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市
常叔只請了半天假,見雁游沒有大礙,便回單位上班去了。等輸完液出了院,雁游按記憶裏的路線找到了他現在的家。
棚屋孤零零矗在一條死巷的盡頭,旁邊有兩幢舊時中等人家的宅子,現在分隔開來共住了十幾戶人家。
看那格局,棚屋當初應該是建來堆雜物的棚子。後來分給了雁家的爺爺,變故之後,雁家奶奶就帶着原本的雁游一直住了下來。
現在,那裏已是一片廢墟。雖然經過收拾,勉強有了個下腳地兒,卻還是根本沒法住人。
半榻的牆根整整齊齊地碼着幾只麻布口袋,雁游輕輕一翻,認出是雁家奶奶收拾出的一些東西,都是補丁疊補丁的床單衣服什麽的,同乞丐裝幾乎沒什麽差異。哪怕是雁游當年最窮的時候,也沒穿過這種衣服。
他本來想先看看古玩這行如今發展得如何,尋個門路。盛世收藏熱,如今太平年月,總該有他這手藝人一碗飯吃吧?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幹一票就能賺足學費生活費。
但親眼看到狼籍不堪的居處,他馬上打消了這主意,決定還是先到工廠上班。
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古玩這行不是上街賣大餅,輕易就能開張。他要先摸清現在的行情,還要找貨源。不如先做份穩定的工作,至少謀個住處,掙點像樣的衣食,不要讓雁家奶奶一大把年紀還在外頭遭罪。讀書什麽的,只有将來再說了。
雁游行事利落,從不是拖泥帶水的人,主意一定,馬上就去火柴廠找雁家奶奶,準備告訴她自己今後的打算。
巷子離廠裏不遠,雁游一邊按記憶裏的道路走着,一邊四下打量。
時間過去七十年,變化極大,舊建築裏夾雜着不少新蓋的小樓,街道也都鋪上了水泥,拓寬不少,兩側種着稀疏綠樹。他雖然在這四九城土生土長,卻也認不出這是哪片街道,心說回頭得買份地圖好好看看。
火柴廠正對着大街,以前雁游來過幾次,門衛認識他,問也沒問就放他進去了。東張西望地找了一陣,最後他在一間門窗全開的大廠房裏頭找到了雁家奶奶。
奶奶叫羅淑芬,很舊式的一個名字。中年時守了寡,不過三個兒子都已成家,沒有負擔,日子還算過得去。因大兒子比較孝順,就商定以後由老大養活,百年後仨兒子合力為她送終。
誰也沒想到,長子夫婦某天傍晚外出散步時,丈夫為了救個掉進護城河的孩子下水,卻被水草纏住。妻子見丈夫有難,忘了自己不會水連忙跳下去幫忙,結果誰也沒能活命。
出事之後,這對英年早逝的夫婦并未被認定為見義勇為的烈士,單位上象征性給了點補償,又收回了當初分配的房子。老二老三翻了臉不肯養活母親,更不願照看雁游,羅淑芬只好帶着孫子搬回當年的棚戶,靠做零工勉強度日。
以前她都是把火柴盒拿到家裏糊,順便可以做做家務。現在家沒了,只好到廠子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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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上午坐下來就沒挪過窩,一口氣糊到中午,數了數能掙四毛錢,剛準備歇口氣兒繼續忙,忽然有人推了推她:“羅奶奶,你孫子找你來了。”
“阿雁?”羅奶奶知道最近孫子又忙搬磚又忙修房,恨不得将一個身子劈成兩半使,連睡覺都嫌浪費時間,怎麽有空來找自己?他既過來,說不準是又出了什麽事!
羅奶奶趄趔着舊社會傳下來的一雙小腳,碎步走到孫子面前,焦急地問道:“怎麽啦?是不是有事?”
看着頭發雪白,臉上堆滿皺紋,滄桑衰老的羅奶奶,雁游突然心裏一酸。雖然早知道雁家日子艱難,雖然之前就決定要好好替原主孝敬她,但直到親眼看見的這一刻,他才體會到自己确确實實成為了年僅十六歲的雁游,唯與六十二歲的奶奶相依為命。
當年他也是家中貧寒,父母早逝,全靠寡嫂撫養成人。但好不容易日子好過一點,寡嫂又撒手人寰,從此再無親人。
一時間,往事與現實緊緊糾纏一處,寡嫂憔悴的面孔與羅奶奶滄桑的面容交錯交融,讓雁游鼻子發酸。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強壓下翻湧的情緒,說道:“奶奶,我找到工作了。”
“不行,你還要念大學。”別看羅奶奶不識字,但對念書卻有種打從骨子裏的執着,“你別管人家說什麽,到了八月底,馬上到學校去報到。聽說大學裏也有獎學金的,家裏無能幫不了你,你就好好念書,咬牙捱幾年苦。等念完了書,也就熬出頭了。”
雁游沒想到奶奶會這麽說,這下不單鼻子發酸,連眼眶也在發熱:“奶奶,我不能只顧自己。我——”
羅奶奶搖了搖頭:“我不用你操心。我跟火柴廠的人說了,以後我每個月給他們交十塊錢,他們就讓我住廠裏的宿舍,還包水電。”
“奶奶!”雁游道,“您一個月才掙二十多塊,交了房租怎麽吃飯?我都打聽好了,一開工就有宿舍住。到時攢下工資,修好了房子我再去念書也不遲。”
“怎麽能耽誤……”
“把你丢在外頭,我念不下書。”
聽到這話,羅奶奶嘴唇哆嗦幾下,這才發現孫子秀氣稚嫩的面龐上,不知何時多了幾分成年人才有的沉穩。她不禁老淚縱橫:“阿雁,你長大了……”
這一陣子,除了常叔之外,也有其他好心人給雁游介紹過工作,但都被雁游一口回絕。他說,我就算餓死也要死在學校裏。羅奶奶不忍心耽誤了孫子的前程,加上也覺得讀書是好事,便決定自己咬牙忍耐困境,徹底打消了讓雁游去工作的念頭。
現在見他态度堅決,羅奶奶還以為孫子終于體會到了自己的不容易。哪兒知道真正的孫子已經不幸走了,現在的雁游,外表稚嫩,內裏卻是成年人的靈魂,自然要務實得多。
擦了把眼淚,羅奶奶問道:“是去哪兒上班?”
“煉鐵廠。”雁游攙住奶奶的胳膊:“我們先去食堂吃午飯,邊吃邊說。”
羅奶奶猶豫道:“太貴了吧?我帶了昨晚煮的稀飯,還有鹹菜疙瘩。要不……”
“咱們苦了這幾天,也該吃頓好的。我的獎學金還沒動呢,放心吧奶奶,用不了幾個錢。”
雁游放軟聲氣哄了幾句,從沒見過孫子這樣同自己說話的羅奶奶心裏一暖,身不由己就随他走了。
陪奶奶吃過飯,雁游先找到常叔的單位,請對方代為斡旋工作的事兒,再到工地結算了工錢,到手五塊錢。
他好奇地将印着拖拉機的紙幣看了又看,才揣進兜裏。
回去收拾了廢墟裏的行李,估計離正式上班至少也得一兩天的功夫,又到附近的招待所開了個房間。他不忍心再帶着羅奶奶睡馬路牙子,自己一個大小夥兒扛得住,奶奶卻經不起磋磨。
拿鑰匙時,他路過一處門牌考究的房間,忽然聽見裏頭傳來炮彈聲,頓時吓了一大跳,以為洋鬼子們又像幾十年前那樣打進城裏來了,連忙抱頭躲到角落處。結果過了沒幾秒,裏面又傳來慷慨激昂的說話聲,與之相伴的還有陣陣鼓掌聲。
雁游回過味來,覺得不太對勁,便小心翼翼地從門縫裏看進去。發現房裏有個四四方方、前圓後凸的盒子,上頭閃過一幀幀黑白畫面,一個西裝革履的胖子正坐在面前看得津津有味。
“這應該就是電視吧。”雁游從記憶裏找到了對應的物件,頓時恍然大悟。
這時候的電視價格相對收入水平來說,還是太貴了,所以不是家家都有。雁家貧得幾乎無立錐之地,自然買不起。雁游以為招待所裏都有電視,便興沖沖地跑上樓去。結果放在五鬥櫥上的只有一疊過期報紙。
“也對,兩塊錢住一天的普通房間,怎麽會有上百元的電視呢。”雁游敲了下自己的腦袋,取過報紙翻看起來。
七十來年過去,連文字也變成了簡體字,而且是左起橫寫,看着很不習慣。好在框架還在,雁游連猜帶蒙能看懂八九成。一邊看報,一邊将內容與記憶裏的事物逐一對比,某些原本單薄如紙的印象,漸漸浮現出豐滿的輪廓。
驀地,他的視線落在一條新聞上:“淩晨兩三點起、天亮前收的早市,總會留下許多煙灰紙屑,給環衛工人帶來額外的負擔。建議政府取締早市……雲雲。”
鬼市居然還在?雁游大喜,臉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笑意。
官面上叫早市,在民間卻叫鬼市。以前皇家古玩珍寶開始流落到民間時,有人想要脫手又找不着門路,往往在達官貴人的居處附近撿那背燈的地方貓着,等衣着不俗的人路過,低聲問要不要老物件。
一來二去,這麽做的人漸漸多了,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另挑了巡警管照不到的背巷,專在夜半時練攤,賣那來歷不明的東西。小偷銷贓,倒鬥的出貨……都往這兒來。
一開始顧忌很多,不掌燈,看東西只借洋火(火柴)的微光;沒人說話,讨價還價照舊時習俗,搭腕子對指比劃。趕上無星無月的夜晚,走夜路的人冷不丁看見暗處亮起一簇忽明忽暗有如鬼火的光團,多半要吓個半死,以為鬼魂過街,所以又稱鬼市。哪怕後來規矩漸破,這稱呼還是沒改。
因鬼市上東西便宜,若趕上運氣好,花一點點小錢也能撿漏發大財,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慢慢的就成了種營生,規模也是越來越大。當年雁游正趕上鼎盛時期,每次過去都是人擠人疊,那陣勢足比得上臘八後賣年貨的街子。
發現鬼市還未消失,雁游頓時來了精神:找路子弄點兒小東西去賣,再淘換幾件好貨轉手。煉鐵廠的工作算正職,這就算份兼差,不拘多少,都是收入。積少成多,相信房子很快就能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