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嗜城
她做了一場夢,夢裏她和嘉允在梅花林子裏,他教她練劍,她時而看着他飲酒。二人各占一邊,好不自在。待她練的累了,便去他的身側坐着,一同飲一杯瓊漿。
正開心着,忽又覺得額頭一片溫熱,還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她動了動,竟覺得渾身酸痛,也沒什麽力氣。嘤咛陣陣,她抖了抖睫羽,似蝴蝶的翅膀撲搠。任嘉允睜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屏息等着她醒來。可醒來之後他卻不曉得如何告訴她,從今以後,她不再是從前的莊紅梅了。
“嘉允。”她輕聲呼喚。
被呼喚的人扯出一抹一如常往的笑,道:“你先歇着,我去熬些清粥給你吃。”
不多時,任嘉允端着一碗清粥回來。莊紅梅似是忘了昨晚的不快,對他展開一抹莞爾,自榻上支起身子,倚着軟枕。他靠着床沿坐下,一調羹一調羹的喂着她,彼此之間也不說話,就這樣靜靜的,靜靜的。
待一碗清粥見底,任嘉允又将空碗送回廚房。一來一回的路上,心中不斷思索着該如何開口。方跨過門檻,便見到紅梅已穿戴整齊。她看他回來了,笑着問了句:“嘉允,我中的什麽毒?”
任嘉允臉色變了變,眼底掩着幾分疼惜。靜默了半晌,他握住她的柔荑,發現她的素手竟有輕微的顫抖。他為之一愣,卻笑了笑,溫聲道:“有我在,以後所有的事都交給我來做。”
糯米團子般的柔荑緩緩從他的大掌中抽離,目光有些茫然。她知道的,她就知道昨晚發生了一些事情,她中毒的症狀太過奇怪,竟是口幹舌燥,偏生需要男人來慰藉。這種毒,太過狠辣。可與她在一起的是嘉允,竟然是嘉允。
“是誰?”
聲調輕到幾不可聞,任嘉允扯着溫和的唇角,哄着她,道:“等你養好了身子,我再告訴你。”
莊紅梅閉着眼睛,努力的回憶昨晚上遇見的人與事,似自言自語,道:“我記得我那時遇見了藍沐風,他匆匆忙忙的,好像很着急很擔心。對我下毒的人是個女子,她與我的身形差不多,聲音……聲音有些熟悉,好像……”
“是段寧。”
段寧?莊紅梅詫異的看着他,可他神色肅穆,并非玩笑。不,他向來不說玩笑話。只是,段寧與她有怎樣的深仇大恨,竟如此對她?
“我想出去走走。”
“好。”他笑着,站在她的身旁,“我陪你。”
“我想一個人走走,不要跟着我。”陽光灑進來,鋪在石磚上,照在莊紅梅的身上,似一層飄渺的薄紗。任嘉允想抓住她,想将她摟在懷裏好好的疼惜。可這一瞬,他忽然沒了動作,只是靜靜地看着她走遠,消失,然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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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頭巷尾的人們津津樂道着九年前的事情與段青衣的關系,她一路走過,卻是什麽都聽不見,眼前晃過的是關于昨晚模糊不清的畫面。她明知此事不能怪嘉允,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她連段寧都不願責怪,卻一心怨着嘉允。
是了,她怨恨于他。
也不知走了多遠的路,只是天色越來越暗。又過了會兒,竟有絲絲雨點落在她身上,她卻毫無知覺。雨點落在周遭的地面,噼裏啪啦,聲音越來越大。前方隐約有一位蝶衣女子躲在青傘下從雨幕中走來,似從天邊來。
“紅梅姑娘,怎的這般狼狽?”
女子嬉笑着,眼稍似有撲搠的蝴蝶,熠熠生輝十分可愛。她站在她的面前,靜靜地看着她,無半分憐惜,着實刺眼。莊紅梅散落的神思逐漸歸攏,待看清面前的人,伸手便是一巴掌。
這一巴掌飽含憤怒和怨恨,卻被段寧抓住她的手腕,笑着道:“他果然沒讓你失了清白。”
她驚愕。嘉允沒有讓她失去清白之身?她莫名的多了分欣喜,想抽回自己的手,卻被段寧緊緊地握着,不論她怎樣施力,都掙不脫她的鉗制。她驚詫,卻聽面前的人說,“想必他還沒有告訴你,從今以後,你再也無法握劍了。”
瞧着莊紅梅此刻不可置信的神色,她很是愉悅,聲音更清脆了幾分,道:“換句話說,你武功盡失。”
“你說謊,不可能。”
見她慌亂,段寧笑得愈加燦爛,“你若是不信,可以試試。”她放開她的手,“他說我太毒,要讓我先失去雙手,再失去聲音。然後奪了我的光明,最後拿走我的命。既然如此,不如我在你的身上試一試,好歹你先失去,以後我還會有你陪。或者,讓你失去所有,再沒臉出現在他的身邊。”
說罷她退了幾步,一群家丁打扮的人湧出來,将莊紅梅圍在中間。傾盆的大雨發了瘋似的俯沖下來,莊紅梅試着看清這個世界,卻是模糊的一片,眼底一陣溫熱一陣寒。
這些人舉劍的瞬間,她忽然生出安定,阖上眼睑。她在迎接死亡的到來。
須臾,她覺出有人摟着她的腰騰飛過去,落地時睜開雙眼,擡首撞上那人非薄的嘴唇,他看着前方,被雨淋濕的面龐看不出什麽情緒,只似笑非笑道:“我幾次三番放你一條生路,如今卻是你自己不要這生路的。”
段寧連連退了好幾步,轉身就跑。她顧不得與一旁為她撐傘人的步伐是否與自己是一致的,只拼了命的奔跑。之前圍剿莊紅梅的那些人又将他二人團團圍住,以保護段寧。然任嘉允看都不看一眼這些人,輕巧的奪過其中一人的一把長劍,只一個回旋,将那些人都送給了閻王。
不消片刻,他又帶着莊紅梅追上段寧。待到了她的身後,他腳尖輕點,躍到她的前面,回身冷冷的看着她,“我答應了藍沐風,今日暫且不廢了你的雙手,但不會再有下一次。你且聽好,明日我定會廢了你這雙沒甚知覺的雙手。在那之前,好好珍惜。”
段寧吓得面色蒼白、兩腿發軟,偏又不能挪動半分。任嘉允吹了三聲口哨,随他一同過來的駿馬從雨幕中跑到他的身邊,他将已沒了反應的莊紅梅抱坐上馬鞍,将她護在懷中,緊忙找一處避雨的地方。
好在藍沐風給他報了信兒,否則不知此時她會不會在他的懷中。
也不知二人走了多遠的路,終是見到一家還開着門的客棧。任嘉允将她從馬鞍抱下來,隽眉微蹙,看着她呆滞的模樣有些惱火,更多的卻是心疼與自責。
路過櫃臺時,他放下一錠銀子,叫掌櫃的立時備好一桶熱水,再備幾道小菜。那掌櫃的見他出手闊綽,原本還想着阿谀幾句,一眼望過去卻是一張冰寒之臉,頓時沒了膽量,轉身就照着他的話做去了。
進了房間,任嘉允又想起她的衣衫已被雨水浸透,沐浴之後也沒個可換着穿的衣服,便又給了小二一錠銀子,叫他去買兩套合适的衣衫。
“紅梅。”他喚。
她偏頭看着他,心想着這聲音怎的如此耳熟。想了想,原是嘉允的聲音。再一想,她又轉過頭去,背對着那人,“為何要救我?”
不待那人說話,她又道:“你為何要救我?沒了功夫,我這九年全都白白的苦等了。南安鎮的仇也不能讨回來了,我成了廢人,活着又有何用?”
“你說!嘉允,你說,你為什麽要救我!”她猛地一掌拍在木桌之上,掌心頓時通紅,她卻渾然不覺,回首目不轉睛的望着任嘉允,盡是怨恨,幾近嘶吼,“你為何要救一個廢人!”
“丫頭,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為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他輕淺的說着,進了三兩步,想将她帶入懷中安慰。她卻是退出一丈多遠,如逃遁一般,“你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你又怎麽知道我要做什麽?”
“我的父母之仇,是我的仇,我為何要你幫我!你是誰?你是我的什麽人?你憑什麽幫我?”
這一聲質問堪比一擊重錘,那人灼灼的看着她,深邃的眸子沁出殷紅,久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外頭有人輕手輕腳的走過來,敲了敲門,問道:“公子,熱水已經備好,請問您何時需要?”
任嘉允許久未答,外頭的掌櫃又問了一聲。他漸漸松開拳頭,眼底的諸多情緒均已褪去,聲音一如常往,“将水桶端進來罷。”
掌櫃的應了聲,叫身後跟着的幾個人動作利索些,将盛有熱水的木桶擡了進去。另有小二給他二人買來的衣裳,都一并交予了她。任嘉允睨眼看着,吩咐道:“備一碗姜茶來。”
待衆人都散去,他又道:“好生照顧自己。”
說罷,他合着那一身濕噠噠的衣服出了去。屋外仍舊下着大雨,淅淅瀝瀝,好像這世間有太多污濁的東西需要清洗,和着一陣陣冷風,聽起來格外凄涼。莊紅梅站在原處未動,怔愣許久才反應過來,蓮步微移,打開軒窗,看着那人一點點的遠去,又一點點的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方才她并非有意說出那樣傷人的話來,可段寧說得對,失了武功的她等同一個廢人,她又如何有顏面再站在他的身邊,與他共同進退。又或者,她心裏是怨恨着他的,恨他不曾保護好自己。與其這般糾結,倒不如各走各的路,生死由天定。
而她,從今往後便是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