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利欲熏心的凡人
聞不凡的草屋搭在山腳。一簾疊瀑挂在當前,淺溪從草屋跟前流過。小屋被一個布局随意的花圃圍着,各式的花都開得很盛,有毛茸茸的圓球在裏頭蹦來蹦去。
聞不凡從花叢中穿過,蝴蝶翩跹而來在他眉心盤旋,偶爾有吹散的花瓣落在身上。堯白乖巧地坐在他掌心,仰頭看得入迷。
他推開小院的籬笆栅欄,将堯白放在院裏的棗樹枝上。
堯白看着他在小池裏淨了手,又将那包果子的青布搓洗一番挂晾好。堯白撲騰着翅膀落在他肩上,貼心地問:“我吃了你的果子,你餓不餓。”
堯白這時的聲音不像原身鳳凰那樣悠遠空靈,更加脆生生地,帶着悠揚好聽的尾調。
但聽在聞不凡耳中只是稍微生嫩些的雀叫罷了。
“小雀兒。”聞不凡頭也不擡,“不可吵鬧。”
男人把它帶進屋裏,放到窗邊的蒲團上,說:“此後你便在此處靜修。”
——
過了幾天,堯白才發現男人是個尚未修得靈識的凡人。他以為在這靈山上住着的修士修為應當不錯,可他每回同男人說話都不見回應。顯然是沒有靈識聽不懂他說話。
自說自話說得多了也略無趣了些,幸好這山裏的精怪多,堯白偶爾跑出去跟它們說說話,也不至于悶着。
幾天後水月摸着蹤跡尋來,透過草屋的籬笆栅欄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在院中晾衣。那只禿了尾巴的鳳凰在他肩頭跳來跳去,活像在耍大戲。
“您幾時回神域去?”水月趴在栅欄下舔了舔爪子。
他聽見鳳凰含糊地“唔”了一聲,支棱着尾羽在風中顫了顫,“過陣子吧。”他這副模樣回神域必然有人要問,那他被鬼王一掌拍飛的丢臉事兒就捂不住了。
堯白在這山裏過得不知時日,卻還記着桑宿的囑托。他從枝條上落下來,一鳥一豹腦袋湊在一起,“我法力尚未恢複,替姐姐拿東西這事就靠你了。”
水月頭搖成撥浪鼓,“我打不過他。”又補充了一句:“和他的貓。”
鳳凰沉吟片刻,高深道:“也不一定要打架,你懂吧。”
水月圓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鄭重其事地點頭,“懂了。”
一鳥一豹熟練地碰了碰爪,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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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間有話:“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堯白深以為他和漂亮男人的相遇是“大漂亮遇到小漂亮”,大漂亮對他這小漂亮産生了惺惺之情,所以毅然決然地帶他回來。
堯白躺在男人的木塌上,頭一次生出了做只家養鳳凰也不錯的荒唐想法。
他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漂亮男人的靈寵。每日起來有人喂食,可以停在男人肩頭仔仔細細地欣賞那張堪稱“六界禍水”的臉,可以在他手心打盹兒,也可以在他膝上打滾兒,簡直美滋滋。
堯白簡直愛死了這醉生夢死的靈寵生活。
可是一日三點準時叫他靜修打坐是怎麽回事?
“小雀兒,辰時冥神。”
“小雀兒,午時靜修。”
“小雀兒.....”
五百年還不足以讓一只上古神禽長成一只成鳥,尚未經歷脫羽換形的雛鳥堯白其實是很嗜睡的。天蒙蒙亮時,男人清淡的嗓音如約而至,堯白垂死夢中驚坐起,頭頂着一窩淩亂的雜毛,突然就悟了。
男人看上他又帶他回來,純粹是看他機靈是個有望仙法大成的靈物。
這利欲熏心的凡人啊!
——
漂亮男人除了漂亮其實很無趣。每日除了出門摘點果實裹腹,大多時候都在靜修打坐。隔些天會在晨間背着背簍去割些帶露水的鮮草回來,喂溪邊的兔子和小鹿。
凡人修仙之途枯燥且辛苦,他們尚未逃出六道輪回,朝生夕死,有限的時間并不足以讓他們有所成就。故凡人修仙很難成佛成神,加之當下凡間靈氣漸衰,凡人飛升更是萬年都不曾有過了。
堯白在打坐時百無聊賴之餘,偷眼看着男人輕輕合上的眉眼,會忍不住唏噓。這樣好看的臉,幾十年轉瞬就沒了。
花叢裏的幼兔一天天長大,聞不凡每回走在花叢中身後必然跟一長串蹦蹦跳跳的白色團子。堯白站在肩頭開心地直叫:“它們都長大了,什麽時候可以烤來吃?”
等到長大的兔子又生了一窩小兔子,堯白才曉得漂亮男人喂兔子真的只是單純喂兔子,不是為了養肥了吃烤兔肉。
随着堯白的法力一點點恢複,肚子裏的饞蟲也跟着叫嚣起來。吃飯時他開始對着聞不凡給的果子唉聲嘆氣。
聞不凡看着他半晌,伸手把他面前的果子撥到自己面前,“你靈智未穩,恐怕難管住口食之欲。這些素果是不是不大愛吃?”
堯白眼睛放光,撲閃着雙翅叽叽喳喳:“對的對的!你給我烤只兔子吧。”
漂亮男人推門出去了,手裏拎着把開了刃的鐵片。
堯白喜滋滋地喝了幾口碟裏的清水,四仰八叉攤在桌上等着。
片刻後漂亮男人重新端來一只盤子,裏面是幾條黑黑的尚且還在蠕動的肉蟲,還沾着幾粒新鮮的泥土。
堯白:“....”
——
聞不凡發現那只聒噪的雀兒近來喜歡蹲在樹枝上看兔子,像在參詳什麽高深經法,極其入神專心。但那些兔子仿佛很害怕它,但凡它常蹲的樹周都不敢靠近。
聞不凡看着小鳥動也不動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這只雀兒的情景。
他唇角幾不可查地一抖,走上前将堯白捉回來,淡淡道:“飛禽走獸都有靈,不可濫殺。”
小雀還是每日都跟着他去喂兔子,只是面對滿地活蹦亂跳兔子時,那鳥黑溜溜的眼睛一動不動,堪堪冒着綠光。
聞不凡無法,只能盡可能多給他挖些爬蟲。
——
堯白偶爾會在男人打坐的時候偷偷溜出來玩。這片他已經摸得很熟了,除了那些兔子看見他就跑,其餘小動物都樂意跟他聊天。
小溪裏住着一只修煉成精的河龜,剛從冬眠中醒來,近日堯白最愛找他玩。河龜精有個好朋友,是只已經可以化形的白鷺,恰好今天也在。
“雀精。”白鷺站在水裏梳洗羽毛,見到堯白立刻邀請他,“山上的雪化了,水清甜清甜的,你要不要來洗洗。”
他們飛禽族喜潔,每日都要洗一洗梳一梳。堯白落在龜背上,尖喙沾着溪水開始打理羽毛。
白鷺惬意地凫起水,“山下麥苗長起來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捉些蟲子,等過幾天下雨就找不到了。”
堯白忙搖頭,“我不愛吃蟲子。”
“诶?”白鷺從水裏伸出濕漉漉的頭,“你真怪,跟那和尚一樣怪。”
堯白跳進水中,清早帶着寒露的溪水浸進羽毛,他打了個寒戰,“你們為什麽都叫他和尚。”
妖魔兩界的人喜歡把西天梵境裏的佛者叫和尚,是因為他們在凡間苦修時便這樣被人稱呼,但他們一旦入了蓮花結界就成了梵境的佛者,都是有佛法尊號的。故和尚這個稱呼與堯白來說還是陌生了點。
可是男人明明有一頭柔軟又漂亮的頭發,不撞鐘也不念佛,與那些整日念佛誦經的清寡佛者差別也太大了點。
河龜伸開四肢慢悠悠劃過來,“他修的佛緣,當然要叫和尚。”河龜年歲已經很大了,說話都慢悠悠地,“我還是一顆龜蛋的時候他便在這,幾百年過去了他還在,也不知佛緣修了多少。”河龜有些可惜地說:“或許等我飛升了他都還在這。”
原來漂亮男人修的不是他們道家仙。
“幾百年?”堯白聽見了這句,抖着濕漉漉的尾羽驚奇道:“難不成他不是個凡人而是什麽精怪。”
難怪他漂亮得沒有一絲人間煙塵氣。
白鷺遲疑着說:“也不是什麽精怪,只是我确實沒見過能活這麽久的凡人。”他又想起了什麽,拍着水花道:“我似乎記得,他說自己從一片海裏來。”
五百年前,白鷺還是一只剛開靈智的凡鳥,每天努力靜修想要早日掙脫六道。為了清修,他把巢穴從河岸的草堆裏搬到一顆大樹上。
這棵樹是這座山最古老的生靈,成精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了,它周圍的靈氣特別充沛。
有一天白鷺在山下梳洗完羽毛回來,看到樹下多了個陌生男人,正同樹精說着話。這山裏精怪很多,大多數的精怪修得些本事都跑離開了,熟面孔越來越少,着實也無聊沉悶得緊。
看着生人白鷺覺得新鮮,便落在枝頭歪着腦袋聽。
男人說他從海裏來,誕生在一座金燦燦的蓮花石臺上。
樹精問:“你沒有父母麽?”
男人搖頭,似乎在思索父母于他而言該如何定義,“我在一個地方住了許多年,周圍只有我。”
樹精有些驚奇,“你在那裏做什麽?”
那段記憶于他而言已經太過模糊,随着他醒來的時日越長,他忘記的事情也更多。最後男人只是搖搖頭,說:“我睡在那。”
樹精又問了些話,男人幾乎什麽都不知道,只說自己要往世間去修佛緣。
老樹精勸他留在山裏,男子站在樹下想了想,答應了。
“和尚你叫什麽名字?”老樹精問。
男人又搖了搖頭,眼裏像是蓄着一翦秋水,“沒有名字。”
山風吹過,樹精的枝條輕輕拂過男人身側,老樹精伸長枝丫,一寸寸探過男人的臉,說:“你是天育天生的生靈,必然不凡。這座山叫聞遠山。不如你就叫聞不凡。”
——
堯白坐在龜殼上聽得很認真。
漂亮男人原來叫聞不凡。
只是千年的樹精必然有很深的靈力,可堯白并沒有感知到。
“那樹精如今去哪裏了?”堯白問。
白鷺飲了口溪水,清清淡淡地說:“三百年前就已經殒身了。”
他們這些凡間精怪大多數都是一樣的歸處——活到一個自己都不記得的年歲,或意外或自然殒落。
于他們而言,無限的壽命要拿六道輪回來換。殒了也就殒了,輪回裏找不出一丁點痕跡。
自古修仙一途有人趨之若鹜,但更多的人敬而遠之,也正是因為如此。
“說來也怪,自那和尚來了,咱們這山裏的靈氣都要澄清醇厚不少。”河龜說:“或許真如樹精所說,這和尚不是凡物。”
堯白暗念道:即便是尋常生靈要是潛心修煉五百年也該半仙半佛了,可和尚為什麽一點動靜也無。
他趴在龜背上晾着羽毛,暖暖的陽光爬進每一根毛絲裏,舒服得直眯眼。他擡頭瞧見聞不凡推開籬笆栅欄出來,站在空地上朝這邊看。
“他在尋我了。”堯白站起來抖抖身子,“我回去了,再見。”
白鷺還惦念着邀他去山下覓食,“你真的不同我去嗎?山下可什麽好吃的都有。”
堯白想起來水月之前給他的烤兔,好像就是在山下找來的,他回頭道:“蟲子我是不愛吃的。”他看了一眼立在花叢另一端的聞不凡,像是做了一番掙紮,終于道:“你可以幫我帶一只烤兔嗎,多放些芥姜,我喜歡吃辣的。”
一只幼兔正在不遠處啃草,聽見這話驚恐地擡起腦袋,正巧撞上堯白探尋的眼睛,頓時慌不擇路地“噗通”一聲蹦進河裏。正打盹的河龜讓水浪駭得四腳朝天直撲騰。
白鷺打量着這個古怪的同類,點了點頭:“.....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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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遠山那個古怪的和尚養了只古怪的鳥。這傳聞順着山風很快傳到山裏精怪的耳裏。山上的雀精偶爾會停在門前的樹上往院裏瞅,有膽子大的還會找堯白搭話。
白鷺每回下山都會給他捎回一只烤兔,堯白覺得這山裏的日子愈發舒适了。
“你是什麽族的鳥?我怎麽從未見過。”堯白對有翼一族有着天生的親近感,會把聞不凡挖給他的蟲子拿給雀精們吃。
小雀精就着吃了幾口,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擡爪把小碟子往堯白跟前推了推。
“你吃吧。”要是沒有雀精來,這些蟲子原本都是要偷偷丢掉的。堯白露出肚皮給他看,“我吃了烤兔,還撐着呢。”
小雀精早已耳聞這怪鳥的事跡,看了一眼他鼓鼓的腹部,倒也不驚訝。
聞不凡在屋裏看書,正翻到《風物說》記載禽鳥的章節。陳舊的古籍卷着邊兒,仿若細瓷的手指緩慢翻過一頁又一頁。
一卷翻看完,聞不凡眉梢微動,平穩無波地臉上露出一絲疑惑來。
他起身扣上書,在桌上拿了些清早采摘的果子放進一只小碟子裏。早上落了些雨,木階上還有濕噠噠的水痕。
小雀精呀了一聲,從石臺上閃到高處的枝丫,“和尚來了。”
說來奇怪,滿山的精怪妖靈都知道山腳下住了個沒有法力的和尚,可是每當他們靠近時無形中又覺得害怕。
堯白是個例外,這也是大家覺得這鳥古怪的原因之一。
堯白輕車熟路地落在聞不凡肩頭,仰着脖子蹭了蹭臉頰。
聞不凡把小碟子同裝蟲子的碟子并排放在一起,擡頭看着藏在樹葉後頭的雀精。
小雀精努力往後縮了縮,雖然他堅信自己現在拍拍翅膀就能把這和尚掀到跟前的河裏去。
聞不凡似乎對這情形司空見慣,不再向前邁步,垂下眼對堯白說:“給你朋友。”
肩上的小雀叽叽喳喳叫了一通,那只雀精果然小心翼翼地撲閃下來,一邊走一邊謹慎擡頭打量着自己。
聞不凡擡頭看了眼天色,淡然道:“有大雨,早些回。”
雀精吞掉漿果,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驚惶,“好、好的。”
吃飽了的雀精振了振翅,飛到最高的枝頭果然見雲層變得灰蒙厚重,隐約聽見藏在雲層裏的春雷悶響。
雀精在小院上空盤旋欲走,突然想起一件緊要事,趕忙掉頭飛近對堯白道:“近**要少出門,後山那片不太平,傳言有山下修士專抓修得靈識的精怪,抽去魂魄用以自修。”
“啊。”堯白一驚,先擔憂起和尚的安危來。據他所知,這和尚可是半絲法力也無,連最簡單的避水訣也不會使。
要人不敢靠近這草屋倒也簡單,只需他幻出原身。有火羽鳳凰坐鎮,任它神魔鬼怪也不敢來。只是如此和尚必然知曉他不是只普通雀精,到時不知還願不願意養他。
他正糾結要不要顯出真身來護着和尚,就聽雀精道:“不過也無妨,有怪和尚在,別的生靈是萬不敢靠近的。”
“诶?”堯白眨巴着眼睛,你是不是說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