我一直在想這道題。”

歷史老師一愣,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腦袋,“不會就先跳過啊。”

張斌合擡起腦袋,頭一次注意起面前的老師,歷史老師是剛畢業考進來的女教師,發尾打着卷紮在腦後。

“你曠課那麽久,卷子做得太少了,基本的應試技巧得知道,要注意方法,你其實很聰明,上次作業裏有道選擇題全班只有七八個人選對了,裏頭就有你。”

他沒聽過老師這麽跟他說話,從小到大不是批評便是告狀,他的座位永遠固定在最後一排,在小鎮上時甚至有老師一到上課便讓他去走廊罰站。張斌合傻在原地,十分無措地撓着臉,“謝謝老師。”

衛成不知道某刺猬在學校被拔了刺的事,只見到許久沒有更新的合少把qq簽名換成了,“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連忙去找合少聊天,合少的地位大不如前,管理員沒有了,說話氣焰降了下去,但在小弟面前還是挺愛說話的,“把我累得像個神經病,現在讓我上二十分鐘網比原來沒日沒夜在網吧通宵還爽。”

“我老師還表揚我了,說我聰明。”

衛成心想這種安慰話所有差等生在其學生生涯中都應該聽過一次。不過還是謹慎地回複道,“大哥當然不笨,原來太愛玩了。”

“你呢?”

“啊?”

“你不是在讀書嗎?怎麽樣了?”

“我也開始努力了,向大哥看齊,可是太難了。”衛成在後面加了一個“哭泣”的表情。

“一開始是會難的,”電腦屏幕上“正在輸入”的小圖标亮了很久,那邊傳來了一句話,“我們一起加油,不要讓別人瞧不起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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