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說起來這琴娘子,也是九豐城中信奉福禍仙君的第一人了。”周姓之人又繼續道,“想她嫁入李員外家已經二十多年,卻一直沒能誕下半個兒女。直到兩年多前結緣福禍仙君,她的肚子才總算有了動靜。”
也就是從這以後,琴娘子便成了福禍仙君最忠誠的信徒,在這九豐城內四處傳教。
“就連簡大哥,雖然和她起過不少龃龉,也從她那兒請了一尊福禍仙君回去,擺在蘊靈齋正中。可惜這卻沒能使他幸免于難……別人都說,是因為簡易身上的災氣太大,連福禍仙君都鎮不住。”周姓之人長嘆一聲。
文軒沉默地思考着。短短兩年的時間,就算有琴娘子瘋狂傳教,想讓一位新神得到這麽多人的信奉,也是一件幾乎不可能辦到的事情。如今這福禍仙君之所以能在九豐城中如此壯大,更多還是因為剛好撞上了這場詭異的怪病。
而後文軒問道,“福禍仙君被請入蘊靈齋,是在怪病在城中綿延之後,還是之前?”
這個問題有點刁鑽了,周姓之人愣了好一會兒。
好半響,此人眉頭一擰,十分遲疑地道,“似乎是……之後?不,不對……”
“是之前,在怪病出現之前!”他猛地想到了什麽,一改方才遲疑,斬釘截鐵地道,“當時我在蘊靈齋中作客,偶然看到一塊布遮在那裏,露出木雕的一只手來。我一問,簡大哥就告訴我,這是他被琴娘子煩得沒法,不得不擺入家中的一個雕像。現在想來,這應該就是那福禍仙君了,只不過當時簡大哥還不信,才用布遮掩着。唉,或許就是因為這點不敬,福禍仙君才沒有保佑他吧……等到他願意将福禍仙君擺到明面上,怪病已經在九豐城肆虐很久,他也積重難返了。”
“也就是說,他先将那福禍仙君擺入了蘊靈齋中,然後自己便得了怪病,而後怪病更是染上了相關的所有人?”文軒又沉着臉問,“那些人在染上怪病之前,都曾經出入過蘊靈齋嗎?”
周姓之人聽他說完,神情不禁有些呆滞。
這說的幾句看似都是廢話,但被他這麽一理……聽起來怎麽就這麽不對呢?
文軒不禁深吸了一口氣,“若是你簡大哥最開始并沒有将那木雕遮掩,讓所有人都注意到這先後順序,或許早就有別人能想到這點了。”
“仙、仙長……”周姓之人将目光移到那福禍仙君的木質雕像上,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你的意思是……這福禍仙君……全是這福禍仙君……”
文軒搖了搖頭,“還沒有什麽能夠證明。”
周姓之人又呆滞了片刻,而後總算回過神來,将齒門緊緊一咬,情緒激動,“不,仙長,我相信你!我早就說過,簡大哥是個好人,簡易也是個可憐的孩子,怎麽可能會是什麽災星?可是沒有人相信啊!後來事情發生得越來越多,就連我自己也開始懷疑了……該死,我真該死,我怎麽早沒有想到,其實全是這福禍仙君弄出來的事情!虧大家還都以為它是個好的!”
激動到了極點,他兩步沖到那木質雕像面前,雙手舉起,眼看着就要摔個稀巴爛。
文軒卻伸手一攔,将此人攔了下來,“先冷靜一下。我還得再多查查,才能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到時候若真是這東西的錯,你再砸不遲。”
周姓之人一口怒氣被攔了一下,頓時洩掉了一半,舉着那雕像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
“若這雕像真有什麽不對,你現在砸了,反而打草驚蛇。”文軒說到這裏,見此人還在遲疑,便搖頭一笑,“更何況,你要就這麽把它砸了,你那妻子回來,不會找你算賬嗎?”
周姓之人頓時一個哆嗦,将手中雕像好端端放回原位,“仙長說得是,仙長說得是。”
文軒不禁又是一笑。
“仙長,你可一定要查個清楚啊!”這周姓之人最後又央求道,“我知道簡大哥一定是無辜的,不能讓他死後還沾着這種污名。”
文軒點頭,“義不容辭。”
如此,在這裏所能知道的事情,便又已經打探完了,文軒便向這周姓之人告辭。
他一路這麽走來,一路更接近真相,最後終于走到了一切的發生地,蘊靈齋。此時蘊靈齋已經易主,歸那琴娘子所有。或許是因為此處此時太過晦氣,易主後的蘊靈齋并未營業,上頭匾額已經積了一層的灰,厚重的大門也緊緊閉着,內中空無一人。
既然內中無人,文軒也不必再講什麽客氣,當即使了個小法術,就這麽穿牆而入。
一進到蘊靈齋裏面,迎面撲來就是一陣黴味,顯然已經許久沒有他人踏入。他又揮了揮衣袖,揚起的灰塵簡直能迷了他的眼。他就在這灰塵中又走了幾步,終于眼角一亮,看到了那個被恭敬擺在桌臺正中的木質雕像。果真又是一個一般無二的福禍仙君,果真也散發着一種古怪的氣息。
但相比那周姓之人家中的那個,這個身上的陰氣就更重一些。文軒站得近了,甚至感覺連汗毛都開始控制不住地根根立起。
這種陰氣,若是放在以往,文軒說不定還分辨不出來究竟是什麽。但在見過趙飛玉,更與趙飛玉結了死契之後,文軒已然可以知道——魔氣,這木質雕像所散發出的正是一縷淡淡的魔氣。
真是難以置信,這所謂的福禍仙君,本質竟然是一個魔物。
文軒深吸了一口氣。他倒是想斬妖除魔,但這魔物竟然學了神道的手段,木雕只是一個接受凡人膜拜的端口,就算毀了也不痛不癢,根本觸及不到真身。
無奈之下,文軒只得轉了身,繼續在這蘊靈齋內走動。蘊靈齋內的靈藥倒是已經被人運走,座椅擺設則都還維持着原樣,也不知琴娘子是想将此處就這麽放着,還是打算等事情淡了之後再做處理。
這蘊靈齋內似乎也再探不出更多了。
正當文軒這麽想時,他走到了後院之內,雙目頓時一凝。就在院中一株老槐樹下,有一片被挖開了的土。文軒蹲身下去,在那邊緣取了一點被翻開的土,在指尖一碾。這土被翻開的時間不短,幾個月是有的,但也多不了一年去。細細一算,該是簡易父親病故,簡易也被趕走之後的事情。
是琴娘子接手蘊靈齋之後,在這裏挖出過什麽?
文軒邊沉思着,邊繼續向院中其他地方探去。就在快要走到院落邊緣的時候,他聽到一陣樂聲,是隔壁有人在撥動琴弦,奏出一段美妙的曲子。
琴娘子現在就住在蘊靈齋的邊上,而且她自幼擅長琴曲。那些年,正是靠着琴曲上的本事,琴娘子之名譽滿九豐城,甚至引得那李員外花重金來娶。所以現在彈琴之人,便是琴娘子嗎?
文軒隐匿身形,躍到樹上,偷偷往隔壁看去。
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猜錯了。因為那彈琴之人看似一個妙齡少女,在房中擺弄琴弦淺唱低吟,好一副美妙的畫面。可再細細一看,他便發現那其實并不是什麽少女,眼角含着細碎的皺紋。
她的身旁有一個搖籃,搖籃中一個粉嫩的嬰孩,正揮舞着雙手,随着曲聲咯咯直笑。
這應該就是那個琴娘子拜了福禍仙君才得來的孩子了。幾相比對之下,那彈琴的女子,确實該是琴娘子無誤了。真想不到,琴娘子如今該有四十左右,卻竟然還能将外貌保持在這種樣子,可見年輕時的她又該多麽美貌迷人。
一段琴曲彈完,搖籃中嬰兒安靜地進入了夢鄉,琴娘子停下手來。身後有拍掌聲輕輕而起,琴娘子回頭一看,只見一名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從外面進來。
“相公。”琴娘子起身迎上。
中年男子笑着将她攬入懷中,好一副夫妻恩愛的場景。而後兩人小聲說了些話,文軒離得遠了,聽不太清。
他也沒打算偷聽,而是偷偷從樹上下來,又施了幾個小法術,偷偷穿牆而去,試圖将這琴娘子所住的地方也探一遍。卻還不等他開始,一句話傳入了他的耳中。
“我剛從外面回來,聽到有人說,有一個仙長正在四處打探簡家的事情。”
說話之人正是那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人。文軒步子頓時一僵,到底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
“仙長?”琴娘子語帶驚詫,“為何會有仙長打探他們?”
“誰知道呢?”李員外道,“那仙長還去不少得過怪病的家裏走了一趟。”
“是為了探尋那怪病嗎?”琴娘子稍稍冷靜了下來,猜測道,“莫不是将與那位仙長有關的人卷了進來?”
“這就得問你了。”李員外表示,“當初你不是保證了,說找上的都是些毫無背景的人,絕對不會鬧大嗎?”
這句話所能表明的信息實在太多了,文軒一驚之下,身形不禁一動。
“我……”琴娘子嘴唇微啓,正準備說點什麽,忽然又神色一變,猛地轉過身去,大聲喝問道,“誰在那裏?”
這女人居然如此敏銳?文軒連忙往後一退,将身形藏入陰影之中。
琴娘子卻還沒有放松下來,而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去,仔細看着屋中每一個角落。眼看她越靠越近,文軒沒有辦法,只得又往後面退,穿過牆壁徹底退出了這間屋子。
雖然只聽了半截對話,但只通過這半截對話,文軒也能知道,怪病之禍果然和琴娘子脫不開關系,而且她丈夫李員外也參與到了其中。但是文軒覺得這還不夠,他還想掌握更多的證據。
既然有個如此敏銳的人在這裏,大白天的,想要再探到什麽,估計就難了。
文軒搖了搖頭,只得暫時退去,等待夜晚再來。
等到徹底離開那塊地方,文軒卻覺得心中堵得慌,說不出的難受。這難受自然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簡易。
就現在掌握的情況,雖然文軒還不願意下定論,但事實其實已經很清楚了。
琴娘子,這個簡易的親姑姑,設計害死了簡易的父親,又用一場精心布置的騙局,使他們兩人成為整個九豐城人們眼中的災星,哪怕死了也被人唾棄。
文軒希望自己猜錯了,畢竟出手的應該是那個名為福禍仙君的魔物,琴娘子只是信奉魔物,很可能只是誤信,未必知情。但剛才那夫妻兩人的對話,卻又令文軒難以說服自己。
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知曉簡易的過去。卻沒想到,真的知道了,居然會如此的難受。
就算不是琴娘子出的手,那個少年在九豐城內所度過的這麽十幾年,也足夠令文軒難受了。出生便失去了母親,又随着成長接連失去自己的親人,還被其他人認為都是他害死的。差點掐死他的姑姑,還被全程的人當做英雄稱贊。
心疼啊,真的心疼。
文軒忍不住停下腳步,深吸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才壓下了心中的酸痛。
他沒再去探尋什麽,雖然他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人人口中已經死掉的癡兒簡易,為什麽會變成他那個活潑聰慧的簡師弟。但此時他已經只想要等待日落,不願再更多的奔走,聽到更多令人難受的故事了。而在日落前的這段時間裏,他離開了九豐城,去了城外的一處墳地。
簡易的父親雖然就連死後也被唾罵,卻因為到底不是災星本人,好歹還被收了屍,好好安葬在了這裏。文軒一路尋來,想要好好祭拜一下。
等到他好不容易尋到了位置,卻是一愣。
簡易父親的墳頭顯然已經被人先祭掃過了,四周的野草都被拔得幹幹淨淨,墓碑上也看不到一點灰塵,是被仔細擦拭過的。墓碑之前還擺着一束野雛菊,黃的白的夾雜在一起,倒是朵朵都粉嫩可愛,像是被精心挑選過的。
是誰先來了一步?那個周姓之人嗎?從雛菊上所沾的露水來看,這先一步祭掃之人顯然離開得并不久,可惜竟堪堪與文軒錯過了。
但是既然如此精心祭掃了,為何不點紅燭,不燒紙錢,只有這麽一束野雛菊?
文軒一下子有些困惑,但這到底只是細枝末節,他也沒多糾結,只按照原本的打算,自己也在此處祭奠了一番。
文軒來時,日頭已然有些偏西。等到文軒祭奠完畢,日頭便已經徹底落了,夜幕籠罩起整個九豐城。
文軒理了理身上的衣物,便打算回去再探琴娘子。
卻就在此時,文軒心念猛地一動。
之前他匆忙退出琴娘子的住所,卻還留了自己的一團靈氣在那裏。這團靈氣對凡人沒什麽影響,也沒別的作用,只是如果有身懷修為的人或其他什麽靠近,這團靈氣便會有所感應,而後直接消散于天地之間,未免被後來之人發覺。
文軒之所以布下這靈氣,是防着那魔物出面的。
如今靈氣已然消散,顯然已然有什麽進了琴娘子的屋子。文軒連忙加快了腳步,朝着那未知的後來者撲去。
然而實際上,那并不是什麽魔物,而是一個築基修士。一個文軒所熟悉的,準備複仇的人。
在文軒趕到之前,琴娘子夜中有所感應,從睡夢中睜開了眼來,一眼就看到那個正站在床頭直直盯着她的身影。
窗外忽然起了風,噼啪降下一道雷點。雷光照亮了來人的臉。
對琴娘子而言,那是一張現在只可能在噩夢中看到的臉。
“啊!啊————!”她從未如此驚慌失措,發出能劃破人耳膜的尖叫,“鬼!鬼啊——!”
來人看着她這驚慌之态,在嘴角扯出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