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可他長得好看

神途漫漫,神君們在不竭的生命中變得性情淡漠,大都到了指着鼻子罵也懶得回嘴的地步。是以萬萬年來,滄海幾經變桑田,六界生靈争欲奪利,九天之上卻越來越像遺世獨立的淨土。

可這靜谧祥和的九天神域裏存在一個變數,那便是雙生神子——青黃二龍。

青龍主水,黃龍主火,性情上也水火難容。

堯白在短短五百年間看見他們打架不知多少次了。他喊了兩嗓子沒起作用,兩龍仍然你撓一爪我掃一尾,酣戰不休。

堯白無法,抖了抖尾羽,鳳凰實體在半空中變得模糊,火焰般的剪影緩慢地模糊了邊界,顯出火羽鳳凰龐大的神靈真體。天上搖搖欲墜的假月亮再也忍不住,“嗷”一聲竄跑了。

堯白飛上前去,一爪撂開一個,兩條龍猶如軟噠噠的面條,輕飄飄地被甩開老遠。“轟”地一聲相繼摔在天清門前。

黃黎在半空騰了一圈正暈暈乎乎,揉着磕疼的腦殼坐起來,堯白忙跑過去乖巧叫了聲:“三哥。”

“你他娘又摔老子!”黃黎罵咧咧地朝後尋去,看到不遠處蠕動的淡青人影,罵了聲:“去看那雜種死了沒。”

他三哥時常駐守人界北方,不知那裏民風是否過于彪悍粗犷,引得他也學了一口粗話。堯白哈腰賠笑完,小跑着過去瞧他四哥。

青岫在方才打架時就一直在挨揍,這會脊背觸地,疼得動喚不了。堯白小心地将他扶起,聽着他哼哼唧唧地痛呼,“小九你有沒有準頭,我摔半癱了你賠啊。”

堯白委屈嘟囔:“神靈真體我還控制不好麽,看你們打成那樣我着急。”堯白将他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石階坐下,小聲問:“三哥做什麽又打你啊?”

青岫扶腰疼得龇牙咧嘴,“鬼曉得他發什麽瘋,你瞅瞅我的角是不是流血了。”

“老子發瘋?”黃黎怒道:“人界東南暴雨數日,大水都灌到老子地盤了,你跑妖都去和那些妖女尋歡作樂坐視不理,老子不該打你?”

青岫大叫:“天歷薄上白紙黑字寫的布雨十二日!你講不講理!”

“好好好!”堯白忙打圓場,“不要再吵了。”那膽小的月亮不知逃到了哪裏,目之所及一片青灰色。只有天際盡頭一片清冷光輝緩緩染透流雲,廣寒當空,人界已經入夜了。和尚還在林子裏睡着呢,堯白忙道;“我得走了。”他看着龇牙咧嘴的青岫,猶豫着向黃黎開口:“三哥,你送四哥回去呗。”

黃黎爬起來拍拍屁股,舔了舔牙根瞥眼看着青岫,“老子管他死活。”

堯白無法,只能再把青岫送回去。

——

來來去去耽誤了不少時候,堯白回到聞遠山的時候已經深夜。林中影影綽綽,好容易找回原地,卻見樹下空空如也和尚不知所蹤 ,連黑寶也不見了。

堯白在原地轉了幾圈,忽然草叢裏傳來聲響,之前那只雲鶴慢慢走出來。這雲鶴顯然認識堯白,“是你呀怪鳥。”

叫他怪鳥的一般都是聞遠山上的土著精怪,對和尚也熟悉。堯白忙問:“你看到和尚了嗎?我走之時還睡在樹底下的。”

雲鶴點了點頭,“他晌午就下山了。”

堯白從叢林深處出來,順着來路往山下飛。沒料到和尚會那麽快醒,醒來沒看見自己必然要問。堯白琢磨了一套說辭,就說自己被妖邪吓着了,在林中迷了路。

堯白飛過花叢,遠遠看見屋檐下的油燈竟然熄着。心中不由一突,快速飛進院門,看到沒來得急關的小窗裏一片漆黑,一團比夜色更濃稠的毛球蹲在門口。

“黑寶。”堯白叫了聲。

黑寶盯着半空的鳥,試探地回道:“九殿下。”堯白幻成人形,上前推開門,裏面果然空空。

黑寶跟着他進屋,邊道:“他走了。傍晚的時候有兩個僧人來過,說了些話,後來三人就一起走了。有個僧人發現了我,我便沒敢再跟着,只能回這裏等着您。”

堯白站在屋子中央,猜想或許和尚下山有事,一兩日也就回來了。只是他還沒有獨自在這草屋過過夜,在屋裏轉了幾圈,又在窗前坐了一會,總也不舒坦。一會覺得屋子太安靜,一會又覺得河蛙跳蟲太吵。

他在蒲團上坐到月上中天。怕和尚明早突然回來見着屋裏多個活人會被吓着,堯白又變回了鳥模樣,跳上枕頭睡了。

第二日暖陽斜斜入窗,堯白在和煦的橘色光暈中伸了個懶腰。

第三日天飄起雨絲,細風送雨,窗臺前和尚平日打坐的地方氤氲一片濕跡。

第七日,草邊打盹的河龜看到一個身着雪青長衫少年從草屋裏走出來。他走在廊上,取了屋檐邊挂着的鐮刀,又背上竹背簍,往山坡上去了。

白鷺從對岸掠過來,朝河龜說:“你看,是那鳥。”

上山的路堯白跟着和尚走了很多回,不過他要麽是飛的,要麽站在和尚肩上。這樣一步一步走上去還是第一次。露水還未散去,凝在草葉上閃着五彩的光。黏黏的泥土一寸寸糊滿了鞋面。堯白找到長着鋸齒葉的草,割了滿滿一背簍回家。

河邊的草長得茂盛,兔子和小鹿不缺吃的。只是這種帶漿的嫩草尤其可口,但常長在山上,聞不凡走了這些天沒人再喂它們。滿地的兔子聞見了清甜味,蹦蹦跳跳地圍在堯白身邊,白團子一拱一拱地可愛得很。

堯白坐在花叢裏,懷裏抱着只兔子,正拿着根草喂。他一會看草屋一會遠遠地望向山下,神色淡淡地。

太陽滑下山丘,堯白仍然坐在原地。河龜馱着白鷺慢慢爬過來,白鷺看着堯白問:“和尚走了,你要留在聞遠山麽?”

河龜多了幾千年的見識,雖然看不透堯白的真身,卻能看出他修為不凡。也看得出和尚走了,這鳥的心也沒有留下。

他伸着脖子看向堯白,聲音滄桑又蕭索,“和尚非凡物,自有更好的去處,你也一樣。”

堯白等到第十天,和尚依然沒有回來。小院還是那個小院,棗樹白花謝後結上了小果。草屋還是那個草屋,只是桌上的書沒人再翻,打坐的蒲葦團也積了薄灰。屬于和尚的氣息越來越淡。

夜裏又是一場大雨。雷鳴和閃電漸次落在山中。草屋一角不堪雨淋,終于在清晨時斜斜地塌下來。

堯白從夢中驚醒,光着腳跑出來查看。

他站在廊下看着垮塌下來的屋角,雨水将碎草沖刷,淩亂地散在院裏。他靜靜看了一會小院,又移目看了一會朦胧遠山,半晌才慢慢轉回身走回屋裏。

第二日天放晴,河龜沒有再看到雪青長衫的少年。

——

堯白臨走時抱了只兔子回梧桐林,對這只凡間兔子寶貝得不得了。不僅把它安置在自己的巢穴裏,還一有空閑就抱在懷裏摸毛喂食。俨然當成二胎靈寵來養。

水月不大高興地圍着兔子嗅來嗅去,發現這只兔子就是普通兔子,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這兔子還恃寵而驕,時常霸占水月打盹的地盤。

導致水月每回看見它都不由自主地緊緊爪子蠢蠢欲動,很想上去撓它個滿臉大花。

可惜每次堯白都能在它剛擡爪的時候叫住它,并且涼涼警告說再欺負兔子就剪掉它的毛。

水月險些氣暈,連夜跑去人界吃了五只烤全兔才回來。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等它單方面鬧完脾氣回到梧桐林的時候,發現那只寶貝兔子也變成了烤全兔。

堯白拎着一只兔腿坐在梧桐樹上,晃蕩着腳丫吃得正香。另一根枝丫上坐着桑宿,正聚精會神地啃兔頭。那顆骷髅一樣的兔頭被她雙手碰着,兩只巨大的黑洞眼窟冷不丁對上自己。正巧桑宿看到了它,伸出油膩膩的手揮了揮,“哎呀,水月回來了。”

不知怎的,巨大的恐慌随着桑宿笑吟吟的一聲直竄天靈蓋,水月一聲驚叫悶在嗓子裏,撒腿就逃了。

他此時此刻忍不住懷疑,他能在堯白身邊活這麽久純粹是長不大肉少的緣故。

“嗳,”桑宿伸長脖子往水月逃竄的方向瞧了瞧,嘀咕道:“它跑什麽呀。”

堯白啃幹淨了手裏的,又探身回巢穴拿了另一只腿,撕下一大塊肉遞給桑宿。這肉烤得美味,外皮酥脆脆地,咬下去咔滋作響。堯白吃得開心,嘴上的響兒和雙腳晃蕩成一個節拍,樹上的葉子都跟着他搖。

堯白剛回來那幾天因為和尚的離去整日郁郁。桑宿來看他,他坐在巢穴裏抱着兔子,很憂愁地問桑宿:“為什麽漂亮的東西總是留不住呢。”

桑宿爬進他的巢穴,抱着雙膝和他蹲在一起,很不理解地瞅了他兩眼,努力做出悵然模樣,真誠地道:“一個和尚罷了,西天梵境遍地都是。何況一個沒有半分修為的凡人和尚,不值得你這樣傷神。”

堯白一下一下摸着兔子,立刻道:“可是他好看吶。”

“凡人和尚。”桑宿繼續道:“眨眼就老态龍鐘駝背禿頂。”她擠眉弄眼做了個鬼臉,“這樣你還覺得好看嗎?”

這話正好戳到堯白痛處,他沉默了一會,想起第一次見和尚的情景,他就清清冷冷地站在那裏,卻比百鳥朝鳳時萬千流光更耀眼。

堯白低聲又重複了一遍:“可是他确實好看。”

只是這樣好看的人卻不能再看見了。堯白突然明白為什麽凡人會對着落日夕陽頓生感慨,那是對即将消逝的美好的惦念,是對美好無法挽留的哀愁。

他愛漂亮的東西。白雲蒼狗,滄海桑田,唯獨美最刻骨。漫漫神途若不鐘愛點什麽,日子過得也太沒滋味了。

桑宿看着他垂下眉眼,嘆了口氣:“看來你是真的很難過。上次見你這樣還是琉璃千華鏡碎了的時候。”

堯白愣了愣,這是挺久遠的事了。他對一樣東西喜歡時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但是卻難得地不執着。就像那面鏡子碎掉的時候,傷心難過是真的,如今恍然提起卻也心平氣和。

琉璃千華鏡是他父君去極寒之北游歷回來帶給他的。鏡子本身很華麗漂亮,鏡中裝着六界山川人物,美人美景都在鏡中,他愛不釋手。不幸有次遇上青岫黃黎打架,他去拉架時那面鏡不慎掉出來摔得粉碎。

他捧着破碎的鏡片大哭不止,躲在梧桐林傷心了好些時日。

現在的心情與那時有些相同,又不全相同。堯白說不清在草屋裏獨自等待是什麽感覺。他覺得和尚會回來,卻又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他坐在草屋中眼看日升日落,覺得自己正在慢慢地失去某樣東西——或許可以稱之為他與和尚間淺薄的緣分。

和尚是不一樣的,他不是琉璃千華鏡,也不是他曾經擁有的任何漂亮東西。他鮮活,親近,有溫度,不像過去他所見的那些美。

可是他卻和過去他所見的那些美一樣離他遠去。

回到梧桐林後連續幾夜和尚都入他夢。在夢中他看到和尚鉛白的身影,看到他畫一樣絕美的臉,看到他在桌前煮茶,在河邊洗衣,看到他步步遠離,緩慢遠去。

一天早晨醒來,清甜的晨霧撲面入鼻。他光着腳站在樹枝上。看到天邊鋪開的橘紅雲彩随風漫卷,三兩仙鶴從頭頂飛過,耳邊是淵雲潭潺潺水聲。水月用枯枝擺成的鬼臉栩栩如生,每一片梧桐葉都像是綴了碎金一般粼粼生光,雲高高飄在穹宇,霧薄薄垂在林中......。

然後他回身鑽進巢穴生了把火。順便順風傳了句話,喊桑宿過來吃烤兔肉。

桑宿看着與前些天判若兩人的堯白,甚為欣慰,連連誇贊這兔子烤得美味,并道:“這就對了,好吃好喝才是正經。一個和尚走了還有千萬個和尚。”

堯白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随口問了一句:“烙阗的魄找得如何了。”

“且頭疼着呢。”桑宿道:“這些天我看了聞遠山上千精怪的魂魄,一無所獲。我琢磨着還是要親自去凡界看看。”

“也可。”堯白吮幹淨手指上的肉汁,道:“只是你要盡快。靈魄久不歸體萬一有其他變故。”

桑宿點點頭,“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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