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卅五章
在六月初二那晚,任嘉允将莊紅梅帶回客棧時,姜海曾遞了個口信兒,道是有位姓單的公子來找過他。當時那位單公子衣衫損壞的很厲害,墨青色的衣衫可隐約看出他流了不少血。那時他也想将他留下養傷,他卻是固執的走了。至于去了哪裏,姜海也不太清楚。
後來的那一日因着紅梅跑出去的緣故,任嘉允未能及時去尋單青崖,也不知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昨夜歇息了一夜,精神看上去是好了些,實際上仍是不大好。莊紅梅的那一句話所帶有的殺傷力實在太大,他幾乎用了整整一夜去回味,直到了三更,才強迫自己入眠。
一早醒來,任嘉允也沒甚麽胃口,直接往北街尋單青崖去了。
昨日的一場大雨将街道洗滌的十分幹淨,不少居民已早起各自收拾。任嘉允循着路走過去,到了那家院子前敲了敲門,未有反應。他又敲了三聲,仍舊沒有回應。他皺了皺眉,推門而入,院子裏沒有人。
他又進到裏屋探了探,桌椅擺放稍顯淩亂,還有幾處不易察覺的劍痕。他蹲在椅子旁細細地檢查一番,劍痕還很新。直起身,他回到院子裏,仔細一看,果然可看出這院子裏有打鬥的痕跡,還有淡淡的被雨沖散的血跡。想來單青崖傷得不清,可此事是誰所為?
知曉單青崖在此處落腳的除了陌振南,還有段青衣。然闕天閣的事與段青衣無關,他怎會對單青崖動手。陌振南就更加不可能了,如此說來,還有別的人知曉單青崖的事情了。
不過,既然單青崖已消失了,他也無需再關注此事了。說起來,闕天閣是個怎樣的光景與他是沒什麽關系的。救人這種事情,還是少做幾次為好。
如此一來,任嘉允如無事人一般回了客棧。
方進了後院便瞧見樓輕月在等着他,見他回來,頗有幾分欣喜,又朝他身後看了看,疑惑道:“紅梅去了哪裏?昨日便沒見着她,怎麽今日還不見她回來?”
他笑了笑,回之曰:“我也想知道。”
樓輕月愣了愣,在這一抹笑意中看到了薄薄的哀傷,心知這二人之間出了問題,卻猜不出是什麽問題。前日他急匆匆地消失于生辰宴,她與振南回來之後想問問發生了何事,可紅梅的房外有姜海擋着,她二人便等到了來日。待她晨起想問一問時,那二人的房間又都空無一人。直到了下午才瞧見任嘉允一人,十分狼狽的回了客棧,半句話都沒有,衣衫浸濕,面色冰冷,她又不便過問。
今日又是未瞧見莊紅梅,她心裏的疑惑更深了許多,也十分擔心一個姑娘家獨自在外,若是遇上了不測,該如何是好。
數十裏之外的莊紅梅仍舊住在那家客棧,掌櫃的對她尤其照顧。她心裏明了,定是昨日嘉允臨走時囑咐這些人,好生照顧她。他将她交予別人的手裏照顧,可想過這些人能否将她照顧周全。
不,她不該這樣想的。是她攆走了嘉允,現下有旁人這般照拂,已是她的福氣。
可她真的要在這裏住一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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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此處她又一番自我譏嘲,如今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之輩,不能為她的父老鄉親報仇,也無法保全自己,除了此處,她又能去哪裏安身。
輕風如綢緞,拂過一寸又一寸黃土,遞來一分又一分茉莉花香。
入夜,臨江城內一片寂靜,偶有幾聲犬吠。任嘉允一襲墨紫色錦緞裹身,衣擺處繡得正是同色系顏色較淺的桑佛花,在清冷的月華下,随着他的腳步擺動,熠熠生輝。他徒手而來,站立于段寧的門外,從袖口中伸出右手,在她的門上敲了幾下,叩門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尤為突兀。
裏面的人顯然已和被睡下,被這突如其來的敲門驚醒,十分不滿,随口問了句:“誰呀?”
任嘉允未作應答,只輕輕一推,推開房門,閑步走過去。段寧聞聲,忽覺不對,一個激靈從榻上翻身坐起,待看清了來人頓時縮成一團,将自己裹在床角,“你來做什麽?”
“入了夜,便沒了保護你的人嗎?”他勾着唇,笑得尤為輕松,“我不是說了叫藍沐風與段青衣好生保護你,怎麽你的周遭沒一個人來護你周全?”
随着話音,他緩緩靠近那張旖旎的床榻,粉色的薄被,花色的軟枕,四周挂着桃色的紗帳,極其可愛。那段寧蜷縮在這一片旖旎之色中,瞪着雙驚駭的眸子,止不住的顫抖,“你不要過來,我喊人了,我……”
說着喊人,說話的聲音卻是十分孱弱,驚恐萬分。
那雙好看的雙手伸了出去,一手将裹在她身上的薄被扯開了去,只見她又往裏縮了縮,他便坐上了床榻。
段寧吓得驚慌失色,忽的一喜,“爹。”
呼喊間,她赤腳下榻,卻被任嘉允一手攔住。方聽到那一聲爹時,他為之一愣,卻反應極快的未讓段寧逃脫掉。他一手緊緊地扯住段寧,起身看着面色沉重的段青衣,還有他身後的一幹人等,“怎麽,都來了嗎?”
“任嘉允,放了小女。否則,我叫你有來無回。”
他笑了笑,毫不在意,“若真是如此,我當先以你做墊背才是。”
僵持間,藍沐風也聞得動靜趕了過來,看到段寧在他的手中,十分擔憂,道:“任公子,我……”
“這一回不論如何,我也不會給你面子了。”任嘉允斷了他的話頭,倏地想起了什麽,又道:“說來慚愧,段寧竟會傷在我的手裏,但願段夫人不要責備我才好。”
遂,他垂首望着她一雙素手。段寧被他看得寒毛豎起,聲淚俱下,連連哭訴,卻不肯祈求他放過。劍拔弩張之際,一聲清脆的咔擦伴着一聲慘叫,驚擾了段家莊所有生物,一時間段家莊燈火通明,那些奴仆紛紛聞聲趕來。而段寧的左手,已經斷裂。
他就這樣從容淡然的在段青衣與藍沐風的面前,硬生生的折斷段寧的手腕,疼得段寧臉色慘白,一雙櫻唇失了血色。
段青衣幾乎是瞬間沖到他的身邊,他卻是一閃身将段寧送到她的面前,鉗制着她的左手忽又握住她的右手腕,猛地施力,又是一聲慘叫,好不悲戚。他折了她的雙手,将她丢了出去,複又拍了拍手掌,似是十分嫌棄。
段青衣扶着已暈厥的段寧,恨不得将他碎屍萬段。
瞥了眼屋外,許多身着青黑色的侍衛圍着這間屋子,個個手裏都拿着長劍。他看着,雙眸閃爍着溢彩,“聽說那日你派出去圍殺紅梅的有四個人,那今夜我便殺四十個你的人給我的紅梅道歉吧。段莊主,你覺得這個點子可好?”
“任嘉允,你也太放肆了。在我段家莊做出這等事來,也算是你的本事,但今日你休想全身而退。”段青衣将愛女放置在一旁,回身不由分說的扇了藍沐風一巴掌,厲聲道:“廢物,留你何用!”
任嘉允一雙墨色的瞳孔閃過憐憫,那藍沐風被段青衣一巴掌扇得腦袋嗡嗡直響,視線也有幾分模糊,嘴角溢出一絲鮮紅。
他愣愣的仍舊偏垂着頭,看着地面許久許久,直到段青衣又一句厲聲才緩過來,他喝斥道:“還愣着做什麽?”
任嘉允忽然就記起昨日早上,藍沐風找到他的時候大汗淋漓,與他道:“寧寧帶着人跟蹤紅梅了,我勸不住她,已派了人沿途做了記號,你趕緊的去救紅梅,我擔心寧寧會亂來。”那時的他顧不得多想,恨不得一轉身就站到莊紅梅的身邊。藍沐風卻又叫住他,道:“我知道你會讨厭寧寧,但是能不能看在我的份子上再饒恕她一次?”
一次又一次的護着段寧,若說是對她有男女之情,他是絕不相信的,藍沐風對紅梅的感情才是真的愛情。可正因如此,他不明白他為何會三番四次為她收拾殘局。若是因着師兄妹的關系,倒也可以勉強解釋。但加上绮玥之事,就另當別論了。
是以,他問了他原因。那藍沐風頓時暗了雙眸,目光透過他看另一樣東西,盡是哀傷,“她是我的親妹妹。”
聰明如任嘉允,得了這一句話,哪還需再說其他。其間種種,頓時明了。
但段寧的所作所為他不能原諒,勢必要她為過往的言行付出沉痛的代價。然而段青衣此刻對藍沐風的态度,讓他覺得,藍沐風着實可憐。認不得父親,喊不得一聲妹妹,倒要昧着良心為二人做事。
思緒一轉,任嘉允透過軒窗躍了出去。一到屋外,便是幾十個人圍上來,各個都神情肅穆,狠戾絕情的模樣。他側身對着這些人,氣定神閑的摩挲着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在這些人發難之際,旋身而過,赤手與其中一人對峙,不過幾招便奪了那人的長劍,以破竹之勢将多個人一劍封喉。
嗜血的目光掠過橫屍,手中握着的長劍仍在滴血,他一掃衆人,舉起長劍巧身穿過數人,頓時一片凄厲的慘叫。這一次,任嘉允未直接要了他們的命,而是将這些人的眼睛都劃傷,自此之後,他們再無緣光明。那一瞬,所有人都丢了兵器,顧着自己的雙眼,無暇其他。
其餘人等皆是被他的殘暴駭住,一時間竟沒人再敢上前。任嘉允倏地揚起一抹殘陽之笑,将那些已失去光明的人都送去見了閻王。
院子裏已是處處腥紅,在月光的映襯下顯得尤為凄慘。與九年前那場弑殺比起來,卻是冰山一角。任嘉允覺得,還不夠。
藍沐風手中拿着那把青銅劍,筆直的立于任嘉允的跟前,面色沉靜,“任公子,得罪了。”
“你我立場不同,你本該如此,并無得罪一說。”他丢了手中的長劍,從容含笑,“不過我已答應一位故人,再與你相見時照拂你一二。這一點我雖做不到,但你的性命我還是要護着的。”
故人?與藍沐風有聯系的故人?
這一說,段青衣便起了疑心。要說當年收養藍沐風時,他說的是父母雙亡,無處可去。來到段家莊完全是因緣巧合,莫不是這其中另有隐情?
藍沐風也是愣在了那裏,不太明白他口中那位故人是哪一位。印象中,除了他的娘親,和一位勇叔,他也沒有別的所認識的人了,可這二人早已亡故。他想問一問,而如今這情況也不便問。然,任嘉允已趁機離開了段家莊。
來日上午,段家莊一片安和,周遭布滿了守莊人,比之以往要多了兩倍多。段寧昏睡了五個多時辰,終于轉醒。藍沐風守在她的床邊,心中悄悄說過無數次的抱歉。
“沐風哥哥……”榻上的人口中呢喃,緩緩睜開雙眼,下意識地擡起手腕,卻沒了感覺。她這才驚覺,昨夜那一場噩夢不是夢,任嘉允真的來奪走了她的雙手。而今,她成了進食需要別人喂,穿衣需要別人幫襯的廢人。
熱淚毫無預警的決堤于淚腺,她一下子沒了聲音,寂靜的廂房只剩下她悲傷的哽咽。
藍沐風心中猛地一陣抽痛,她的雙手弄成這個樣子,全是因為他。若是他能好好地保護她,她就不會落得這番模樣。當年娘離去之時只有一個心願,盼他與她今生能得以安生。可連這麽簡單的心願,他都無法得以實現。
“對不起,寧寧,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她反問,止住了哭聲,偶有一兩聲抽泣,“對不起又能如何?你會殺了莊紅梅嗎?我費盡心思,不過是想他看我一眼,心裏能有一兩分我的位置。可是你,竟傻得連送上門的都不要。你做了君子,可莊紅梅何曾對你感激半分?”
咬牙切齒的說了這些似乎還不夠,她脆生生的笑起來,“你不要也好。可他竟然也顧着她,沒做出那等見不得光的事情。不過不論他做還是不做,莊紅梅都會恨他。我得不到的人,那就毀了他,讓所有人都得不到。”
“寧寧,你可知你在說什麽?”藍沐風皺着眉頭,“你從來都很善良,我看着你長大,知道你心裏也是不願意做這些事情的。之前你所做的一切,我只當做你意氣用事,忘了思考。來日我與任公子說說,不會再讓他來傷害你的。”
“你從小看着我長大,所以看着我被人欺淩也不護着我,是不是?”段寧斥責,莺哥般的聲音聽起來竟猶如訴說,“今後我也無需你來照顧,你只要不擋着我的路就好。”
她灼灼的盯着他,毫不避諱,目光裏沒有半分不舍。那目光灼得藍沐風心裏生疼,竟覺得一時間換不過氣來,悶得慌,臉色也變得蒼白。倏地,又聽段寧道:“還在這裏做什麽?我不想看見你。”
本想再說一個“滾”字,到了嘴邊又吞了回去。到底這麽些年的感情,她也不想将這些字眼用在他的身上。
段寧瞪着雙靈動的眼睛,直等到他緘默的走出去才松了神。現在這種情況,她不能再如從前一樣行動自如,而下一次失去的就是聲音,不論任嘉允成功與否,她都要搶在那之前,将莊紅梅找到,先殺之而後快。
若是她的哥哥還活着,一定不會讓她淪落成這般狼狽的樣子。
哥哥,有多少年未曾記起了。
她還記得娘親和哥哥忽然消失的那陣子,她沒日沒夜的哭,跟爹要娘,要哥哥。一開始爹還哄着她,後來爹跟她說,娘和哥哥死了,以後不會回來了。她不懂什麽是死了,只知道娘和哥哥以後都不會回來陪她鬧了。之後,她一直悶悶不樂,直到藍沐風出現在段府。
藍沐風給她的感覺如同哥哥一般,對她極好,什麽都依着她,從來都不會說一個不字。就這樣,她漸漸忘了娘和哥哥不再回來的悲痛,将他當做親哥哥來喜愛。
可如今就連藍沐風都不屬于她了。這一切都怪莊紅梅,如果沒有她,藍沐風就會回到她的身邊,會和從前一樣事事依着自己,處處寵着自己。任嘉允也會慢慢的發現自己的好,會和自己攜手白頭。
段寧自榻上坐起,揚聲喚了丫鬟過來,服侍她穿衣洗漱。待一切整理好,她又吩咐着段家莊的侍衛去尋莊紅梅。這雙手會不斷的提醒她,莊紅梅必除之。這一次,她不會再馬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