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負的許世年
雁游所說的,是古玩的稀有性。
一件古玩,若是絕品極品,或者有重大歷史意義,地位方不可撼動。但若只是一般的物件,那麽相對于“孤品”來說,總是要遜色一些。哪怕“孤品”本身的工藝、價值其實不如這物件。
換句話說,就是物以稀為貴。比如十幾年後被國外瘋狂炒作、數度被拍賣出天文數字的元代青花,便很好地證明了這一點。
元青花花紋鮮明大氣,一改華夏瓷器花紋傳統的內斂含蓄風格,是華夏文物史上難以複制的精品。但在以前,知名度并不很高。
90年代初,一位供職日不落國牛津大學、叫做蔣奇栖的考古學博士,出于某種目的,聲稱他考察了華夏、霓虹國、日不落等處的博物館後,認為華夏傳承至今的元代青花僅得三百件。而且最為重要的是,日不落國的博物館與私人收藏家,收藏着所有品相上乘、工藝精湛的元代青花。
言下之意,哪怕是華夏本土,所收藏的都是次品。
幾年後,日不落倫敦佳士得拍賣行以折合兩憶三千萬人民幣的天價,競拍出“鬼谷子下山”圖案的元青花瓷罐,震驚中外,元青花的名氣從此一炮打響。
之後,蔣奇栖的“考據”被國內元青花研究專家奉為圭臬,華夏更是掀起瓷器收藏熱。佳士得趁勢又主持了幾場以元代青花為主的拍賣會,均以過億的天價成交,且基本被華夏人高價拍得。
在這場收藏的狂歡盛宴裏,華夏人以遠遠高于古玩本身的價值回購了祖國失落的珍品。最大利益收獲者卻是提出“三百件”理論的蔣奇栖博士之同胞、日不落帝國人,個中原由,實在耐人尋味。
雖然幕後少不了拍賣行的造勢與推波助瀾,但更大的原因,還是因為有蔣奇栖的理論支撐,元青花才被炒作出天價——只有三百件哪,買一件少一件,既然有拍賣的,還不快買買買!
“吃獨食”的想法,不單只是小孩子有,某些時候,大人其實“獨”得更厲害。再加上拍賣行刻意炒作,把狂熱氣氛推到最高點。置身其中,人們不免喪失了判斷能力,盲目跟着大流走,發自內心地相信元青花确确實實只剩下三百件。
其實,只要稍稍冷靜一些,就能發現這理論的可笑之處:該博士不查資料不研究史書,只轉轉博物館就得出結論,并且數字還如此精确,天下哪兒這麽容易的事?
要知道華夏曾經歷慘烈戰火,當年外國勢力明搶暗奪,無數珍寶流落海外,除被外國博物館收藏的數十萬件之外,餘下皆不知去向。
哪怕元青花當年有官方造冊統計數目,到如今也不可能做為參考。就連終身研究史籍華夏本土的學者,都沒法斷言某代某種古玩的準确數目,一個外國人,只花一兩年的功夫就得出如此妙論,委實不可思議。偏偏還被不少學者當成堅信不疑的論據,教人頗為無奈。
不過,雁游倒沒有像那蔣奇栖博士一樣說謊。這種纨绔子弟挖空心思專為鬥雞設計的架子,連他以前都沒見過完整的套件,還是某次在琉璃廠偶然發現一支花梨木簪造型與別不同,順口多問了一句,才從老前輩的口中知道由來。
以當年琉璃廠藏品之豐富,也不見這東西,足以說明它有多麽難得。
Advertisement
單論工藝論價值,它或許比不上琺琅彩盒,但若論獨特性,卻絕對是獨一無二。
光頭聽罷雁游的介紹,急不可耐地問道:“怎麽看得出這是金子?”
“這個容易。”
雁游讓小張拿了張粗砂紙過來,輕輕在接榫不顯眼處摩擦。片刻之後,該處果然露出了黃澄澄的底子,泛着黃金特有的光彩。
接過架子,光頭用指甲掐了幾下,立即眉開眼笑:“沒錯,是真的。哎呀,小夥子,你真是好眼力,這麽件好寶貝也能被你找出來——老板,你快開個價,要多少錢?老板,老板?”
址以雁游輕輕推了一下,被這一系列轉折搞得目瞪口呆的陳博彜才醒過神來,定了定神,說道:“這物件我沒賣過,要不你照着同年代的古董筆架給吧,三百元拿走。”
“成,便宜!”
光頭麻溜兒地數了一疊錢遞過去,愛不釋手地把玩着那訓雞架,對旁邊的跟班說道:“馬上找家金店把它擦幹淨啰。過幾天請客時,我就拿它震震那群臺商,一個兩個明裏暗裏地笑我是暴發戶,炫耀他們家往上數有幾代富人,家裏收藏了多少好東西,當我聽不見哪?嘁,一個破海島能有什麽好玩意兒,還不是當年老蔣逃命時搜羅過去的。我就把這擱着給我丫頭搭積木玩兒,等把他們請到家裏,就說小孩子喜歡索性就拿給她折騰。讓他們知道,老物件供着不算啥,拿出來随手用才叫有派頭,保準他們啞聲!”
光頭說笑一陣,樂呵呵地走了。陳博彜站在原地,手裏抓着那疊錢,卻動也沒動,依舊呆愣愣地出神。
好半晌過去,他才完完全全回過神來:“小雁師傅,你這眼力,真是絕了。我陳某人平生只佩服過一位學術界的前輩,你是我第二個佩服的。我是三生有幸,才能請到您這樣的師傅啊。”
古玩這行雖然也講輩份講師承,但更推崇實力。遇上眼力超群之人,哪怕是公人的老前輩,也會親親熱熱地叫你一聲小後生。
這類贊譽,雁游以前聽得多了,并不放在心上。當下只笑着搖了搖頭:“哪裏,是陳老有好物件,我碰巧提了一兩句罷了。”
“小雁師傅,你忒謙虛了。這東西在我店裏放了一兩年,來來往往見過的人不下上千個,誰也沒看出它的來歷,偏你看出來了,如果這不算本事,那我真不知道什麽叫本事了。”
陳博彜感慨片刻,忽然又想出個疑問:“對了,你怎麽知道我還收着它的木底架子?”
雁游剛才目光往那盆栽上一掃,在看穿了這東西的來歷之餘,還有一種玄妙的感覺,認定它的另一分部件就在附近。
這種玄之又玄的感覺只可意會,連他自己都捉摸不透,自然也不會告訴對方。遂順口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其實我也是賭一賭,畢竟它的木架底座用料珍貴,若是在你手上,一定不會丢棄。”
“嗯,這倒是。”陳博彜想破頭也不可能知道雁游還有這等能力,所以便接受了雁游的托詞。
把這古陳齋看得差不多,雁游見時間已經過了五點,再過一兩個小時,潘家園就該關張了。之前他只是走馬觀花地浏覽了一遍,想抓緊剩下的時間再仔細看看,淘弄點兒好東西,便說道:“陳老,我想去外面攤子上看看、”
“啊?我陪你去。對了,還有這錢——”
那鬥雞架是買貨的添頭,沒花一分錢。如果今天不是雁游道破來歷,只怕再過幾年,就要被當成破爛清理出去。今天這三百元等于是白撿來的,陳博彜尋思着,至少得分七成給雁游。
但話還沒說完,又有人進了店:“太好了,陳教授,您在這兒,我找了您老半天了。”
來人約摸三十上下,個頭不高,有些消瘦。鼻梁上架着副國內商店還買不到的金邊眼鏡,襯着蒼白的面孔,本該顯得頗為斯文,卻因閃爍不定的眼神,沒由來地讓人不大生得出好感。
見他進店,正好端茶過來的小張招呼道:“許老師。”
男子卻像沒聽到似的,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徑自沖到陳博彜面前:“陳教授,你明天有空吧?我們剛剛得知,那位準備捐贈的華橋喜歡華夏歷史,所以想讓你明天一起出席陪他聊聊。他帶來的捐款可是筆大數目,學校絕不容許出半點纰漏。”
一口氣說到這裏,男子才注意到小張端着托盤經過,竟問也不問,直接拿起杯子就一飲而盡。末了放回杯子,以命令式的口吻說道:“再來一杯。”
小張有點委屈地看了雁游一眼:“這是給小雁師傅的……”
男子這才注意雁游。打量對方衣裳寒酸,直接把當成了來幹粗活兒的木匠瓦匠之類,不耐煩地說道:“不願倒就算了,哪兒來這麽多廢話。”
這人自負無禮,如果在平時,雁游也懶得計較。但小張是為了自己才受了冤枉氣,以他的性格不會裝看不見。遂淡淡說道:“小張還要招呼客人,不負責端茶倒水。閣下若是渴了,外面有涼茶攤子,一毛一大杯,藥茶綠花應有盡有。”
“你——”
聽到他的話,男子頓時狠狠瞪了過來。剛要發作,卻聽陳博彜不耐煩地說道:“小許,你到底有什麽事?別是專門跑到我這兒和人拌嘴來了。”
男子不依不饒道:“陳教授,你看你的員工,竟這樣對待我堂堂大學老師。還有這個人——”
“好了,你是老師,比一般人更懂禮儀,何苦斤斤計較。”
陳博彜知道這許世年仗着有位學術大牛的遠房爺爺,為人又略有點小聰明,一直張揚自負,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他怕雁游再待下去,倒因這人惹一肚子不必要的閑氣,便說道:“小雁,恕我有客,不能送你了。你先自個兒轉轉,過兩天咱們再聊。”
雁游明白陳博彜的意思,不再多說什麽,道了一聲再見便走了出去。
許世年瞪視着他的背影,在肚內暗罵了一聲小兔崽子,這才悻悻收回視線,同陳博彜說起正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