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能随便撸的貓

暴雨果然下了一夜,閃電拖着長長的火尾在山嶺間飛躍穿梭,炸雷一個接一個。聞遠山像是畫紙上的積墨,在亮如白晝的天際下沉沉安睡。

不知怎的,聞不凡這夜睡得格外熟,就好似過去千萬年他一直這樣睡着。

直至清早,悶悶的雷聲依然未停歇。

春日的雨天尤其渴睡,堯白将頭埋在翅羽下,假裝沒聽到聞不凡叫他。

通常他貪睡賴床的時候聞不凡都會過一陣子再來叫他,不厭其煩,不惱不怒,連聲音都是一如既往不疾不徐地。

他仿佛天生斷了六欲,無所謂悲也無所謂喜。簡直比創境佛尊還佛。

堯白常常想,這樣的人究竟為何遲遲未過蓮花結界立身成佛呢。

他在半睡半醒間支棱着耳朵,卻遲遲沒聽見聞不凡再來喚他。外面風雨和鳴,似乎有極輕極輕的腳步聲慢慢飄遠。

這麽大雨和尚要上哪去?!

堯白猛地坐起,忙撲哧撲哧從小窗竄出屋子。也顧不上捏個避水訣,頂着兜頭大雨就往外面飛。

和尚舉着把白紙扇走在前面,一步一步走向朦胧的遠山,鉛白長袍好似要融進煙雨裏,

堯白驀地停在雨中,心裏忽然沒來由得一陣慌張。仿佛和尚這樣一直往前走,便不會再回來。

“和尚!”堯白大叫,他真切地覺得難過。為和尚,也為他倆這樣寥寥的緣分。

眼下的時日于他不過是千萬年的一瞬。終有一天和尚要洗滌前塵過往,孑然一身入輪回。而自己将繼續萬萬年的光陰。

和尚不會記得他曾經在聞遠山上撿了一只鳥。

時光最是殺人,漫漫仙途,自己也有淡忘的一天。

攜裹着風的雨水糊上眼睛,打濕了翅膀,他飛得很費勁,“和尚,你要去哪裏?”堯白停在傘沿下,擡頭看到聞不凡略微詫異的雙眼。

“你去哪裏,我跟你一起。”堯白有些着急。

聞不凡站在雨中看着眼前叽喳的堯白,岑寂空蕩的心裏像是湧入一股春江暖水,一只聒噪的雀兒在那裏掀起一汪漣漪。

小雀兒渾身濕着,時常高翹的尾羽松塌塌墜在身後,墨黑的眼睛盯着他叽喳地叫,落魄又執着。

聞不凡把他托到手心,用衣袖輕輕擦幹羽毛,然後将他放到衣袖中,“山中有異,我去看看。”

——

堯白蹲在袖袍裏,擡眼就可看到和尚白如細瓷的下颌。雨聲漸小,響了一夜的雷聲也偃旗息鼓,他暈乎乎地在袖袍中睡着了。

一人一鳥穿過雨後的的青霧,走進了山裏。山石崎岖路濕地滑,和尚卻走得十分平穩,袖子裏的堯白一點也沒覺得颠簸。

突然堯白聽到一陣禽鳥奮力拍翅的聲音,在幽靜的山林裏顯得倉促而慌亂。接着一聲尖鳴傳來,前方的密林突然簌簌抖動起來。

聞不凡快步走上去,撇開遮擋的亂枝,只見一只白頸黑背的雲鶴在草間痛苦地撲騰。周圍落了一地細毛。堯白趴在袖口一看,發現這鳥魂魄被人動過。

抽人魂魄的凡人修士!堯白趕緊打起精神,從袖袍裏飛出來前前後後仔細尋了一通。 暗道這和尚運氣怎麽這樣背。

聞不凡蹲下|身,将手掌覆在雲鶴頭頂。倘若堯白此刻沒有跑開,便會看到星星點點的金色光芒從聞不凡指尖溢出來,慢慢形成一股靈光,悄無聲息地融入雲鶴的羽毛裏。

金光入體的瞬間雲鶴便安靜下來,仿佛從噩夢中掙脫,在睡夢中慢慢舒展着身子,沉沉睡着。

堯白發現了端倪,想要追上去抓住殘害的精怪的凡人修士。一時又無辦法避開和尚視線,正左右為難之際,和尚卻先他一步向前走去。

這和尚大約是久居深山見識短淺,不知道仙法妖術的厲害。

情急之下堯白拍翅一扇,凝聚成形的風束直直朝聞不凡背後襲去,他身形一頓,軟在地上。

緊接着紅光斑斓,堯白幻出人形。

他将和尚靠扶在樹幹上,将他周身罩進紙傘,擡手散了層橘光在周圍,自覺妥帖後便縱風而去。

堯白穿過濕噠噠的密林,尋着蹤跡來到一處隐蔽的山洞。這洞約莫只有桶口大小,周圍長滿了人高的雜草,若不注意看極容易看漏。堯白伸手往前探了探,發現這洞隐藏在山體裏的空間異常寬闊。挂個廟門做個清修府弟完全不成問題。只是進出麻煩了點,人若要進去需得俯身鑽進宰口,爬過一截才能進得洞去。

那洞口緊貼着地面灰撲撲的,堯白不大情願去鑽。

正糾正時,一團煤球咻地從山洞裏滾出來,堯白愣了愣,正納悶是個什麽東西。那煤球發現了生人,猛地頓住,周身的毛瞬時炸開來,顯出一個走獸的模樣來,脊背高高地躬起。

它呲牙擡頭,黑得辨不清眼鼻的臉上直直射出兩束綠幽幽的光。

堯白一怔,這雙眼睛他可太熟悉了!

“是你!”堯白吃了一驚。

炸毛的煤球聽見這聲兒也明顯愣怔了一下,炸開的尾巴在空中晃了晃。最後軟糯糯地叫了聲:“喵嗚——”

堯白聽見這熟悉的叫聲便更加确定煤球是誰了,可眼前這團黑球的模樣确實和之前差太遠,“你爪子怎麽也變黑了?”之前明明是漂亮的赤紅色。

靈貓擡起爪子,有些委屈地舔了舔,“赤爪太紮眼,不能讓別人發現我。”

堯白打量了一圈,這貓之前被養的油光水亮,毛皮像綢緞似的,才不過月餘就變得這樣埋汰,毛發上裹着一層灰不拉幾的灰,腦袋聳拉地仿佛黃鼠狼成精。莫非走了邪路墜入魔道,被烙阗掃地出門了?

“你在這做什麽?”

靈貓亮閃閃的眼睛故作一派天真,“肚子餓,來找吃的呀。”

堯白被它诓過一次哪能再輕易上當,直接了當問:“傳言中抽精怪魂魄的凡人修士是你?”

抽人魂魄是極其耗靈力的,這貓一副精力不振的萎靡樣,一看就是靈力透支。

靈貓垂下眼,悶悶點頭道:“應該是我吧。”

堯白神色一肅,沉聲道:“你生來就是仙靈之體,怎麽能做吸食生靈魂魄進修的陰損事。”

靈貓趕忙搖頭:“我沒有我沒有,他們的魂魄我都還回去了。”

世間靈獸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坐騎愛寵,另一另是作為主人戰力的一部分。後者認主時飲過主人的血,有血契在身,必要時候可以和主人共享元神。這只黑貓和水月一樣都是屬于後者。假若靈獸叛主或者犯了大錯,主人便會割斷血契。

堯白打量黑貓片刻, “你發生了什麽事?”他狐疑地看着靈貓,“你身上血契還在,烙阗怎麽不管你。”

靈貓還是不答,“我肚子餓。”它軟軟地趴在地上,知道自己靈力消耗殆盡,連日來又勞心勞力未曾進食,這會已經快到極限了。

靈貓雙眸閃閃看着堯白,有輕微的咕嚕聲響起,“想吃鼹鼠肉。”

不是說貓最認主嗎?怎麽這貨逮着誰都能撒嬌!

無法,堯白是個極其俗的神,他愛長得漂亮的東西,并且小東西還跟他撒嬌。

“你先把爪子上的黑灰弄幹淨,太醜了。”堯白轉身走開,“等着我。”

——

堯白沿路看到兩只鼹鼠,因為長得實在有礙觀瞻所以沒有下手去捉。最後勉強帶回一只雜毛兔子。這兔子的爹媽不知是何毛色,才生得它又灰又棕又黑。

靈貓已經收拾好自己,爪子幹淨,皮毛光亮,堯白看得心花怒花。連帶着說話都溫柔起來,“你不好好呆在鬼域,來這裏做什麽?”

靈貓吃得優雅,生肉過嘴竟然一絲血沫也沒沾嘴上,道:“我主人丢了一縷靈魄,大約就是丢在這片山裏,所以我才來這裏找。我們鬼族與你們不同,魂魄離體會寄宿在生靈身上。”

堯白了然道:“所以你抽取精怪的魂魄是想确認是不是烙阗丢的那縷?”

靈貓點了點頭,低垂眼眸道:“是的。我靈力有限,放回魂魄時不能一一安撫,所以他們會留下被抽魄的記憶。”

“烙阗為什麽不自己來,”堯白試探着伸手,想摸一摸靈貓光潔的背脊,“你一個小貓兒還能把滿山的精怪魂魄都抽一抽。”

堯白手剛一觸到,靈貓脊背便輕微一|顫,隐隐有炸毛的跡象。

所以說,貓對你撒嬌都是審時度勢的交易,世間根本不存在讓人随便撸的貓!

堯白失望地收回手,想緩緩自己的尴尬,于是另起話頭問:“你叫什麽名字?”

靈貓頭也不擡,“黑寶。”

堯白:“......”

鬼域的人大抵是不愛讀書的,哪怕是鬼王也一樣。這麽漂亮的貓竟然取這樣難以入耳的名字。

黑寶慢條斯理優雅至極地啃完兔子。許是餓得久了,連骨頭都一并嚼完。烙阗這鬼雖然胸無文墨,卻把這只靈寵教得乖巧懂禮。吃飽的黑寶為表謝意,居然很真誠地在他腿間拱了幾供,尤其好看的綠眼撲閃撲閃,“多謝九殿下。”

呼嚕聲聽得堯白心花又放了。神情愈加慈愛,言語愈加溫柔

堯白起身撣了撣肩頭落葉,“吃飽了就回鬼域去,你自己回還是我送你?還認路不?”

黑寶埋頭舔毛:“我還不能回去。”

堯白耐心道:“烙阗丢了魄讓他自己來找,你一個小貓累死在這山裏也未必找得到。”

黑寶端坐在地,目露無奈:“九殿下有所不知,我主人丢得這一魄有些特殊。神志有些受損。”黑貓開始變得支支吾吾,“所以..嗯,就不大方便出來。”

鬼族的傳襲的法術與神族不同,靈體必然也各異,堯白并不精通此道,以為一魄丢失也就是喪失一部分靈力罷了。聽見神志受損才覺出一絲嚴重來,“烙阗瘋了還是傻了?”

黑寶搖頭,“都沒有。”愈加支支吾吾地:“他只是...嗯,時常覺得自己是只蝴蝶精。守着鬼殿的一畝花田不願意出來。”

堯白:“.....”

不愧是法術以“詭”見長的鬼族,連失魄的反應都這麽詭異。

堯白瞬間不知道該心疼忙着采花傳粉的鬼王,還是該心疼操碎心的黑寶。

抽取普通精怪的魂魄尚且如此艱難,烙阗怎麽說也是鬼域之王,魂魄怎麽會無緣無故丢了。細數六界,誰敢同烙阗動手,還能以絕對的壓倒之勢直接動他魂魄。

堯白和黑貓并排蹲着,側過頭真誠地問:“烙阗平日有把自己魂魄拿出來玩的癖好?”

黑貓舔爪子的動作一頓,堯白清晰地感覺到它涼涼看了自己一眼。黑寶挺着胸脯,仰着頭顱,不知道哪裏來的傲氣,“我主人是跟人打架!一時不查而已!”

堯白呵呵一笑,頓時來了興致,“跟誰打架呀?”

黑貓尖爪一閃,陰恻恻地說:“你姐姐。”

堯白:“......”幸災樂禍的笑僵在臉上。

是了,神族白龍桑宿,最擅抽魄碎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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