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鼻子壞掉了

人界聞遠山。

青霧迷蒙的山林裏鑽出一個白衫少女。她微微彎着腰,一手拂開頭頂的亂枝,一手扶上膝蓋,臉頰帶着喘氣的紅暈。邊走邊朝着前方嘟囔着什麽。

離她不遠處是只黑貓,聽見她說話只轉頭看了她一眼,又默不作聲地跑遠了。

“嘿。”桑宿微喘着擡步追上去,“你這貓氣性也忒大了。”

黑寶不理會她,只顧自己往前走。走至岔路便停一停等等她,待桑宿指了方向後便又自顧往前走。多餘一句話也沒有,桑宿着實寂寞。

數月來他們一人一貓已經将聞遠山每一寸都摸了個遍,烙阗的靈魄還是毫無音訊。桑宿說是來幫忙,在黑寶看來也不甚盡心。

他記仇得很,将連月來自己受的苦楚和烙阗的凄苦處境盡數歸咎于桑宿。倘一發現桑宿怠懶,便冷嘲熱諷。

“您不是司掌生靈魂魄來去嗎。怎麽區區一條靈魄都追不到。”

“又錯了,您的威名其實是唬人的吧。”

“你不要用我主人的寶貝匕首刮鞋上的泥!”

“扒蛇皮也不許!”

桑宿為難道:“那怎麽辦呢,我不愛吃蛇皮,太腥。”

黑寶自認是只脾氣溫和的靈寵,卻幾次三番忍不住在桑宿面前炸毛。

桑宿已經習慣這貓一生氣腮幫子便氣鼓鼓,裏頭仿佛藏了只風箱。往遠處背身一坐,半天都不會跟她說話。她将匕首上的血跡抹幹淨,拎着僵死的蛇遞到黑寶跟前,“我不用你主人的寶貝匕首,那你幫我把皮扒一下。”

須知,從桑宿嘴裏說出“你主人的匕首”已太不容易,黑寶又是一只很好哄的靈寵。他看了一眼笑吟吟的桑宿,伸爪把死蛇勾過來,三下五除二剝了皮。

桑宿喜滋滋地接過去架在火堆上烤。

“快點吃,吃完繼續找。”黑寶俨然一副債主模樣。

桑宿這頓稍微吃得時間長了些,那黑貓又生氣了。

順着路一直走,竟然走到了山底下,再往下走便是人界村莊了。黑寶蹲在路口,垂着腦袋頹然道:“這就找到頭了,還是沒有。”

桑宿唔了一聲,也有些疑惑:“可這山上确實有他靈魄的味道。”

黑寶仰頭白了她一眼,它眸子綠幽幽地,白眼倒翻得傳神,“你鼻子八成壞掉了。”

桑宿蹲下|身,“小貓,凡界靈力稀薄我處處受制,要往更大的範圍去尋只能先回我的淵雲潭去。”她望向不遠處的凡人村莊,指着前面說:“這條路是靈魄經過的路,它下山去了。”

——

片刻後,桑宿揣着黑寶回了九天神域。

黑寶嫌淵雲潭到處濕噠噠,它打盹的地方都沒有。桑宿便只能把它送去梧桐林。

正酣睡的水月聞見味兒,忙從樹枝上躍下來,圍着桑宿直轉。黑寶看見這只偷匕首的“虎斑貓”,探着腦袋直龇牙。水月聽見警告的低吼聲,默默跳回去盤身卧着。

堯白從巢裏探出個頭來,看見桑宿懷裏的毛團眼睛一亮,“漂亮黑寶,快來抱抱。”

水月嗷嗚一聲把頭埋進屁|股|裏,眼不見心不煩。

桑宿把黑寶放到樹枝上,交代堯白道:“這幾日我分不開身,它就暫且住你這。”

堯白一把将黑寶摟進懷裏,“好的。”

桑宿回去專心尋魄。幾日後黑寶說要回鬼域看看。堯白問道:“烙阗還是不肯出來嗎?”

黑寶怨念十足地說:“這個時節鬼域遍地都是花,他舍得出來才怪。”

——

再過三日,桑宿從淵雲潭出來了。

“很是奇怪。”桑宿道:“我追着烙阗的精魄到極西之地,就再追不到了。”堯白大吃一驚,要知道魂魄但凡存在就會有蹤跡,追不到了那就很可能散了。

那烙阗豈不是要永遠做一只蝴蝶精。

桑宿卻搖頭道:“不是散了,我還感知得到。便只有一種可能,靈魄跟着什麽東西進了蓮花結界。我的靈力越不過蓮花結界去,蹤跡便在結界外斷了。”

正巧這時黑寶回來,聽到此事心情很是沉重。堯白和桑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氣氛凝重。

總不能貿然闖進梵境去尋,佛家聖地不好唐突。

正愁眉莫展時,林中飄然落下一只仙鶴。那鶴嘴中銜着一只金光凝成的竹簡,正徐徐散着粼粼佛光。桑宿取來一看,頓時眉開眼笑,“梵境妙心佛會,邀你去呢。”

不大一會,桑宿家的仙鶴也送來同樣的竹簡。她一把摟住黑寶開心道:“小貓,這回便可以光明正大進去了。”

黑寶鼻腔哼了一聲,算是滿意。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來:妙心佛會的邀帖各界都會送,鬼王必然也在受邀之列。

桑宿道:“這不正好麽,省得我找回靈魄還要跑趟鬼域。”

黑寶點了點頭,卻仍皺着眉頭一副心有惴惴的模樣。

既然靈魄很大可能在梵境,那這段時日也做不了什麽,黑貓便告辭回鬼域。堯白有些舍不得,揉着黑寶發亮的皮毛挽留道:“你不如就留在這裏,到時和我們一起走,烙阗應該記得去梵境的路吧?”

黑寶可能是個操心的命,搖頭道:“我還是要跟着他才放心些。”

堯白只能戀戀不舍得送他出神域。

——

堯白是頭一次參加梵境的妙心法會,聽桑宿講了一通場面如何如何盛大,所論佛法如何如何廣博,不禁心生向往。

當然令他心馳神往的還是桑宿最後一句話:“到那時,蓮花結界大開,茫海上開滿一望無際的優昙婆羅。六界之中再也沒有這樣好看的景致了。”

堯白:“有趣。”

桑宿又說,“但是他們論法的時候你不要接話,尤其是梵境那幾位佛尊。他們表面看着溫柔謙良,駁起人來可兇殘着呢。”

堯白突然想起人界的那個和尚,他的脾氣也溫柔得緊,不知同人論法是什麽模樣。聞不凡的臉只在腦中一瞬閃過,堯白翹腿躺回樹枝上,輕聲道:“曉得了,左右我對佛阿法阿也沒什麽興趣。”

梵境邀帖一下,神域的神君們便日日三五成群地聚集漫談佛法,為到時一展身手蓄着力。

此次佛會同以往不同。首先是梵境那邊,歷來主持佛會的禮嘉佛尊卻不在梵境,換了一個尊號都沒有的年輕佛尊。其次,此次送來神域的邀帖數跟往年差不離,但去的人卻遠不如從前多。女帝和青靈天帝閉修未出,神子中除了堯白桑宿,黃黎青岫,其餘竟都無緣赴會。

此次神族的梵境之行便略顯冷清了。

一天堯白領着水月去天亘河洗澡,回來的路上恰好遇見剛從人界回來的青岫。他腳步拖沓,雙眼無神,活像丢魂少魄。堯白記起他前幾日才風塵仆仆從人界回來,今日怎麽又從人界回來。

“四哥。”堯白招呼道。

青岫累得掀眼皮都費勁,虛虛看了一眼堯白一屁股歪在石階上,順勢往後一躺,長長呻吟了一聲:“累死我了——”

水月湊上去聞了聞他,轉頭去看堯白。

“你做什麽了?”堯白蹲在他腦袋旁,低頭看着他道:“靈力耗這麽多。”

“布雨呗。”青岫合眼哀怨道:“也不知今歲是什麽了不得的年頭,到處都下雨。東邊下完下西邊,天南地北到處跑。”

“還是你清閑。”青岫瞅着他無比羨慕,“閑時還出來遛遛貓。”

水月在他頭頂磨牙霍霍。

正說話間,青岫腰間突然白光一閃,那是記載布雨時間地點的天歷薄。他取下單手抖開,上面新鮮冒出幾行字。青岫苦着臉欲哭無淚,嚎了聲:“妙心佛會我八成是去不成了。”

堯白不明白他在痛惜什麽,平時也不見他對佛法有多感興趣,便安慰道:“這種佛會一聽就很枯燥,還不如去人界好玩呢。”

青岫兀自痛心,脆青琉璃般的雙瞳裏露出幾多神往,“你懂什麽,梵境的女佛者別有一番風情。”

堯白:“......”

他拍拍青岫的肩,“我現在覺得你去不成十分好。”

——

日子流水一般,轉眼佛會日期臨近。堯白想着先去人界轉轉,再從人界去往梵境。

便同桑宿黃黎選了個陽光大盛的早晨落在聞遠山的某個山丘上。不料腳尚未立穩,便被兜頭來的大雨淋得哭爹喊娘。

神域沒有天晴下雨這一說,太陽每日盡職盡責準時出現,永遠只有陽光普照的天。他在人界待得又少,幾乎少有機會見着這樣陣勢的大雨。黃黎跟他一樣是火系仙靈,突遭雨淋也有些懵。

堯白雙手疊在額前擋住劈頭來的雨水,邊跑邊往雲層瞅,果然看到一條青色龍影在雲裏翻騰。好在這裏離聞不凡的草屋不遠,可以暫且避避。三人一路從山丘跑下來,路上遇見許多林中的小動物,它們十分驚慌暴躁,紛紛往他們方才下來的山丘頂上逃竄。

堯白身上罩着避水訣,此刻也不急着要避雨。便放慢腳步留意四周,桑宿和黃黎也跟着慢下來。桑宿四下一望,“它們怎麽都在逃?”

堯白站在山腰往一側看過去,無奈雨實在太大,像是蒙了一層灰布在眼前,什麽也看不清。越來越多的走獸跑出來,大的小的,食草的兇殘的,像是兵荒馬亂的大逃亡。

堯白看着前方,莫名地瞳孔微顫,他總覺得雨幕後有什麽東西。

好在還有桑宿,她的靈力屬水,剛好派上用場。她伸出兩指往前方輕輕一劃,虛空中密不透風的“幕布”像是被利刃從中間劃開,裂了半臂來寬的縫。

堯白透過縫隙往山下看,頓時呼吸一窒。

雨幕後什麽都沒有,只有滔天洪水。原本遙遙相望的山峰被大水沖塌,飄浮在崩騰的水中,像是一抔渺小的、慢慢消散的沙堆。而原來挂着疊瀑的地方山石已經沖不見了,瀑布變成一個巨大的決堤口,水正洶湧往下漫。

他往右側跑了幾步,目光沉沉看過去——和尚的草屋和花圃也沒有了。山下是更多沒有來得及逃的走獸,屍體在水浪裏沖刷翻騰,還有些仍在水中絕望哀鳴徒做掙紮。桑宿前些日子還在這裏滿山亂竄過,見此情景一時也呆愣了。

堯白在雨幕裏茫然擡頭看着灰沉的天空。黃黎也緩緩擡頭,神色晦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