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劈叉和回憶
劈叉是一項十分不友好的活動,對于柔韌性不好的同學來說。當然,這并不代表柔韌性好的人就無憂無慮了。畢竟你可以慢悠悠地一字馬跟你迅速一字馬,甚至雀地龍的一字馬真的不是開玩笑。如果不想體驗那種韌帶要被撕裂,有無數只小蟲子密密麻麻啃咬你的筋的感覺,還是老老實實一步一步來。
按部就班能夠最大程度地削弱韌帶拉開的疼痛,只不過相應地時間被拉長,而且如果自己不自覺地話,很有可能會很長時間沒有進步。簡而言之,就是“死緩”。
湛含玉認真訓練的時候,相當讨厭這個過程。因為把兩條腿分成一條直線,胯部貼合地面,三秒鐘,沒問題,三十秒……也勉強,三分鐘……要求就是要疼死過去的節奏。湛含玉小時候劈叉比這難多了,就兩節臺階的高度,胯要求盡量靠近地面,也就是要求腿成“V”字形。湛含玉到現在還記得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
教練坐在自己的身上,就算沒有刻意用力,一個成年人的體重,也逼迫她不停地往下壓。違背正常生理的行為,讓她很痛苦。就算兩只手撐在地面上也毫無用處,因為她不能使勁把自己身體往上撐,只是一個保持平衡的舉動。甚至為了不讓自己去抓地,湛含玉不得不用手抓着臺階。那明明是四月的天,在湛含玉的記憶裏,卻是酷暑。汗水不停地從額間滑下,經過眼睛,經過鼻尖,經過下巴,落到領子上,打出一個又一個水印。整個武術隊的人都在進行訓練,湛含玉則是被重點照顧人群——畢竟身上有個教練。
那時候湛含玉心裏在想什麽呢?好累啊,好痛啊,會死嗎?韌帶會斷掉嗎?我的腿會變形嗎?一瞬間,腦子裏閃過無數個想法,甚至有一個念頭叫“放棄”。那個念頭剛升起就被淹沒,大抵是因為少年人所謂的自尊心,她絕對不會輕易認輸。
抵着的頭,讓人看不清楚湛含玉眼睛裏的情緒,也看不清楚因為疼痛湛含玉控制不住的眼淚。那個時候大概心裏想着,大不了就是疼死,也要壓下去。說來也可笑,不知道什麽時候,湛含玉能夠碰到地面了,而坐在她身上的教練早就已經不知道坐在哪個隊員的身上了。
她擡頭看着周圍的隊員,有些狼狽,眼淚汗水都混雜在一起,但是她不是唯一一個,所有人都沉浸在痛苦裏,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狼狽,或者說注意到了,也沒有在乎。畢竟大家都是一樣的。
湛含玉看着自己離地面還有幾公分,眼睛裏是晦暗不明的情緒。什麽時候,連決心都已經丢失了呢?找再多的借口,有再多的理由,實際上也就只有兩個字——“不敢”。湛含玉有很多很多不敢的事,不敢下腰,必須要被人抓着衣服才能直接下腰;不敢走難度,害怕自己做不好直接跟地面來個“親密接觸”;不敢跑步,因為太累了;不敢……
她不敢的有那麽多,那麽她敢什麽呢?不知道,湛含玉現在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甚至她懷疑自己還能做什麽。教練誇她工架好,有氣勢,湛含玉知道,那只是表面,因為走競賽套路的都知道,尤其是女子競賽,首先最重要的就是氣勢,然後工架。因為大家的水平都不夠。
大一的時候湛含玉還會因為教練的這兩句誇贊而覺得高興,現在不會了。有什麽可高興的呢?不過都是花拳繡腿,不足道。因為她真正的實力不夠,難度做不了幾個,體能不行,甚至一套完整的套路都不能夠很好的打下來。湛含玉是猶豫的,她不明白自己呆在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可是她更清楚地知道,她絕對不能夠放棄武術隊,不能夠放棄出賽的名額。不是她想努力,而是因為她如果不參加武術比賽,就必須參加別的大賽來獲得學分。而武術比賽對于她來說比較容易,而且武術比賽的等級層次更高,比學術競賽而言,更簡單。
很現實,湛含玉都不知道自己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畢竟,曾經的她可是很讨厭武術比賽,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訓練。她還記得六年級晚上十一二點的時候,教練打電話讓她參加比賽。她斷然拒絕,卻被接電話的媽媽教訓了一番,然後一口答應教練,回去參加。現在是害怕沒有比賽名額。
真是諷刺。湛含玉勾起一個弧度。人生啊,總是這麽愛開玩笑。曾經被她棄之如敝履的東西,現在卻唯恐被剝奪。真是一個可憐蟲。
在另外一邊劈叉的駱晟睿注意到湛含玉一瞬間的表情變化,心髒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在他記憶裏的湛含玉是什麽印象?瘦瘦的,不合群,跟女生玩不大來,但是莫名地跟高年級的男生很合得來,一起打架,一起開玩笑,整個操場都是她爽朗的笑聲。幹淨得就算被隊伍裏的女生排斥也不能讓她沾上一絲污穢。
那個時候,她也是窘迫的。父母從來不會接送她,晚上被留下來訓練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開始吃飯了,而她的父母卻還沒有把晚飯送過來。當師姐邀請她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她拒絕了,然後站起來走遠一點,不想打擾別人用餐。甚至只要出去校門,她就能夠買到一份晚餐,她也做不到,因為她沒錢。
駱晟睿吃着飯,看到湛含玉獨自一個人坐在臺階上等她父母的背影,把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有點難受,眼睛有些發酸。他以為她是不在意被排斥的,他以為她跟男生在一起玩就很好了,可是他以為的終究只是他以為的。她是孤獨的,在那個瞬間,他清楚地認識到眼前的這個師姐她很孤獨,就算她每天按時來訓練,努力做到最好,和隊伍裏的男生處得很好,盡力讨好女生,可是她還是融入不了這支隊伍,她還是沒有朋友。這個認知讓他覺得心酸。
他開始想去了解她,想知道她,想問問她。可是不行,因為他實在太過突出了。他從小習武,什麽都能做到最好,不論是武術還是學習,隊伍裏的女生都喜歡他,不僅因為他厲害還因為他可愛。她看向自己的時候,眼睛裏總是帶着笑意,因為她很羨慕他,也很佩服他。
他本來以為自己接近她會讓她覺得高興,因為她最起碼有了一個朋友。後來,在某一次訓練結束以後,他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她被駱蘭堵在廁所門口冷嘲熱諷,警告她就算她接近駱晟睿,駱晟睿也不會多看她一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武術不好,入隊時間遲,學習成績也沒那麽好,居然還想接近駱晟睿。
他就在轉角處,看着她被低自己一級的學妹、師妹堵在門口侮辱。他甚至都不敢走過去維護她,因為他不知道他走過去了,她以後會遭遇到什麽。因為他知道,湛含玉不能只跟男生交朋友,她還必須要女生朋友。而駱蘭呢?她會說話,會來事,隊伍裏大部分女生都跟她很好,另外一些也跟她有點頭之交。得罪駱蘭,對湛含玉來說并沒有任何好處。
因為當初入隊伍的時候,就是駱蘭帶頭第一個排擠湛含玉。不願意教她新動作,處處嘲諷她,明裏暗裏紮她。那個時候他跟湛含玉還不熟,心高氣傲的他也不會主動接近難靠近的湛含玉。
湛含玉明明很努力,也很想做些什麽,可是無論是表演也好,還是什麽也好,如果限制名額一定不會有湛含玉的名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被選上。更可笑的是學校的集體表演整個隊伍都上了,她卻一點都不知道,是在班主任的提醒下才知道這件事。當她拎着隊服匆匆趕過去的時候,他們已經換好衣服,三三兩兩在聊天,教練也跟其中的學生的聊天。他們談笑風生,并沒有因為少一個人而焦躁不安,那一刻湛含玉就知道了,她不屬于這。
不會有人在乎集體表演裏是不是少了“湛含玉”這個人,也不會有人在她沒來的時候提醒教練,原來隊伍裏還有一個“湛含玉”沒報上。她不是很差,相反,她很好,她每一次比賽都能拿到獎牌,第一,第二,最差第三,可是就是不會有人記得她。
隊員們忘記了她,或者說明明知道卻不想提起;教練忘記了她,或許是無心的,或許是真的忙昏了頭,但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出于情願或者不情願地忘記掉這個人。
湛含玉還記得那天運動會開幕式,武術隊表演,她就拎着隊服,站在主席臺下面,看着武術隊的人在操場前面集體表演。動作很華麗,很流暢,整個隊伍配合得十分完美。湛含玉卻覺得很刺眼。她沒有流淚,但是她心裏都是淚水。
表演結束,湛含玉這才拎着隊服回到了班級,準備接下來的運動會項目。班主任沒有過問湛含玉表演的事情,畢竟運動會期間,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有什麽意義呢?
湛含玉手肘撐着地,拼命地往下壓。
到底這些有什麽意義呢?
有誰可以來告訴她嗎?
大概……是沒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