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籠罩了我全身,可前方的黑暗越仿佛露出了一絲微弱的燈光,我想用力抓住,它卻想頑皮的孩童般一下子消失了身影。
然而,內心卻忽然炸開了一道花,陰冷的聲音如當頭一棒,厲聲的呵斥着我:
“趙宸安,你願意一輩子在深宮中藏頭露尾,期期艾艾嗎?”
“守着孝元後的財寶像個絕望的懦夫般将所有的希望和機會都寄托給他人嗎?”
“将趙家交給了趙寧佑,便有了借口一直窩囊下去嗎?”
“只為了孝元後的一句‘慧極必傷’,便放棄了自己萬分渴求的理想,甘心嗎?”
猛然,我捏緊了手中的草編兔子,任由它尖銳的莖杆刺向我的手掌心。趙寧佑提筆在奏折上沙沙作響的聲音清晰的在耳邊回蕩。
心頭那團如惡鬼般張着血盆大口的黑影慢慢被驅散,我的心境從未有的清明,仿佛混沌的一切終于沉澱下來而變得透徹。
是的,我不甘心。
無比遵從本心,我想通了一切,也在此刻突然想明白了顏行知的話。
我離開禦書房的時候,趙寧佑還在點燈熬夜,我快步走回了寶華殿,回到了自己的寝宮,遣散了屋裏的宮人後,我點着燈走向了繡芳閣的密室。
自從母後去世後,我再也沒來過這裏,放置在石室的楠木大箱子都積上了厚厚的灰塵,點亮了石壁上的長明燈,我打開了最邊上的一個木箱。
塵封的回憶伴随着揚起的灰塵被迫暴露在這昏暗的石室中。
我顫抖着手捧起了一本本母後身前留下的書籍,泛黃的書頁無一不透露着歷史的無聲細語。
甚至還有幾本蜷曲的書頁圖紙沾染着暗紅色的血跡,深深的印在那沉重的書卷上,重現着當年的殺戮、喧嚣和無奈。
記憶中,母後當着我的面将這一本本彌足珍貴的書籍小心翼翼的擺放在巨大的壟箱中,青銅制作的鐵鎖封鎖了它們的身影,母後摟着我,面無表情的緊緊盯着木箱上嶄新的鐵鎖,平靜的聲音帶着莫名的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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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我的宸安統統不要學!”
可是,為了趙家,我願意走上母後那樣的道路。
冗長的卷軸被打開,大團暈開的血跡遮蓋了部分黑色的字跡,百年前昆山一戰的兵馬戰甲記錄躍然紙上,從布兵到列隊,到上馬厮殺,無不毒辣而陰狠的手段一一在那段泛黃蜷曲的卷軸上描繪開來。
越是往後,越是能感受到這世間如草芥的生命,蝼蟻一般,碎裂在兵荒馬亂的戰亂時代。
我知道,母後一直盡她所能為我撐起一個沒有殺戮,只有和平的烏托邦世界。
可是,母後這般聰明的人,為什麽不明白,在皇室生存的人,從一開始,手上便染上了血腥,這輩子,再也去除不掉。
世間的光明與黑暗交替不停,太學殿口的晨光還似昨日,可又似乎有些不同。
殿外的鈴聲還在作響,我坐在自己的案桌旁不動,面前的顏太傅倚靠在太師椅上,手卷着一本書,正在聚精會神的賞閱。
一個時辰過去了,殿口朱紅色的高柱的落影從我的腳邊慢慢爬向了後排的案桌,顏太傅終于坐直了身子,将面前的書卷拿開,眯着眼看着做的端正的我,終于綻開了一抹笑容,道:“大長公主,終于想通了?”
我站了身子,肅着顏對着他行了一個拜師之禮,“宸安心系趙氏,願傾盡一切守住趙氏,望太傅助宸安一臂之力!”
我拱着手,彎着腰,無比虔誠。
良久,頭頂才傳來顏太傅鄭重其事的聲音:“老臣,必當竭盡全力,傾囊相授!”
如芳苑的歡聲笑語很快從宮牆的另一邊傳來,回蕩在此刻空蕩蕩的大殿上,分外的格格不入。
顏太傅領着我去了太學的內閣。寬闊的案桌上,擺放着厚厚兩摞資治通鑒。
顏太傅指着最上面的《周記》道:“通鑒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迄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共記載了十六個朝代一千多年的歷史,大長公主既已知心中所求,就請認真熟讀這十六卷書籍。”
說着,他轉身指着一旁的書架道,“太學殿藏書豐富,這架上擺放的書籍皆是精品,文學課下了後,長公主記得每日在此留上兩個時辰,老臣會每日前來查看公主所讀內容。”
說着他捧着《周記》放在我的手中,我恭敬的接過,攤開幹淨的書卷,每一頁空白的地方,到處是字跡整齊的筆跡和見解,皆是顏太傅親筆所做。
內閣的窗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歡愉的鳥啼,我合上了書籍,捧着這沉重的書籍,輕聲道:“宸安,定然不負太傅期望!”
過了幾日,恰逢太學殿沐浴日,顏太傅放假了我一天。
趙寧文又想偷偷出宮,昭妃娘娘給他下了禁足令,沒有辦法,他一大早找上了我,纏着我同他一起出去做擋箭牌。
我想了想,自打舅舅回京也有好幾日沒有看見他們,便同寧佑說了聲,在昭妃娘娘不滿的眼神中坐着馬車将趙寧文帶了出去。
馬車上,趙寧文掀開了馬車的簾子,有些雀躍,“姑姑,你同秦老将軍敘舊完畢後,我帶着你去京城逛逛,西街那邊又來了幾家新的戲團,最近唱的折子戲可好聽了!”
阿桃卻是不贊同,“七殿下,外面人這麽多,您和公主出了事該怎麽辦?”
趙寧文最煩別人這麽說,他白了阿桃一眼:“你這奴婢,怎麽竟說着這些不好聽的,小爺我可是會七殺拳的人,正跟人碰上,出事哭爹喊娘是他們才對!”
說完,趙寧文又轉過臉對着我道:“姑姑還記得我當時和你說的那個龐仲明嗎,他們家也住在烏衣巷!跟秦将軍在一片城區,我的拳法就是他教的!”
烏衣巷?
我眉頭微微蹙起,烏衣巷住的達官貴人都是京中數得上名號的,這少年又是什麽來頭,怎麽住得起烏衣巷這寸土寸金的地方?
正想着,咕嚕的馬車停了下來,前面駕着馬車的侍從掀開簾子對我說道:“公主,前面似乎有人在争吵,官道被堵了!”
我掀開了簾幕,探着頭往外頭看,忽然,人群中傳來了一聲怒罵,“是胡人!他是胡人!邊塞蠻狗竟然來我中原,真是找死,來人!快抓住他!!”
吵囔的聲音一下子讓人群驚慌起來,尤其是胡人這兩個字,更是讓城中的百姓如驚弓之鳥,尖叫着往外沖去。
人群沖撞了我們的馬車,馬匹受驚的擡起了前蹄。
“姑姑,小心!”趙寧文大聲喊了一句,一把抱着我的身子,馬匹失控,馬車的車廂也跟着翻了翻,不過,很快跟随的侍從控制住了馬匹,我驚魂未定的從馬車上下了下來,有些不滿的朝着人群中望去。
“你們都是怎麽駕馬的?!個個都是飯桶嗎?!”趙寧文撞上了胳膊,怒聲大罵着跪在地上的侍從。
人群還在受驚的似乎沖撞着,忽然一陣噠噠的馬蹄聲傳來,一聲熟悉的怒喝聲在耳邊響起,
“何人在此喧鬧!”
緊接着,操着刀戟的侍衛駕着馬控制住了場面,一位穿着臣服的官員駕着馬駛入了人群。
“大人,這裏有個胡人!”先前大喊大叫的百姓立馬跪在地上,指着地上被困住的人道。
從馬上下來的那個官員一直背對着我,淺緋色的臣服身後,繡着圓形的鯉魚繡紋,隐約看出是個五品官。
我對胡人深惡痛絕,在侍衛的護擁下,也跟着人群圍在一邊看去。
地上被束縛的那人明明穿着漢人的衣服,可是下跪的百姓卻一口咬定他是個胡人。
“你是如何得知?”背對着我的那位大人開口,聲音真是分外的熟悉。
地上的百姓起身一把抓着被束之人的手大聲道:“小人的祖父曾入軍營殺過胡人,胡人擅長用刀,他們虎口處繭的位置同我漢人不同,并且,”說着,那人一把撕開地上之人的衣衫,腰間一條略一尺寬的腰帶繡着銀狼的圖案,“這狼形是匈奴人的圖騰,小人感篤定,他是匈奴的士兵!”
我定睛一看,果然如此。
地上的人還在掙紮,一口流利的漢語,“你這是污蔑,我是漠北的漢人,我漠北的子民也是奉狼為神。”
負着手斟酌他們二人話語的大人轉過了身子,露出了側臉,我湊上去一瞧,眉頭緊鎖,下意識勾着嘴角。
原來宋老狐貍真的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崽帶上了朝廷。
☆、深井冰口口二八
原來宋老狐貍真的迫不及待的将自己的崽帶上了朝廷。
人群中,激動憤怒的漢人青年一下子愣住了,似乎陷入了思考。
“這麽說,你也不能證明這名漢人就是胡人了?”宋凡成彎着嘴角走到了皺着眉頭的漢人青年面前,彈了彈他身上臣服上的塵土,低着頭俯視着地上漢人打扮的人,張着口道:“這麽一來,王虎,将地上的人給松綁!”
衆人一見這場鬧劇結束,提着的心慢慢緩了下來,正準備散開,忽然,人群中傳來了一聲“且慢!”
一只麥色的手推開了前排密密麻麻的人群,緊接着黑色的短打上衣在人群中顯露,一個英氣的少年大步跨了進來,擰着眉,瞧了一眼地上的人,忽然,他神色一凜,伸出手迅速了按住了給地上人松綁的侍從。
“師父!”
我身邊的趙寧文似乎很激動,一個小跑趕緊沖了上去,極其狗腿的暴露在人群中,圍在那個少年身邊熱情的開口,“師父,真是巧啊!我正想着今日去尋你呢!”
我擡起了頭,這個少年眉眼熟悉,正是當日去寺廟在城外看到的那位。
那日他跟着龐嘯進了京,趙寧文又幾次提到了名叫龐仲明的人,莫非,這個少年就是那個龐仲明?
我正思索着,那邊的趙寧文對着我招了招手,大聲喊道:“姑姑,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龐仲明!”
人群中的視線慢慢循着趙寧文的動作移到了我這邊,阿桃氣的扇了扇衣袖,遮住了我的身軀,在我身旁抱怨:“七殿下真是沒規矩!這大庭廣衆的!”
龐仲明對我三侄子愛理不理的,一張臉冷冰冰的又對上了地上那個掙紮的人,忽然,神色一狠,擡腳壓住了地上人的胸膛,對着旁邊的宋凡成冷聲開口道:“漠北漢人是奉狼為神沒錯,可他們通常以黑狼作為圖騰,你這銀狼的圖案又作何解釋!”
說着,龐仲明的腳又使勁的在他的身上踩了踩。
忽然,地上的人憤怒的出聲,“我乃匈奴帝國的骨都侯,你們這麽對我,咳咳,我們的烏克大單于是不會放過你們這些膽大妄為的漢人的!”
我眉頭一豎,正準備上前好好教訓這個亂吠的匈奴狗,卻見踩着他的龐仲明從他身旁侍衛的腰間猛然抽出一把長劍,毫不客氣的直對着滿臉掙紮之色的匈奴人,鋒利的刀劍離着匈奴狗的喉嚨只有一厘之距。
嚣張的匈奴人瞧着他臉上的冷意,瞬間瞪大了眼睛,眼珠子盯着刀鋒看了看半天,喉結出滾動了幾下,生生将要說的話咽了下去,只抖着聲音害怕的開口道:“刀、刀劍無眼!大俠,你手別抖!”
宋凡成眯了着眼睛,大聲喊了一句,“來人,将這匈奴人給我捆綁起來,帶入大牢,我要親自審問。”說着,他轉身過來對着龐仲明開口道:“這位少年年歲不大,可身手了得,性格果斷勇敢,不知有意向入大理寺?”
龐仲明腳下的人吓着抖着身子被捆綁的結結實實後,甩向了馬背,龐仲明瞧了宋凡成一眼,面上的冷意不變,“謝大人賞識,不過,在下沒興趣。”
說着,他提起手中的刀,使了巧勁一擲,長刀“噌”一聲準确無誤的入了侍衛的刀鞘中。
我暗暗喝彩,果然是好身手。
宋凡成身邊的侍衛帶走了那個匈奴人,周邊的百姓也松懈了下來,紛紛對着宋凡塵拱手道謝,聲稱“宋大人明鏡高懸、慧眼識人雲雲”。
宋凡成倒是謙虛,一邊拱手相讓,一邊待人群散去,這才将視線收回,慢慢落在我的身上。
我在心中冷笑了一聲,當了官,別的沒學會,這花架式倒是擺的挺足。
“微臣拜見大長公主!”宋凡成走近了過來,對我作了一個簡單的揖。
我在阿桃的身側微微點了頭,聽見對面的宋凡成開口道:“每次遇見大長公主,似乎總驚擾了公主的聖駕,微臣真是罪過!”
我面癱着一張臉望着他,不言語,心裏卻在默默冷笑,看來你挺有覺悟的,碰見你就準沒好事。
“姑姑,這是?”趙寧文臉上的崇拜之色還未消去,他湊過來上下打量着宋凡成問我。
“這位應該是三殿下吧!微臣拜見三殿下。”宋凡成雖然入京不過一段時間,倒是将宮中的人都打聽的清清楚楚,“在下是宋太師之子,宋凡成。”未了,宋凡成又恭敬的做了自我介紹。
“宋凡成?我同宋凡軒認識,他可是你弟弟?”趙寧文想了想,忽然開口。
“殿下說的正是。”宋凡成颔首應答。
眼看着我們寒暄了這麽一大段,那邊的龐仲明聽見我們的對話,似乎沒有什麽多大的驚訝,我湊到了趙寧文的耳邊悄悄跟着他咬耳朵,“龐仲明知道你的身份嗎?”
趙寧文将頭點的如搗舂,“知道啊!早就知道啊!”
立馬,我看向龐仲明的神色帶着幾分佩服,知道你的身份還這麽不鳥你,看來果然是個不畏權貴的好漢。
可趙寧文卻像一個龐仲明的腦殘黨一般,這邊剛同我說完了話,又熱情似火湊到了他的身邊。
這裏的街道離着烏衣巷不遠,趙寧文一瞧見他師父,都離不開眼了,死活都不要做馬車要跟着龐仲明一道。
而宋凡成似乎也要回府,這麽一來,一行人的身後跟着一輛馬車慢吞吞的朝着烏衣巷走去。
龐仲明這人雖說有傲骨,可到底也忸怩了一番過來,同我行了禮後便将我當空氣一般自個兒走到了前頭,當然,後面還拖着趙寧文這個小尾巴。
“大長公主可是前往秦府?”宋凡成瞧了一眼馬車外面的禮品,對着我道。
我側過頭看着他這番整裝潇灑的摸樣,岔過他的問題道:“宋大人去了大理寺嗎?”
宋凡成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面色稍稍有些詫異,很快又扯着和煦的笑容開口:“微臣現在是大理寺正。”
果然背靠大樹好乘涼,有個一品的太師爹,連着科舉都不用參加便直接入住大理寺。
一提到大理寺,我不由的想起了我那可憐的二侄子。
然而,宋凡成像是知道我所想,他微微側了目,意味深長的對着我道:“聽說前太子也被收押在大理寺,微臣入職那天,新皇下了旨意,賜了毒酒,前太子喝了之後,當場毒發身亡。”
他的話說完,我的腳步陡然一頓,趙寧光死了?
“聽說屍體被丢到了亂葬崗,林家的人去尋的時候,屍身已經被啃的不像樣子了。”宋凡成擡起了頭,似乎還想往下說,然而,卻被阿桃大聲的呵斥道:
“宋大人,你這些話是何意?大長公主年幼,聽不得這些!”
宋凡成阖上了薄唇,低着頭看着我擁入阿桃懷裏的瑟瑟發抖的摸樣,我擡起頭望着宋凡成,心中卻在暗暗算計道,宋凡成這番舉動是想試探什麽,還是想控訴新皇不顧手足之情,手段殘忍。
可是,不管是什麽,宋凡成這番話說完,讓我整個人都不痛快。
“微臣逾規了!”宋凡成規矩的請罪,眼光還不忘朝我這邊注視着。
暗地裏我握緊了拳頭,想了想,我假裝害怕的轉過身子道:“大理寺向來是個可怕的地方,寧光死的那麽慘,”說着,我緊緊抱着阿桃,對上他的臉,稚着聲道:“宋大人可要小心,千萬不要像寧光一樣,那麽可憐!”
腳步頓住,秦府的大門豁然出現在面前。
守門的門童瞧見我們的身影大聲喊道:“大将軍,大長公主來了!”跟着我的侍從七手八腳的将馬車上的禮品都提了出來,兩頭雄偉的石獅子中間很快人來人往,熱鬧了起來。
人群中央的宋凡成神色微微一暗,盯着我害怕的臉色,良久,他弓着身體送我進秦府大門,帶着一抹捉摸不定的笑意道:“微臣謝長公主提醒!臣,一定長命百歲。”
舅舅很快從府裏走了出來,便走還大聲喊着:“是宸安嗎?!剛剛父親還念叨着你!”說着跨出門口,瞧見門口宋凡成,他爽朗的聲音隐約一頓,面上仍然不失和氣,“原來是宋公子,這是要走嗎?宋公子難得來一趟秦府,不如進去坐坐!”
舅舅的逐客令下的委實客氣,我走到舅舅的身邊,殷勤的等着宋凡成快說“不了,我要走了”巴拉巴拉之類的話,恨不得,他立馬消失在我的面前。
然而,到底是我道行太淺,我顯然低估了有些人的皮厚程度,宋凡成挽了挽袖子,恭敬的行禮,“秦将軍太客氣,說來,我一直仰慕秦将軍和秦老将軍的英姿,這番空手上門雖說有些不恭敬,但秦将軍這麽熱情的話,晚輩,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宋凡成這番話說完,連着搬東西的仆從也跟着頓了一頓,我和舅舅硬是看着宋凡成這小狐貍帶着笑,極其自如的從我們的身邊擦過,跨進了秦府大院。
☆、深井冰口口二九
宋凡成這番話說完,連着搬東西的仆從也跟着頓了一頓,我和舅舅硬是看着宋凡成這小狐貍帶着笑,極其自如的從我們的身邊擦過,跨進了秦府大院。
這尼瑪,真是不客氣的讓人心塞。
秦家的大院裏沒有過多的亭臺樓閣和花草樹木,院牆一角處放置了一個兵器架,秦府已經有六年沒有住過人了,此次回京,打掃這荒無人跡的院子估計也花費了不少心思。
從一道小路折過,另一邊的大院裏布置了梅花樁和練習射箭的靶子,以及被纏上了麻繩的木樁。
宋凡成一邊打量,一邊在我們的身邊稱贊道:“到底是将軍府,秦将軍這院落的布置盡顯雄姿飒爽的一面。”說這,宋凡成伸出手摸上了木樁早就被打磨的光滑的樁頂,一臉躍躍欲試之态。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雖然秦家同宋家向來是政治上宿敵,可是聽到這話,舅舅的面上還是顯露了一份歡愉之色,他大笑了三聲,“宋太師一向重文輕武,沒想到宋大人卻沒有随他的性子,怎麽,宋公子想來比劃比劃?”
舅舅的話說完,宋凡成恭敬回道:“有秦将軍指教,在下榮幸之至。”
于是乎,這兩個人就這麽光明正大的在我的面前比劃了起來。
我默默的站在草靶子旁,舅舅已經全然忽視了我的存在,與宋狐貍你一招我一拳打的火熱。
秦家的小丫鬟小碎步的走過來,湊在我的耳邊輕聲道:“大長公主,秦老将軍有請。”
我點了點頭,跟在她的身後離去。
“宋大人,這招接好了!”從拱形的石門處跨過,耳邊還能聽見舅舅的吆喝聲,我微微側了目,發現宋凡成這厮也朝着這邊瞧了過來。
冷不丁的,舅舅一個掃腿,宋凡成的身子踉跄了一下,被迎面而來的拳頭擊中,他緩了身子,面上帶笑,又恢複了一副文弱書生的摸樣,拱着手衷心的稱贊道:“秦将軍身手極其厲害,晚輩輸的心悅誠服!”
我遺憾舅舅的拳頭沒有使力,冷眼瞧了一番,快步從院子裏走了出去。
秦府的仆從瞧見我們的身影,紛紛弓着身子為我們讓道,越過府中的一個涼亭,我來到了秦家的武堂。
寬敞的屋子裏擺放着各式的兵器,黃花梨木的翹頭案幾旁挂着一身結實而滄桑的铠甲,外祖父背對着我,正在擦拭一把鋒利的長槍。
聽見了動靜,他有些單薄的背脊轉過來,瞧見了我身影,對着我身側的丫鬟點了點頭,小丫鬟了然的退下了身子。
“多年不見,宸安也長大了!”外祖父停止了手中的動靜,彎起了嘴角,下巴處的花白胡須不停的抖動,臉上的皺紋如溝壑,盛滿了邊關的風霜。
“外祖父。”望着年過古稀的老人,我向前走了一步,望着他伸出一雙骨瘦如柴的手慢慢的附上我的額頭。
系着紅纓長而沉重的長槍被他放置在了桌上,他哀聲嘆了一口氣,繼而,臉上又盈滿了悲傷之色:“宸穆走的太急啊!轉眼間,江山又換了一任新帝。”
我坐在他的身邊,同他一起凝望着那身他穿戴了數十載的盔甲,聽着他有些哀戚的回憶:“你母後去世前,讓我好好輔佐宸慕這孩子,可是我前腳一離開京城,便傳來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消息!”
我靜靜地看着那泛着銀色光澤的盔甲,心裏卻像被挖走了一塊,空曠的厲害。
“新皇的诏書是先皇給你嗎?”轉過身子來,外祖父問着我。
我點了點頭,書房的門已經被阖上,暖陽的光輝從門縫處偷了出來,拉成一條狹長的落影,望着這抹落影,我問他:“舅舅此次回京,還要回三河之地嗎?”
外祖父站起了身子,手撫摸上了長槍鋒利的刀鋒:“新皇登基不穩,朝中人心各異,新皇到底是你大哥的孩子,不過,宸安,你這次做的很好,诏書從你手中被拿出,新皇對你只有感恩戴德,新皇沒有助力,我們秦家便是他的助力,三河之地已經穩妥,此次回京,我倒要看看那個宋匹夫如何霍亂朝綱,擋我秦家之路!”
說着,外祖父滿臉肅殺之色。
秦老将軍雖然年歲已高,但身子骨還是極其硬挺,他高大的身體站在我的面前,遮住了室外唯一的陽光,巨大的陰影籠罩着我,我像一個被擺布的木偶般靜悄悄的坐在圓凳上。
“聽說,宋太師要将自己的女兒送進宮?”像是想到了什麽,外祖父忽然轉過了身子問我。
我低着頭,厚厚的劉海遮住了我的所有的神色,我輕聲回答道:“我聽宮裏的人說的,宋家的姑娘好像同寧佑互相喜歡。”
“哼!”外祖父将長槍緊握在手中,怒聲大喝道:“宋匹夫倒是好計謀,想用美人計控制住新皇,我定不能讓他得逞!”
忽然,他的眉間一凜,緩了神色後,對我道:“你的秦羽表姐端莊大方,等循着合适的機會,我讓她進宮,宸安,你要記住,只有我們秦家的女人當了皇後,趙家才能安穩。”
我站起來身子,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容,對着外祖父滿臉希冀的目光,斂了眉,輕聲應道:“宸安,一切都聽外祖父的!”
外祖父那雙粗粝的大手又附上了我的額頭,滿臉憐愛之色,“宸安是好孩子!為了絆倒宋家,在宮裏頭,你可要多長些心眼,回頭,我派一個人随你一同進宮,他會護着你的一切。”
“還是外祖父想的周到。”我颔首機械的應答道。
從武堂出來,烈陽的光輝從四面八方齊齊湧來,刺得我雙目有些澀意,可心底卻像被一塊巨大的磐石壓制着一般,喘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我在心痛什麽,甚至,我都不明白一開始的期待。
外祖父的話一字一句,仍歷歷在目,從武堂踏出的那一瞬,他面上帶着交待的目光就像一道尖銳的刺一樣,刺得我渾身疼痛。
即使在烈陽中,我的臉色依舊冰冷,連同着整個身體,都仿佛處于冰窖中,而不得動彈。
在涼亭下乘涼的阿桃一看見我,立馬欣喜的跑過來,“公主,見着面了嗎?”
我擡起頭,滿臉的冰冷之色瞬間冰裂,轉瞬換上我專屬的天真笑容,望着她愉快的道:“見着外祖父了,他說我長高了,長的越來越像母後了!”
阿桃看着我滿臉的歡快,自己的笑容也跟着明豔起來,“公主開心就好,自先皇去世,長公主難得這麽高興了!”
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往涼亭中帶去,“公主吩咐奴婢送得禮品已經被秦夫人搬去庫房了,她說等公主出來,要公主親自行謝禮。”
“小姐,小姐,你小心點。”
明媚的日光中,一聲清脆的叫喊吸引了我們的注意力,我轉過了頭,看見了一位身穿着朱紅色長裙的女子褪去了繡花鞋,從涼亭下光滑的石頭一蹦一蹦的跳過。
細碎的光暈籠在她的臉上,一張帶着英氣卻不失美豔的臉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石頭上的人拎着長裙,一派失态之舉,忽然她頓住了,揚起了頭瞧見了我的身影,臉上的笑容也慢慢凝住了,似乎仔細想了一番,随即恍然大悟般向我招了招手:“宸安!是宸安!”
我站在阿桃的身邊,斂着神色回望着她。
在後面追逐的小丫鬟匆匆跑來,停在我的跟前,恭敬的福身:“奴婢拜見大長公主。”
站在石頭上的女子一蹦一跳的跳上了岸,大步跑了過來,松了淩亂的長裙,理了理淩亂的發絲笑着也跟着行了禮:“秦羽拜見大長公主!”
忽然,她彎下腰眨了眨眼,“宸安,你不認識我拉?!”
不認識?怎麽會不認識,秦家的哪一個人沒有被我思念過,母後去世後,秦家的每一個人都像支柱般支撐着我,默默的告訴我,趙宸安,你不是一個人。
可是,那又怎樣呢?
秦家畢竟姓秦,而我,卻姓趙。
這兩個姓氏便注定我們之間會隔着一道難以跨域的鴻溝。
涼亭中金色的光輝慢慢爬上我的面頰,我仰着臉,嘴角帶着一抹天真的笑,看着她,“表姐!”
秦羽跟着舅舅在邊關呆了六年之久,全然沒有京中女兒的嬌柔忸怩之态,她咯咯的笑了幾聲,稍後抿上了唇,亮晶晶的眼睛顧盼生輝,帶着一絲訝然,“我都快認不出你了!我離開京城的時候,你似乎還只有這麽高!”說着,她伸出了手毫無大家姿态的比劃了比劃。
我也帶着笑意,佯裝赧然的低下了頭,想起了剛剛外祖父說的話,勾着嘴角稚聲道:“宸安在宮中寂寞,表姐得了空,一定要多來看望我!”
☆、深井冰口口三十
我也帶着笑意,佯裝赧然的低下了頭,想起了剛剛外祖父說的話,勾着嘴角稚聲道:“宸安在宮中寂寞,表姐得了空,一定要多來看望我!”
秦羽咯咯笑了兩聲:“我正愁到了京中沒有人陪呢!”
小丫鬟走到秦羽的面前,遞過去一雙繡花鞋,秦羽低着頭看了一眼,随即不好意思的背對着我胡亂穿了上去,這才站穩了身子同我一道向前走了起來。
“我六年沒回來,京城像是變了一個樣子,宸安,你知道京城哪些個地方好玩嗎?”比我年長兩歲秦羽,她的神色有些興奮,亮着一雙眼睛期待的看着我,還沒等我說話,她又叽叽喳喳的在我耳邊開口:“你知道三河之地靠着古運大海的福州嗎?那裏的沿海的州縣經常與海另一邊的外族人來往,市井裏經常販賣着京城見不到的東西,你見過西洋外族的禮帽嗎?和我們中原的帽子一點不同樣,長長的帽檐還帶彎角的!可有趣了!”
我目不斜視的望着前方,微微偏了頭對上她的聒噪:“宸安一直住在京城的宮裏,哪有機會出去呢?”
也許是我的語氣太冷淡,秦羽喋喋不休的熱情一下子退卻了,她瞄了我一眼,似乎意識到了剛剛話語的不妥,有些拘謹的阖上了嘴巴。
想了想,我仰着頭對上她,佯裝羨慕的出聲:“表姐見過這麽多東西,真是厲害!”
秦羽這才恢複了剛剛的神采,眉眼彎成一道新月,安慰我道:“下次有機會,我帶着你去!”
我帶着笑意回望着她,心中卻想着,下次?!真是想太多,以後的你,只能一輩子呆在宮裏頭,守着帝王施舍給你的一點寵愛再也不能出去,連出宮都是問題,更何況是帶着我去三河之地呢!
然而,面前的少女似乎并不知道秦老将軍的決定,她依舊在我面前天真的敘述着她對江南的向往,心心念念想要回到那裏去。
我裝作好奇的摸樣,神思卻是四處游蕩,安安靜靜的聽着她說了好些時候。
秦家已經不是想象中那個樣子了,就像是恍惚已久的記憶出現了偏差,我的心理甚至開始有些排斥這裏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物體。
到底是我将人心想得太美好,母後雖然姓秦,可并不是每一個姓秦的人都有着一顆為趙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赤膽忠心。
陽光照耀在臉上有些熱辣得滾燙,人心不過如此,是我太奢望。
我并沒有在秦家呆多久,甚至連秦夫人熱情的午膳挽留也委婉的拒絕了,站在秦府的院子中,舅舅有些詫異我說出的告別之辭,他有些不解的問:“才來了一會,怎麽就想着走了,是舅舅招待不周嗎?”
阿桃在我的身後吩咐随從整頓馬車,我的面上顯露着諸多不舍,糯聲回道:“這次帶了寧文一起出來,宮裏的昭妃娘娘只許他出來半天,宸安也想多呆一會,但是舅舅現在長久住在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