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從來沒有聽過的,印象中,趙寧佑就像一潭平靜的湖水,清幽透徹,而在此刻卻仿佛被巨石扔擲了般,炸開了千層浪花。
我将身子蜷在宮牆的角落裏,慢慢傾聽着他們的對話,我眯着眼睛瞧着頭頂懸挂的精致宮燈,口中下意識的呢喃,“龐嘯!”
青太後忽然垂下了手,她有些挫敗的看着趙寧佑,“寧佑,這江山來之不易,你不要忘記了如今自己皇帝的身份。”
趙寧佑并沒有回答她,只是反問了一句,“娘,你可知今日是什麽日子?”
瞬間,青太後的臉色劇變,氣息不穩的扶着牆對着趙寧佑瞪大了眼睛。
我将扒着宮牆的五指收回,從檐角投射下來的陰影遮住了我的臉色,我弓着身子悄悄的往後退,心中卻充滿了好奇。
青貴妃同那個龐守尉定是認識的,也許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啧啧啧,黑暗中,我嘲笑般勾起了嘴角,原來我大哥一直深愛的女人也不過如此。我暗想我大哥可知道季青茹同別人的恩怨糾葛,若是知道,還會不會愛着這般癡狂?!
定是不會,我大哥那種有精神潔癖的人,連帶着血腥氣味的皇位寶座都不能容忍,更何況是一個跟他人還有過往的女人呢?!
事實上,他的情愛,在我眼裏,是那麽的廉價和可笑。
一路沉思,我悄悄的回到了正大光明殿門口,剛擡起臉,便看見剛剛的小太監喜笑顏開的湊了上來,獻寶似的捧着手中的東西對我道:“長公主剛剛可是在找這個?”
我低下頭,眼睛一亮,伸出手拿過來,正是我時常佩戴的小錦囊,打開了一看,裏面的鑰匙還在,正同一些小金豆子們躺在一起。
我想着以後可不能這麽馬虎大意了,一邊從小袋子裏掏出了一小粒金豆子賞給正在翹首以盼的小太監。
小太監接過,連連跪謝,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菊花。
午時的豔陽熱烈的照射在我的全身,小太監跑開後,我立在正殿的門口,偏過頭望着大殿背後趙寧佑和青太後的方向,攥緊了手中的錦囊袋。
走到寶華殿的門口時,遠遠看見阿桃站在殿口的藤蘿架子下揣着手翹首以盼,一瞧見我的身影,她急忙小跑過來,解開我身上厚重的禮服,輕聲詢問我:“公主累不累,餓不餓?阿碧已經在準備膳食了。”說着,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錦帕擦拭着我額頭的吸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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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順手将我的宮服挽起遞給了身旁跟着我們的小宮婢,然後從袖口出滑落了一個青色的東西。
“咦?這是什麽?”阿桃好奇的将它撿起來。
我擡起手,定睛看了一眼,阿桃手中的物品正是趙寧佑的帕子。
“收起來吧!”我掃了一眼,吩咐道。
阿桃應了聲,将它理順了放在宮服上,跟着我進了殿內。跨過朱紅色的門檻,一見圓桌上放置了一堆各式各樣的小玩意,見我微微蹙起了眉頭,阿桃這才彎腰對我小心翼翼的開口道:“剛剛大總管派了壽公公送來的,說是宋大人家的一位公子準備的,用來給長公主賠罪用的,奴婢也不知是哪位公子,便擅自收了,等公主回來定奪!”
我走了過去,随意撥弄了撥弄,朱紅色海棠花雕紋的桐木盒子裏裝的是一套塗着七種色彩仕女陶俑,個個穿着豔麗的襦裙,發髻高隆,神态恭敬。旁邊還有一套陶俑駱駝,背載絲綢或馱着樂隊,仰首嘶鳴,那赤髯碧眼的駱俑,身穿窄袖衫,頭戴翻檐帽。
除此之外,便是一面清晰度極其高的圓形銅鏡,背面纏繞着海棠花枝的紋路,最中間鑲嵌了一顆橘色的鹌鹑蛋般大小的寶石,手柄處的青銅的凹槽間嵌着一顆顆圓形的小珍珠,手掌般大的銅鏡被放在一個褐色的鐵木匣中,倒是精致。
而另一個盒子裏裝的是些漂亮的透明色瓶子,各種顏色都有,粉色的,藍色的,湊近了細細聞,裏面的透明液體還散發着一股幽幽的暗香。
我撫弄着這些小玩意,心中想着宋凡成倒是有心。
可再心的又有什麽用,宋家的人,這輩子注定只能跟他們死磕到底。
看着阿桃和阿碧在一旁瞧着,眼睛發亮,我從中取出兩瓶,分別遞給她們,阿桃和阿碧驚喜萬分的接過,連連福身接過:“謝謝長公主。”
剩下的東西,我一并打發了人分別送給了我的侄子和侄女們。
看着空蕩蕩的桌子,我在心中冷笑,宋家人送來的東西,誰稀罕呢!
用了午膳後,阿桃給我收拾了東西,太學院的顏太傅回了京,因為我大哥去世而暫停的太學課目又被提上了日程。
說來也委實慚愧,我侄子都已經當上了皇帝開始日理萬機,我這個做姑姑的卻要同那些小輩們一同蹲在太學大殿讀書,這實在讓勞資有些擡不起頭。
然而,祖宗的規矩不能藐視,皇室宗族的子弟必須學到十五歲,方可離開太學。
趙寧佑登了基,已經搬到了福寧宮,福寧宮位于皇宮的正中心,與寶華殿只隔了一個水榭長廊,從寶華殿出來,站在寶華殿殿口的院落裏,甚至還能看見遙遙水榭對面,福寧宮來來往往的宮人。
阿桃拎着的木匣中裝着幾本《大學》、《尚書》,另一只木匣裏裝着點心,顏太傅是太學殿之首,三月份他離京回鄉,再碰上帝王大喪,整個太學殿也就停了下來。
太學殿位于西宮的最北邊,臨近皇宮四大門之一朱雀門。
通往太學殿的寬道上,途徑我母後生前住的承德宮,隔着一道長而寬的荷花池,我停下來腳步。
五月的荷花開的正豔,粉色的荷花從層層疊疊的蓮葉中冒了出來,挺直了莖杆,在微風中輕輕搖擺。
那是歷代太後住的地方,如今,季青茹這個女人也要住進去,雖然已經認清這個事情,可我的心中仍然不快,那是我母後住的地方,內心深處我不能容忍我讨厭的人玷污了那個地方。
然而,承德宮似乎并沒有我想象的那般熱鬧,殿門口一派冷清,仿佛還是母親去世後的那副摸樣,我不由疑惑,轉身開口問着阿桃:
“怎麽,青太後沒有搬過來?”
阿桃想了想道:“聽太後身邊的蓮一姐姐說,青太後如今還住在梧桐苑,皇上說太後住在梧桐苑住慣了,所幸就不搬了!”
“這樣哪!”我偏過了頭,面上沒有神色,心中卻在暗暗竊喜,不搬正合我意,省得我每日途徑這裏,見到季青茹在我母後的宮裏頤指氣使,讓我心煩意亂。
在太學殿口的石道上,我瞧見了趙寧紀的身影,他一見到我,松開了身邊小太監的鉗制,歡快的奔到了我的身邊,一把抱着我的腰,“姑姑!”
他身邊的小太監見到我後,恭敬的行禮:“大長公主!”
趙寧佑等了基,我的身份也跟着晉升了一級。
我摸了摸趙寧紀的頭,看着他圓圓的臉蛋,心中一片暖意,牽着他的手,同他一起往太學殿正門的石階上跨去,我輕聲問他:“姑姑送你的駱駝陶人可喜歡!”
“喜歡!”趙寧紀大聲的回答,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喜愛之情。
太學殿的門口處,還站着幾位陪讀的大臣子女,他們站在一排對着我們行禮,“參見大長公主,參見七殿下!”
寧紀還沒有得到分封,大家依然對他行殿下之禮。
太學殿的課程極多,文學算術,乃至騎射琴藝都有專門的博士教學。太學的課程對我來說如每日一打卡般,上完了文學課,我便提前開溜,司業大人們每每瞧見我這番學習态度,礙着我極其尊貴的身份,向來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
寧珊極其喜歡古琴,以往我偷偷開溜,總能在如元苑瞧見她同一些世家女在勤奮的練習。
如元苑芳草茵茵,教學的是一位姿态優雅的女博士,妙齡少女的穿着皆是明豔動人,萬花叢中,她們擡起衣袖撩動琴弦的姿态真是賞心悅目。
甚至,從如元苑的宮牆上還經常能看見那些世家子弟偷偷翻牆的身影。
太學殿的太監們打開了殿門,學生們井然有序的前行,文學課的大殿上,一排排整齊的桌面早就擺放好了筆墨紙硯,座位皆按照等級而設,在這若幹個同我一般大小的蘿蔔頭中,我的身份最尊貴,便坐在了最前面。
等到大家都入了座,趙寧文這才從外頭風風火火的進來,一段時間沒看見他,感覺他又長高了,我極其羨慕他的長勢,心中卻在暗自嘆息什麽時候我的個子也能蹿一蹿。
顏太傅還沒有來,整個大殿都安安靜靜的,
趙寧文在我身邊小聲的咬耳朵,“姑姑,我近日在宮外結實了一位少年,他的武功可棒了!比咱們教騎射的高大人還要厲害,千步的靶子,他能箭箭穿心!有機會帶你認識認識,聽說是從邊關剛回來的!”
寧文生性好動,總愛偷偷溜出宮結實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士,每每聽見他跟我講宮外的趣味,我就心生羨慕之意,并暗自扼腕為何不是男兒身,偏偏作為一個長公主,所有的行為舉止皆要暴露在衆人面前,供世人任意的評頭論足。
我攤開了手中的書,偏着頭好奇的問他:“從邊關來的?姓什名甚?”
趙寧文依靠在椅子上,翹着腿想了片刻,道:“好像叫什麽龐仲明?!對,就是這個名字,龐仲明!”
我翻着書頁的動作緩了下來,暗自蹙眉,姓龐?邊關?
☆、深井冰口口二五
我翻着書頁的動作緩了下來,暗自蹙眉,姓龐?邊關?
趙寧文似乎對他的評價很高,“他報了六月份的武舉考試,我覺得以他的身手定能高中!”
我又掀開了一頁書,心裏對他的話語不做認同,仰着臉,面上卻帶着笑意,佯裝崇拜的目光對着他道:“姑姑一向相信寧文的眼光!”
趙寧文嘿嘿一笑,轉過了身子端正坐好。
十五歲的少年人總是這麽的朝氣蓬勃,心無城府,遇見志同道合之人便歡天喜地的去結識,推心置腹,不在乎任何身份和地位。
這樣的心性,真是讓人羨慕呢!
東窗的晨輝透過雕窗,傾灑在我的案桌上,将我放在書本山上的右手投射出了一個細長的陰影,躍動的塵土在光輝中清晰的恣意的翻滾着,一派歡慶姿态。
顏太傅從東門的入口跨步進來,藏青色的臣服繡着黑色的飛禽圖案,垂在身後的頭發早已灰白,兩鬓的發絲更是花白如雪。
精神矍铄的他抹了一把下巴那不長的胡須,一一掃視了我們一眼,骨瘦如柴的雙手上捧着幾本厚實的書,邁着大步落在了前案的太師椅上。
直到瞧見整個大殿座無虛席,他這才滿意的點了點,翻開了手中的書本,朗聲開口:“臣歸鄉這幾月,遇見故人,思緒繁多,總能回憶起當年諸多往事,在座各位除了幾位殿下,皆是世家中人,古人言讀書最高,然,知自己為何讀書才是上上之道,如今天下雖大定,但邊境戰亂不斷,新皇登基,各位更是心中有抱負才對!”
顏太傅這一席話,面色慈祥,聲色具緩,衆人聽言,皆擡着頭高聲應了一聲:“謹遵太傅教誨!”
沐浴着晨光,衆人便開始搖頭晃腦的背起了大學之道,顏太傅手中握着戒尺,半眯着眼聆聽,适時的出口釋意。
寧紀年歲雖小,可功課卻沒有落下,跟着衆人也齊齊背出了聲來,口齒清晰,抑揚頓挫。
右邊的寧文又趴在桌上翻着不知名的書本,我斜着視線瞄了瞄,廢了好大的勁才看清封面“仙俠志”這三個字,寧文好像發現了我火熱的注視,又從他的木匣殼子裏掏出了另外一本,偷偷将手伸到了案幾下。
我和他心領神會,手也跟着伸了下去,碰觸一卷書本時,悄悄的拿了上來,翻到封面,是一本《平妖傳》,我将它塞在《大學》的下面,嘴巴一張一合,假裝念念有詞,津津有味的翻起了第一頁。
正看見雪山狐貍精化成人形,準備色誘道觀道士的時候,顏太傅的課結束了,我意猶未盡的合上書,站起身來,同衆人一同行下課之禮。
同往常一樣,我跟着人流往門口跨去,大殿外的長廊下,阿桃正拎着食盒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安靜的等着我,然而,當我擡起腿跨過朱紅色的門檻時,顏太傅叫住了我。
“大長公主,請留步!”
我收回了腿,世家的弟子和我的侄子侄女們從我的身邊走過,我回過頭,顏太傅站在了案幾旁面帶微笑,負着手等我過來。
雖然面帶疑惑,但我還是規規矩矩的走到了他的身邊,恭敬問好:“太傅大人有何事?!”
寧文在窗口處瞧見我被留下的身影,嚣張的晃了晃手中的傳記,偷笑着拉着寧紀跑了,直到整個大殿都空無一人,連殿外的長廊也空空的時候,顏太傅才對着我開了口,
“長公主,請坐!”
說着,他搬來了一張圓凳放置在案桌的一旁,我像做錯事的學生有些束手束腳的坐了下去,揣着手,心中有些不安。
為了這種事情被留下,真是委實太傷勞資的臉面,然而顏太傅學富五車,學識淵博,打心底我是極其敬佩的。
沒有等來意料之中的責備,顏太傅帶着笑鋪開了他面前的宣紙,遞給我一只上好的狼毫筆,道:“大長公主寫幾個字讓微臣瞧瞧!”
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撫了撫面前雪白的宣紙,蘸上了墨汁,提筆胡亂畫了幾道,應付着交了上去。
顏太傅接了過去,細細瞧了一會,摸着胡須,面上帶着一抹我捉摸不透的笑容道:“長公主握筆的姿勢不錯!”
說完,他将那張宣紙放置一邊,對上面的字并沒有做任何評價,仿佛了然一切般又開口問了我幾個有關大學的問題。
“大長公主可知‘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含義?”
顏太傅的兩鬓雖然已經花白,可那雙溝壑中的眼睛卻目露精光,仿佛一切都逃不過他的視線,我對上他的眼睛,有些詫然他問這句話,繼而老老實實的回到道:“學生知道,明白應該達到的境界才能夠使自己志向堅定;志向堅定才能夠鎮靜不躁;鎮靜不躁才能夠心安理得;心安理得才能夠思慮周祥;思慮周祥才能夠有所收獲。”
一口氣說完,我停住了,擡着臉去看他的神色。
但是顏太傅似乎對我的話并不滿意,他面上的笑容減了減,卻又不失和藹的對着我道:“那麽,大長公主明白了自己的志向了麽?”
顏太傅的話語很輕,可落在我的耳畔卻如重錘一般,讓我陷入了迷茫。
志向?我能有什麽志向呢?此生,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守住趙家的江山,然而,現在的江山是趙寧佑守着了,除了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幫助他,我還能有什麽志向呢?
于是,我垂着眼,盯着面前那厚實的書本,輕聲道:“太傅說什麽,學生不明白。”
“大長公主天資聰慧,同您的母後孝元後一樣,冰雪聰明,心思玲珑剔透,怎麽會不明白老臣的話呢?”并沒有被我的話糊弄過去,顏太傅依舊笑着開口。
我擡起頭,故作癡傻的看着他,蹙起了眉頭,仿佛在用力思考他的話語。
“大長公主懂得藏拙是好事,可寶玉即使被頑石包裹,終有一天還是會顯露出來!”顏太傅說着,捧着手中的書本,站起了身來。
我仰着臉佯裝懵懂的看着他,心中卻在暗暗驚到,母後說的沒錯,太學殿的顏太傅果然不是一般人。
榮經三朝,不結黨不營私,只守着太學一殿,做了三朝的太傅,教育皇室宗族,說是癡傻,也卻是看得最透徹。
權傾朝野又如何,樹大枝高,到處虎視眈眈,各路人士都想着怎麽去掰倒一番。
位于朝堂之上,卻能脫俗世外,閑雲野鶴一般,這才高人。
然而,此刻卻不是敬佩的時候,我也跟着站起了身來,全身充滿了警惕,心中卻在盤算着這顏行知到底是哪路的人馬。
“長公主莫要驚慌,老臣一向性情散漫,不問朝堂之事,只随心性而來,老臣只是愛憐公主之才,專為公主指點迷津而來!”
冷不丁,身邊的顏太傅又開了口,我心中一驚,暗道姜果然還是老的辣,我再怎麽裝也逃不過有五十年道行的文化老頭。
猜着我所想,見我露出了驚慌失措的神色,顏太傅這才滿意的笑出了聲來,爽朗的聲音回蕩在空無一人的大殿上,格外的坦坦蕩蕩。
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下巴灰色的胡須也在輕微的顫動,整個人一下子年輕了許多。
窗外那缱绻帶着熱度的光輝灑在了我們的身上,将顏太傅臉上那深淺不一的皺紋照得一清二楚,可他大笑的姿态就像一只昂着首的仙鶴,那般脫離世俗之氣。
是的,這樣一個人,我的确是敬重的,可作為一個被嘲諷的對象,我內心卻是極其不滿。
可顏太傅總能第一時間感受到我的情緒,他停了笑,滿臉慈祥的低下頭看着我,“在太學殿,前前後後老臣教育過上百個宗室世家子弟,然而,讓老臣印象最深刻的就屬長公主您了。”
我擡起頭,有些愣松得望着他這般愛憐的目光,這世界上,會用如此目光看我的,除了母後,再無第二人了。
“為什麽?”我不解,仰着臉問他。
然而,顏太傅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夾着書本站在殿外,瞧見已經站起身來的阿桃的身影,笑着催促道:“長公主若想回去趕緊回去,若是被文博士瞧見了,又要拉您去練琴了!”
我這才恍過神,一聽文博士的名字,立馬吓得匆匆跑下臺階,直直奔向了阿桃的身邊。
大概我此生與琴犯沖,第一次被文博士拉過去撫琴,便生生被琴弦劃破了四個指頭,然而文博士卻道我學琴極有天賦,總想逮着我好好教習一番,之後,每每遇見文博士,我總要趕緊繞道而行。
“怎麽今日這麽久?”阿桃看着我過來,有些不安的詢問道。
“太傅給我補習了功課!”我仰着頭糯聲回答。
阿桃卻是有些心疼,“公主将來不用考狀元,太傅将公主逼得太緊了!”
我笑了笑,任由她拉着我的手,離開太學殿的時候,我回了頭,顏太傅還站在太學殿的大門口,身後是漆了紅漆的朱紅色的大門,他藏青色的臣服被映襯的格外醒目。
☆、深井冰口口二六
我笑了笑,任由她拉着我的手,離開太學殿的時候,我回了頭,顏太傅還站在太學殿的大門口,身後是漆了紅漆的朱紅色的大門,他藏青色的臣服被映襯的格外醒目。
回到寶華殿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去,阿碧讓宮人在長廊上點上了宮燈,一路上我還在思考顏太傅對我所說的那一番話。
顏行知這個老頭真會打啞謎,明明是他先找上我,可什麽也不說破,非得讓我自己回頭去沉思,這般禀性真是不夠利落爽快。
讀書人的花花腸子就是多!
我在這邊哀嘆着,坐在大殿前廳的圓桌上,等着婢女們給我脫鞋換衣,晚膳會快被端上來了,八寶桂花鴨,用芡粉勾的糖醋桂魚,幾盤清新可口的果子粒,一碗冰鎮的銀耳綠豆湯,統統都是我愛吃的。
阿桃和阿碧給我布好了菜,這才端着飯碗到了外間用食。
明亮的琉璃宮燈下,我夾着碗中的飯菜,卻有些食之無味,偌大的圓桌上,每次只有我一個人用餐,連說話的人都沒有。
空蕩蕩的大殿裏,品級低的宮婢在屏風處站成了一排,個個垂首不語,我有些食不下咽,趙宸穆在世時,雖然個人作風有些不讨喜,可每到用膳之時,總會陪着我一起,以往每每同他在一個桌上吃飯,我總是格外的厭煩,可如今,他走了之後,我卻有點思念他。
這種情緒産生後,我吓得一把丢掉了手中的筷子!
哼,趙宸穆這樣沒用的廢物,敗壞祖宗家産的人,我怎麽會想念他,真是太可笑了!
我又扒了兩口米飯,這才憤憤不平的松了手中的筷箸,讓小宮女把這些東西都撤了下去。
殿外的一切已經全被籠罩在黑暗中,宮牆上方夜幕裏的繁星點點,我穿上了一身米色的小襦裙,從圓凳上下來,走到了前廳外面的院子裏。
五月份的天氣已經逐漸炎熱起來,入了夏,空氣中的到處彌漫着不知道蟲子的鳴叫聲,一聲蓋過一聲,熱鬧極了。
晚膳吃的并不多,但此刻卻覺得腹中有些脹氣,我喚來阿桃,讓她點着燈帶着我去水榭那邊走一圈消消食。
阿桃應下了,找了一盞精致的宮燈,在我的面前提着。
到了夜晚,白日裏的熱氣都被吹散了,從水榭下面的池塘吹來的風也是涼爽的,我從水榭的木梯上走過,下意識的去瞄向了福寧宮。
福寧宮的太監還在門口規規矩矩的守着,後殿那一排貴氣的屋子還暗着,似乎趙寧佑還沒有回寝宮。
宮裏的人并不多,趙宸穆死了後,陪葬了好多美人和宮婢,而新皇剛登基,還沒有納妃子,這樣的結果就導致整個皇城統統就住了十多個主子,尤其到了夜晚,連着水榭都顯得空曠曠的。
我父皇在世的時候,這條水榭可熱鬧了,一到了傍晚,那些個美人總愛在這裏嬉笑玩耍,搔首弄姿,總希望能引起河水另一邊的帝君的注意。
在這裏調笑的美人很多,可死在水榭下面千畔湖的女人也并不少。
我有親眼見過,大總管安公公捂上了一個美人的嘴巴,将她全身用麻繩捆的緊緊的,然後“撲通”一聲投入了湖裏,平靜的湖面冒了一個泡,甚至都沒有怎麽掙紮,便再也見不到那個美人了。
這個死掉的美人,她是我父皇身邊萬貴妃的人,跟了我父皇後,又來勾、引我大哥,這樣不安分的美人,死了還能留全屍,真是太可惜了!
阿桃不知道我心中所想,她見我有些呆滞的盯着水榭下的湖面,輕聲道:“這面湖有些空,回頭讓大總管種上一些白蓮,以後公主坐在這裏也能觀賞到荷花了!”
我仰着臉對着她點了點,誇贊道:“阿桃好主意!”
從水榭下去,走入一座涼亭,對面忽然走來一個極其匆忙的身影,看也不看就往着我身後的阿桃身上撞去。
“碰”一聲,來人手中的竹籃被撞倒在地,裏面的東西在地上灑了一片。
涼風乍起,将地上白色的紙錢吹得有些作響,我眯着眼睛打量着跌倒在地的人,等着她爬起來,才看清了她的正臉。
“蓮一姐姐,你跑這麽快做什麽?!”阿桃揉了揉被撞疼得屁股,有些驚訝的出聲。
在地上手忙腳亂撿着白燭和紙錢的蓮一聽見聲音一驚,擡起了臉,瞧見了我,這才慌張的對我行禮:“奴婢莽撞,沖撞了大長公主!”
我盯着她手中的東西,好奇問她:“這是用來做什麽?”
蓮一看了看手中的東西,将它一碼一碼的堆疊好放在籃子裏,蹙着眉開口道:“奴婢也不知道,太後娘娘說要用來祭拜菩薩,奴婢才從庫房裏同吳公公要來的!”
“娘娘說要急用,奴婢這才匆匆忙忙的!”說着,蓮一彎着腰賠罪,一邊向我們告退。
皇上登基這日,卻要用紙錢和白燭祭拜菩薩,這是什麽說法?望着蓮一遠去的身影,我擰起了雙眉。
越過涼亭,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福寧宮附近的禦書房,遠遠的,禦書房內燈火通明,紙糊的雕花窗內昏黃的一片,依稀可以透過紙窗可以看見內裏那個正襟危坐的身影。
趙寧佑似乎還在書房內。
我想了想,徑直往前邁的腿折了回來,向書房的那條通道上走了過去。在書房守着的桂公公瞧見了我的身影,正準備大聲的通報,我舉着手對着他做了一個“噓”的動作,桂公公笑着揣着手退到了一邊,給我讓道。
阿桃立在門口,看着我蹑手蹑腳的跨着門檻走了進去。
書房中殿的擺設極其簡單,幾個簡易的書架上到處了擺放了書籍,高腳案幾上的幾盆綠色藤蘿長得極其茂盛,枝條抽枝的特別厲害,綴着片片翠綠的葉子已經快垂落到了地面。
中間的方桌上擺放着一壺還冒着熱氣的紫砂壺,一旁的博古架子上面,擺放着各式的珍寶古玩,我輕悄悄的走了過去,在左下角的另一個空格裏,我如願以償的看見了一個熟悉的東西,已經幹枯成木柴的草杆編制而成的兔子已經枯黃的變了形,它以極其扭曲的方式同那些價值千金的珠寶安安靜靜的擺放在一起,擺放了許多年。
我撫摸着它已經枯黃幹癟的身軀,甚至它已經看不出來是個兔子的形狀了,我記得,這個是我偷偷放置在這裏的。
這裏原來擺放的是父皇原來最心愛的秘色花瓶。
可惜,被我一把砸得粉碎,萬貴妃那個女人送給父皇的每一樣的東西,我總是想法設法的将它們毀滅的幹幹淨淨。
也是那個女人的出現,我母後的地位變得岌岌可危。
一想到萬貴妃那個女人,我的眼前總是能浮現她嚣張的依偎在父皇的身側那極其挑釁的目光。
可是,那又怎麽樣,再嚣張,最後還是跟喪家犬一樣被母後趕出了帝都,母後說的對,只有先發制人,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想到這裏,我的臉上出現了一股狠戾之色。
然而,身後突然出現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将我吓得陡然松開了手中的東西,手中已經變形的編制品從博古架子上滾了一圈落在了地上。
我剛想彎腰去撿,已經有一只白皙而修長的手快我一步,将它拾起。
我弓着腰,看着面前那雙繡着銀色繡紋的黑靴,慢慢直起了身子。
趙寧佑身上厚重的冕服退了去,一身素色的錦袍略寬松的束在身上,黑色的長發被一頂玉冠豎起。
看見我突然出現在這裏,他也不惱,只是把玩了手中的東西一圈,笑着道:“這東西已經舊了,姑姑要是喜歡,我可以再編一個。”
我這才恍然想起,這個東西好像也是趙寧佑給我編的。
後來,趙寧佑讓桂公公在院子裏拔了一束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禦書房那擺放奏折的案幾上,趙寧佑挑着粗壯而結實的莖杆,時常握筆的手略顯生疏的彎折着它們。
我坐在案桌一旁的圓凳上,明亮而跳動的光輝下,我安靜的看着他的動作。
趙寧佑的手很巧,就像很多年前,我趴在石桌上看見的那般,那一堆雜亂的草莖在他的手中都變成了栩栩如生的工藝品。
我恍惚中,趙寧佑已經将東西遞了過來,密實的草莖編制成了兔子肥碩的身體,而毛茸茸的狗尾巴則變成了兔子長長的耳朵,放在手中,那對耳朵還是在顫顫的抖動。
我将它小心翼翼的放在手掌心中,像緬懷孩提時代的時光般,觸碰着它的耳朵,臉上油然的綻放了一絲我所不知道的笑意。
趙寧佑則是收拾了案幾桌面,将剛剛沒有批閱完畢的奏折重新打開,低着頭又認真的閱讀開來,似乎,他也沒有想到問我過來做什麽,仿佛一切都是這麽順理成章。
☆、深井冰口口二七
趙寧佑則是收拾了案幾桌面,将剛剛沒有批閱完畢的奏折重新打開,低着頭又認真的閱讀開來,似乎,他也沒有想到問我過來做什麽,仿佛一切都是這麽順理成章。
我摸索着草莖打結得部分,粗粝的觸感,有些磨手。
案桌上明黃的燈光,趙寧佑握筆姿态有些恍惚,黑色的光影在他的筆尖萦繞,他筆下黑色的字體就像一個一個躍動的精靈在我眼前晃動,。
趙寧佑的神色并不好,他蹙了眉頭,握筆的動作有些躁動。
我靜靜的望着那些快堆成小山的奏折,雖然趙寧佑沒有說任何話,但是我知道,做好中原之首并不如人們想象中的那麽容易。
元貞五十三年二月,福建南岸的長江之口決堤,朝廷派去的赈災之物一波又一波,可從京城到福建之地,關卡十處,到達難民手中的物品早就所剩無疑。
南方富庶之地,官員私自增加稅收,随意扣留上繳的朝廷之物。
西北之地大旱三月,難民流離失所,怨聲載道。
北部的匈奴人勾結鮮卑人,在蠻荒之地漢門關蠢蠢欲動,漢門關的将領為了保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許久不向朝廷報告戰況。
京中的官員更是培養黨羽,分成黨派,為了一己私欲,争鋒相對。
這就是元貞五十三的趙氏江山,滿目瘡痍,令人心憂。
躍動的燈火間,顏行知的話語又在我的腦海中回蕩:“那麽,大長公主明白了自己的志向了麽?”
是的,我是想守着趙家,可是這般艱難的事情并不是想就能做到的。
我想幫着趙寧佑,又該怎麽幫?
巨大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