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歸塵
平日裏早該升起的太陽躲在雲層的後面,好似嬌羞的小姑娘,遲遲不肯出來。樓輕月癡癡地看着天空烏雲飄來飄去,愣愣的猶如沒了行思。
“輕月。”身後的人低沉着嗓音,似乎并不想打擾她,“該用膳了。”
她過了半天才默默地颔首,挪着腳步,坐在餐桌前。她怔怔的看着幾道清淡的小菜,無意識的咀嚼着米飯。緘默片刻,她忽然放下了碗筷,直直的凝視着陌振南,道:“陪我去一趟段家莊吧。”
“去找段青衣?輕月,你想做什麽?”
“若是你不願去的話,我便一個人去吧。”她垂首颦額,私心裏不想承認段青衣與自己的關系,偏偏嘴上道之:“既然我是他的女兒,想必也不會有什麽危險。”
陌振南谛視她許久,心中喟嘆,終是應允同她一起去段家莊。是以,二人于膳後出發去段家莊,莫約一個多時辰便到了段府的門口。陌振南闊步上前,正欲讓人通報,卻被樓輕月攔住,她蓮步微移,與門口的小厮道:“請你與段莊主通傳一聲,就道紫硯山的樓輕月前來拜訪,有要事與段莊主商量。”
小厮認得他二人,前陣子剛來過一次,見這女子又是一派正色,立時匆匆的小跑進去,與段青衣禀明。
這些日子,段寧的情緒格外不穩定。斷了手腕在前,失去雙眼在後,心中的怨憤與抑郁豈是哭幾聲罵幾句便能消除的。段青衣雖有些不耐,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女兒,常常伴其左右,寬慰于她。
乍聽樓輕月來訪倏地有些欣喜,複又皺眉。墨黑的眉宇擰結在一處,叫人看好段寧,自己則前去與樓輕月見面。
段青衣到前廳時,樓輕月與陌振南二人已等候在那裏。二人見他踏過門檻,禮貌的拱手作揖,客氣道:“段莊主有禮了。”
“二位客氣。”他目不斜視的穿過二人,坐到上首之位,“看這天色極差,似乎再有些時候要下雨。二位挑着這時候來我段家莊,莫非是有重要的事情與我段某商量?”
他以為接話的會是陌振南,卻未想,将他的話尾接下的是樓輕月。她目不轉睛的看着他,眸光裏有幾分探尋、不解,還有幾分疑惑與痛楚,聲音卻極其清淡,“輕月雖與段莊主見面的次數不多,卻覺得格外親切,猶如我爹在身旁一般。”
“上一次随振南一同前來時,段莊主正在修剪花枝,雅興十足。我爹亦是,平日裏總愛撥弄那些個花花草草,有時竟會連用膳都忘了。”說到此處,她不禁莞爾,眉眼舒緩。陌振南心疼的看着她,時而打量着段青衣的神色,後者顯然已難持沉穩。
樓輕月恍若未見,繼而道:“段莊主許是不曉得,我故居紫硯山,此行本是我爹的意思,如今我卻回不得紫硯山。”
段青衣默默地深吸一記,平緩心緒,笑着道:“這是為何?”
她灼灼的看着他,如月的眸子似乎氤氲着水霧,卻是清澈如溪水,“因為我爹他,将我一個人丢在囚牢裏,消失的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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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青衣驀地變了臉色,面色蒼白,卻是強穩住心緒,“此話怎講?”
“他将我困在一座謊言編織而成的城池中數十年,我一心以為是他疼我愛我,不願我受風吹雨淋。到最後,卻是他告訴我,這座城池是假的,它不過是鍍了層好看外衣的囚牢,以困住我的思想與步伐。而我,傻傻的信了他數十年,竟是最後一個曉得這則謊言的人。”她愈發的平靜,心底卻愈來愈疼,聲音也有幾分哽咽,“段莊主,你說,我該如何是好?”
“輕月……”他張嘴,卻已發不出聲音。
陌振南站在她的身邊,伸手摟住她纖弱的肩膀。略顯蒼白的面頰挂着兩行清淚,清晰且灼熱,她道:“段莊主,我是不是可以改口,喊你一聲爹!”
“不,我不是你爹。”段青衣乍然起身,突兀的吼出如此一句話。複又神情複雜的看着她,只覺得心中鈍痛不已,顫着聲音,道:“你爹沒有騙你,他真的沒有騙你,你要相信他,要相信他。”
“是,我爹未曾騙我,他只是将這些事都瞞住了我。不止我,還有振南,還有嘉允,我爹他瞞住了天下人。”
“段莊主……師父,你何須再隐瞞?”陌振南低沉着嗓音,亦跟着說道,“倘若僅僅是懷疑,而非确信,我與輕月又怎敢輕易走這一遭來與您相認。”
話音落下,三人靜默許久。底下站着的二人皆是執着的睜着眼睛,死死的盯着面色極差的段青衣,等着他說出一個答複來。然,此事怎會有一個完美的答複。
當年與樓輕月的娘親婁安月結識不過是場意外,他那時正為門派內做一件機密的要事,便簡單的喬裝了一番。遇見婁安月後,他驚嘆于她的美麗,臣服于她的柔情,終是背着段夫人與其暗結珠胎。那時,婁安月問他叫什麽名字,他為了顯示親近,随口謅了一個假名,便叫做樓安果。那時段夫人已産下一子,他卻顧不得,整日陪在婁安月的左右,直到她産下樓輕月。
偏偏紅顏薄命,為順利産下腹中胎兒,婁安月拼盡了所有的氣力,卻于當日子夜時分離世。那一夜的月華如輕紗層疊鋪設,他為了紀念心愛之人,便為新生子取名為輕月。
安月,輕月。安月,輕月……他在心中呢喃着他們的名字,竟不自覺的發出聲音。樓輕月聽得他呼喚自己的名字,縱使有千萬道準備,也是沒忍得住顫抖。她巍顫顫的看着他,問道:“爹,爹……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
樓安果與段青衣的樣貌雖有差別,但所用的手段并非人皮面具,僅僅是簡單的喬裝之術。是以,這倆個身份的外貌之別僅在于面部的顴骨及下颚等位置。眼角眉梢處在細看之下,仍是可以看出之間并無差異。
這一瞬間,段青衣似乎老了許多。
他緩步而行,似有幾縷蹒跚,直走到樓輕月的面前,蒼老的面龐既有愧疚,也有不忍。他黯啞着聲音,道:“輕月,爹不是有意欺瞞于你。這麽多年都過來了,我以為以後的數年也會這樣過去。”
“紙,終歸包不住火。可是爹,您何以下得如此狠手,竟殺害三千多條人命!他們也都是有兒女、有爹娘的啊。您忍心看着他們骨肉別離,從此只能相聚于陰曹地府?您可有想過,娘也在天上看着,娘會覺得心痛啊!”
樓輕月愈說愈激動,最後竟扯住段青衣的衣袖,聲淚俱下,難掩其悲哀之意。陌振南一直在她的身旁守着,口中輕輕地喚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如絲線在拉扯。
“那绮玥玉佩莫非真是能號令武林的東西,竟令您如此執着,過去了九年都不願放下,依然為了它而殺害許多無辜的人命。爹,算是輕月求您了,回頭是岸,別再乞求绮玥,別再殺害無辜。與這天下相比,更珍貴的難道不是一家子人其樂融融的歡聚一堂嗎?”
這一字一句猶如尖刀,在段青衣的心口劃下深刻的一刀又一刀。他斂着眉思,道:“一步錯步步錯。我既于九年前走出這一步,便不可能再有回頭的機會。”
頓了頓,他又道:“即便我回頭了,任嘉允這人也不會就此放過我。”
“不會的。”樓輕月擦幹了眼淚,聽出有轉圜的餘地,她有些欣喜,道:“只要您與嘉允認個錯,自此不再殺害無辜,嘉允不會再與您計較的。再說,我與振南也會給您說話,嘉允他不是個不通情達理的人,您相信我,不要再錯下去了,不要再錯下去了。”
“輕月,月兒……”
“您就當……就當是為了娘,為了讓娘能夠安息,不再錯下去,回頭是岸。我們一家子,振南,我,您,還有段寧,我們一家子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回去紫硯山,不惹紛争。可好?”
段青衣鎖住眉頭,心中掙紮不已。眼見着計劃将要實現,只需将葉狄與任嘉允這兩個礙事的人解決掉,武林盟主的寶座便能到手了。可眼下樓輕月的眼淚與痛苦深深地刺痛了他,她的哀求讓他的一直以來的決定有所動搖。
“月兒,你有所不知,為父如今已是騎虎難下,就算是放下一切,武林中所謂的正義之士也不會輕易放過我。與其任人宰割,倒不如自己将主動權掌握在手中,還可有一線生機,也可得到更多的東西。”
說話時,他的眼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那是一種欲望,是一種貪婪。樓輕月緩緩垂下手臂,許久都未言語,只低垂着眉眼,看着他的衣角慢悠悠的飄擺。
“爹,娘在天上看着,她可能……不會原諒您。”她平緩言之,回身拉住陌振南,似乎在借助他的力量,故作沉靜,“振南,我們走吧。”
“輕月。”段青衣忽地高聲叫住她,“你真的不能與為父站在一起?”
樓輕月亦是驀地停住腳步,格外平靜,道:“我爹并非是個殺人不眨眼亦不知錯的罪惡之徒,他曉得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他都教過我。但是……作為段家莊莊主的段青衣是否明白這些道理,我就不知道了。沒有善惡之念的人,我又怎會和他站在一起。”
段青衣怔愣許久才回過神,待回了神時,樓輕月與陌振南已不見了身影。他忍不住追出幾丈遠,可偌大的院子裏哪還有樓輕月的影子。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