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鳳凰生神域立

大乘梵境位于極西之地,故又常稱西天梵境。蓮花結界環繞四周,時時都有荷香。每日黃昏,茫海上便會傳來陣陣佛音,宛如水中萬千生靈呓語。

聞不凡孤身走在茫海邊上,金色的砂礫襯着他單薄人影,尤顯悠遠寂寥。海灘上有三兩成群的白象或走着或站着。他順着海岸走,偶爾會有剛會走路的小象到他跟前同他親近。

白象是佛門聖靈,也是唯一會同他親近的靈獸。他撫摸着小象脊背,忽然想起人界那只鳥來。

也不知是什麽鳥,聰明機靈悟性也不錯,勤加修習遲早掙脫六道。

那鳥不認生,更不像山上其他的精怪那樣怕他。剛見面就在他面前跳舞,常常在他手心和肩膀打盹,願意叽叽喳喳地同他說話。說要帶它回去那鳥也就呆頭呆腦跟着走了。

只是緣分無常,說來就來,說散就散。聞不凡悠悠嘆了口氣,不知那鳥如今還在不在聞遠山。

正想着,迎面走來一名白衣僧袍的小僧人,躬身行了個佛禮,恭敬道:“佛尊,禮嘉佛尊邀您金殿相敘。”

聞不凡傾身還禮,“有勞尊者。”

他從茫海岸邊出來,走上無妄天梯。上下往來的僧人都會停步向他合掌行禮,恭敬稱他一聲:“佛尊。”

大乘梵境出過不少佛尊,生來就有尊號,稱呼時往往稱某某佛尊。像聞不凡這樣光禿禿的佛尊實在不曾見。

他未得佛心,自然談不上尊號。禮嘉顧及他的顏面,對外只諱莫如深的一句“時候未到。”加以遮掩。他沒有佛心一事便隐瞞了五百年。

——

金殿裏有兩排金蓮臺,便是梵境現世六位佛尊的須彌座。環在座底的金燦蓮花發出橘黃的清透光暈,一圈圈從須彌座上暈散開來。五位佛尊端坐上頭,正閉目參禪。

聞不凡甫一進殿,以禮嘉佛尊為首紛紛擡頭看向他。他目不斜視,朝殿上諸佛合掌行了個佛禮,便徑直走到自己的須彌座前盤腿坐上去。

禮嘉念了聲阿彌陀佛,移目下去看了眼聞不凡身|下的蓮臺,含笑緩聲道:“蓮臺有靈,平日狀如凡物,任憑怎麽喚也不應。不凡一回梵境便自己亮了。”

聞不凡低頭看了看金光閃閃的蓮花臺,只笑不語。

禮嘉佛尊細細打量許久未見的聞不凡,他身上的袍子還是五百年前初生茫海時穿的那件,泛着肉眼可見的陳舊,卻仍舊是那樣落落風華。墨染的黑發低低束在腦後,眉眼低垂,看向人時一雙眼睛總是澄澈又悲憫。

不像是在塵世浪跡了五百年,倒像是在菩提樹下參了五百年的佛。五百年間他甚少回梵境,若不是他的須彌座明晃晃地擺在金殿上,梵境幾乎都要忘記這位佛尊。

禮嘉含笑道:“此番焦急尋你回來,是有一事需尋得你同意。你雖久不在梵境,但梵境諸事也需你時時挂心才是。”

聞不凡微有些吃驚,當初禮嘉對外宣稱他出境歷練,名為歷練實為放逐。如今他佛心依舊未得,禮嘉的态度卻變了。

禮嘉頓了頓,從須彌座上起身,緩步走在金殿上,“本尊自誕生以來便執掌梵境,如今已逾萬年。萬年來日日聆聽佛音,夜夜參詳佛理,佛緣修得大圓滿,我心足矣。”聞不凡眉梢微揚,擡眼去看禮嘉,正巧禮嘉也笑吟吟地看着他。

禮嘉一面看着他,一面繼續說,似乎是專門說給他聽的,“本尊前日得夢,似乎茫海深處隐隐有聲在喚本尊名姓,想來大限将至。”

他說得如同尋常閑話,聞不凡卻聽得萬分驚愕。接着又聽他嘆道:“本尊心有佛道,明白死即是生,生便是死,無需介懷。唯有一憾,本尊心念久矣。”

聞不凡看着他,眼中流出悲切,“何憾?”

“六界衆衆,生靈芸芸,本尊還未真正瞧過看過。便是那六道輪回,本尊也未曾親自走上一遭。此是大憾。”

禮嘉含笑立在他面前,“本尊去後,梵境由你執掌,你可願?”

聞不凡沉默片刻,垂眼說:“佛尊所言大限之事,無甚道理。”

禮嘉哈哈一笑,束袖往前踱了幾步,又轉身踱回聞不凡身邊,“若真是本尊想錯,那你更無需害怕。待本尊輪回歸來,你把位置還來便是。”

聞不凡垂目思索片刻,終于點了頭。禮嘉見他應允,眉間喜氣更甚,豎掌立在他額前,一枚金色佛印從手掌騰騰而出,眨眼便沒進聞不凡眉心。“我将佛印傳于你,此後你便同大乘梵境同氣同根。”

聞不凡閉上眼,六感瞬間變得通透。他看得見茫海的細微浪卷,聽得見海邊白象低聲輕喃,聞得見紫竹林幽幽檀香,仿佛有千萬個聞不凡散在這梵境之中。

無怪乎禮嘉将梵境交予他,殿上六位佛尊只有禮嘉和他是生自茫海。梵境有梵境的規法傳承,第一代創境佛尊燃燈古佛從茫海誕生,自此以後梵境歷代掌殿佛尊都生自茫海。難怪禮嘉如此惶急要将他尋回來。

禮嘉一刻也不等,聞不凡前腳剛應下,他後腳就收拾妥帖站到了蓮花結界外。聞不凡匆忙趕去相送。禮嘉眉毛梢都挂着笑意,将尊者佛袍一脫,換上了尋常僧人的扮相。遠遠朝聞不凡行了個佛禮,“有勞佛尊相送。”

聞不凡道:“應當如此。您從何方出境?”

禮嘉随意指了條路,“就此處吧。”禮嘉執過他手,輕輕拍了拍:“就此別過。”

聞不凡垂下眼簾,輕聲道:“就此別過。”

聞不凡看着他從開滿山玉蘭的小路離開,一頭健碩的白象跟在他身後。順着小路一直往下走,便可随意去往其他五界。

禮嘉在前面步履輕松,身後的白象緩緩長嘆了聲,口吐人言:“希望此番能助他修得佛心。也不枉你我費力诓他一場。”

禮嘉也緊接着嘆道:“塵世五百年恍眼就過,他還是如五百年前我初見他那樣。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他在路盡頭站定回身,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我這便去了,梵境一應事宜還請多加看顧。”

“你慣會得了便宜還賣乖”白象噴出鼻息,長鼻揚起在禮嘉臉上點了點,“走吧,別誤了入輪回的時辰。”

——

六界之中,只有神域和鬼域略微繁忙些。這兩界一個掌人界興衰百事,一個掌着六道輪回。相比而言其他四界便要清閑得多,其中除去人界不論,妖魔兩界閑時也會打打鬧鬧攪些風波,只有大乘梵境隐于蓮花結界中閉門參佛,可謂閑之又閑。

聞不凡每日黃昏都會在茫海的金砂灘上走一走,聽一聽來自深海的佛音。有戲水的生靈見着他,便會偷眼靠近瞧一瞧他。聞不凡略微探頭一望,它們便一哄而散。

他像是到了另一座聞遠山,在瀑布下搭了個與從前一樣的草屋,在紫竹林養了一窩兔子和小鹿。如同在人界一樣過起了凡人日子。

梵境生靈和佛者平日多少都要動用法術,即使海邊的游魚也知用法術給自己編個竹簍,方便躺在裏頭看遠山和日落。 但聞不凡不,別人招風禦雲瞬息來去,他卻只用雙腿走路。哪怕從草屋走到金殿需要花費不少時候。

如此清清閑閑過了不知多少時日。迎來聞不凡執掌梵境後的第一樁大事。

聞不凡的須彌座原本已經自動挪到了原先禮嘉的位置。他覺得這樣不妥,又移了回來。他端坐在蓮花臺上,聽右側佛尊緩慢道:“妙心佛會自燃燈佛尊傳承至今,是我梵境五百年一次的盛事。屆時蓮花結界大開,各界來客從無妄天梯上來黃金臺。我等将在黃金臺開壇,與衆生說法論法。”

妙心佛會定在燃燈佛尊誕生日八月二十二,距今還有月餘。聞不凡從無妄梯緩步走下來,卻沒回草屋。沿着山玉蘭鋪就的小路,轉到了藏經殿。

佛法他不甚精通,常常自己琢磨得一知半解,偶爾在殿上信口一言常常引得其餘尊者啞口無言。所以适才殿上各位佛尊再三強調妙心佛會是個頂重要的場合,明裏暗裏都讓他多加領會。他其實不太愛讀佛經,相比之下他更願意去茫海邊聽聽佛音或者去紫竹林靜坐禮佛。只是他如今裝點着梵境的門面,佛經還是要用心讀一讀的。

他到了藏經殿,挑了本淺顯的經書,臨窗而立低頭看了起來。書上的字句他讀得順暢,好似已經念誦了千百遍。時間一久難免昏昏。

他将經書放回原處,沿着書架往裏走,在角落裏看到一冊冊。書面色彩瑰麗,在一衆素雅的佛經中很是惹眼。聞不凡伸手取下,只見一幅畫占了書封大半篇幅,繪有形态怪異的獸,也有半獸的人,還有身形難辨的鳥,皆用鮮豔的色彩畫就。左下角有一豎排小字,歪歪扭扭地寫着:“上古神魔注經考”。

原是本介紹上古神魔的冊子。聞不凡翻看了幾頁,無外乎是介紹上古天地混沌,六界如何衍生,天道如何運行。在塵世這五百年,他也常常游歷六界,這些事多少都知曉。

他随意翻至中間一頁,卻不見有字,整張紙上排列着異常漂亮的顏色,乍一看卻能看出是只鳥的形狀。只是邊緣的線條若有似無,鳥身由鮮麗的色塊構成,時間久遠有些斑駁了。旁邊小字注解:“鳳凰,上古神禽,經涅槃而重生。”

實在是聊勝于無的注解。

聞不凡翻過一頁,只見上面記道:“神歷一十八萬年,神族蒼羽鳳凰身殒。鳳凰一族血脈無繼。”

算算時日,鳳凰血脈斷絕竟有七萬來年了。

書上又道:“鳳凰生,神域立。巍巍九天,化羽始成。”這說的應該是神族初興時的事。上古時候鳳凰一族還十分興旺,而後卻不知為何相繼殒身。随着最後一只蒼羽鳳凰的消逝更是徹底斷了傳承。

好在神禽族血脈相通,其餘神鳥也有機會育出鳳凰來,只是格外艱辛些罷了。據他所知,如今神族有只剛滿五百歲的小鳳凰,便是原身為畢方鳥的神域女帝所育。

聞不凡再翻一頁。左頁依然是畫,仍然是只身姿模糊的鳥,色澤比前頁斑駁得更厲害些。鳥身形略小,聞不凡細細看了一會,莫名覺得畫上鳥兒的尾羽有些眼熟。右頁有幾行注字:“鳳凰五百歲脫羽換形,此後三月仙靈沉睡,法力暫失,狀如凡鳥。”

他将薄薄一冊翻閱完,月亮已躍出茫海,聆聆佛音踏浪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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