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朋友應該幫忙洗衣服
第二日,烙阗按照約定化成堯白的樣子,早早就在位子上坐着了。身旁的美人蘭樹株長得很繁盛,枝條讓花朵壓得沉沉垂下來,正好将他裹在花束中間。桑宿歪托着腦袋看他,頗覺賞心悅目。
烙阗轉頭就見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摸了摸臉皺眉說:“你盯着我做什麽?”
“自然是你好看咯。”
烙阗提醒道:“這是你弟弟的臉。”
身後長案哐當一聲被挪開,烙阗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後側方的男人坐好後,伸腳把案幾勾回原位。
“你腦袋上頂的什麽玩意兒。”花問柳看着他。
烙阗正了正身子,習慣性揚揚下巴,“我方才在外面摘的花。”
花問柳無語地瞅了他一眼,別過臉去不想再看。
佛會快開始的時候堯白才出現。身後照例跟着鬼域幾個長胡子長老。他做了好些心理建設才說服自己穿着一身花綠出門,臨走時還是沒忍住把頭上的花樣發冠換成了普通樣式。相比堯白自己,大家看到“鬼王”時心情已經平和了許多。至少不會再像看稀罕物一樣看他。
烙阗的衣服衣擺很長,累贅得很,走路時要慢慢走。
堯白一邊緩步走,一邊擡頭遙遙看了一眼自己坐位的方向。冷不丁就看到“自己”頭頂着碩大一朵大粉花,吓得腳步都邁得倉惶了。過長的衣擺纏到腳底,堯白整個人像只折了翅的花蛾子直直朝前栽去。暈頭轉向地撲到講壇的石階下邊,好在身旁一個鬼族忙伸手托了他一把,這才穩住身形。
堯白懊惱地扯着礙事的袍角,擡頭就看到聞不凡站在最上層石階正看着他。他心裏莫名一虛,忙拎着衣擺往自己坐位走。
聞不凡今日講的是本通俗佛經《大乘百法明門論》,像他這樣讀經不求甚解的人聽起來也不吃力。加之聞不凡實在長得讨喜,說法時嚴肅又不失溫和,上半場講完竟然反響頗佳。
堯白看着聞不凡身邊圍着好些求教的女仙,也耐不住想上去瞧瞧。剛起身就被身旁一個須發皆白的長老按住,“幹什麽去!給我坐好!”
這位是鬼殿最厲害的長老,烙阗他爹雲游時欽點的協臣。估摸着烙阗平日沒少氣他,這位長老瞧着脾氣不太好,跟自己說話時眼睛一瞪一瞪地,活像要噴出火來。
烙阗特意囑咐不要在他面前露出馬腳。堯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臺上,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回來。
好在下半場很快開始,圍在聞不凡身邊的女仙們陸陸續續散了。堯白直了直脊背,端端正正坐好。
聞不凡重新翻開經書,眼神不經意掃到下首穿着豔麗的少年身上,嘴角得體的笑不自覺深了幾分。
那廂真堯白聽得認真,這廂假堯白卻堂而皇之在底下小動作不斷。
看得花問柳頻頻蹙眉,踢了踢案腳,“你老往花堆裏拱什麽東西?”
只見“堯白”肩上搭着幾束花枝,不堪其擾的花朵散下些零碎花瓣,零零星星落在頭上和身上。他還兀自扭來扭去恨不得整個人都縮到花叢裏去。
他聽着聲回過頭,臉上還沾着半片碎花,頂着一鼻尖的淡黃花粉懵懂地問:“怎麽了?”
花問柳有些無語,看向桑宿:“你弟弟是不是讓鬼王下蠱了。”
桑宿輕咳了聲,湊上去手攏到嘴邊同花問柳耳語了兩句。後者臉色變了變,看了眼“堯白”,又移目看了眼前面的“烙阗”。嘴巴張了又閉,沉默了好一會,最後說:“你們家小鳳凰是不是腦子不太好?”
桑宿低聲回道:“我估摸着也是。你說和尚有什麽好看的,又不能綁回去做仙侶。”她說得正經無比:“依我看惦記那和尚還不如惦記你,把你綁回去做仙侶還容易些。”
“哈哈哈...你這個表情做什麽,我開玩笑的看不出來嗎。魔族人真是正經得無趣。”
花問柳:“......”這家人腦子都不太好的樣子。
——
日頭爬上中天,一場佛會也差不多講完。有白胡子長老盯着,堯白只能規矩地跟着大家下山。隔着一團芍藥花看到講壇上依然端坐的身影。不少人手執佛經正往上去,其中不乏姿容靓麗的女仙,恍然還有幾個衣着十分涼爽的妖族,身子扭得極其誇張,活像沒有骨頭似的。
堯白把邁出去的一只腳撤回來,“方才聽法有些困惑,我要去求教佛尊解了疑惑才好。”
不遠處混在人群中正要往下走的烙阗腳下一頓,轉頭就看到他家眉毛倒豎的長老,還有一聲不耐煩的呵斥:“今日怎這麽多事,快去快去!”
他看向桑宿,皺眉使眼色:他要幹什麽,萬一被長老發現了怎麽辦!你去叫他走!
桑宿先支走了黃黎,自己和烙阗再折回去追堯白。
堯白身邊沒人盯着,再顧不上露不露餡兒。利落地把曳地長袍團了團抱在手裏就跑,恍如一只花蝴蝶飄着就往人群去了。
烙阗在後面看得直跺腳,“他把我衣服都團皺了!”
桑宿邊跑邊說:“回頭給你做件更漂亮的。”
丈寬的講壇擠得滿滿當當,輕易擠不進去。好在烙阗身法快,緊跟着堯白溜進去了。
兩個人個子都不算小,突然擠進人群裏頗為紮眼。
“呀,鬼王。”一個半截腰身都露在外頭的妖族驚叫了聲,扭着身子就往“鬼王”身上貼。堯白讓她擠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擡頭就看見一雙月牙似的風情眼,唇若含丹。他毛病一上來,開口就誇,“這位姐姐好,你的眼睛真漂亮。t”說話間那妖族女子越貼越近,堯白邊小心往裏走邊說:“漂亮姐姐,我想去前面,你不要把我擠出去了。”
那妖族嬌哼哼地,捂嘴直笑,直把他往跟前拉,“哎呀這嘴活像腌了蜜似的,來來來,姐姐給你讓位置。”
堯白順着女妖讓出的縫隙擠進去,烙阗緊跟着他也想往裏鑽。不料剛準備矮身就被一斷雪白的臂膀攔住,還是方才那女妖,“我是太久不出洞了麽,怎麽如今六界的後生們一個塞一個标志,小哥哪裏人呀?”說着就要故技重施往他身上貼。
烙阗此刻頂着堯白的臉,對別人的誇贊自是不往心裏去的。他不着聲色往後退了半步,擡臂捂住口鼻,甕聲甕氣地道:“你身上的花粉過期了。”
女妖扭了一半的腰肢生生頓住,“什麽?”
烙阗鼻頭微動,頗貼心地拔高了聲音:“你可能真的太久沒出洞,身上熏香的花粉都過期了。”他擡手在口鼻處扇了扇,“你聞聞,怪臭的。”
女妖:“......”
周圍傳來幾聲看好戲的嬉笑,烙阗趁機抓住堯白的衣袖,溜着縫進去了。身後不知是誰也往前擠了一步,烙阗腳下不穩,晃悠着就往堯白身上撲。
擠攘的人群兀自吵嚷。
“別推呀。”
“你又踩着我了。”
“誰的尾巴能不能收收!”
烙阗強忍着亂七八糟的脂粉味,好容易穩了腳下,貼着縫鑽到前排去。再擡頭時頓覺換了天地一般,清雅茶香撲鼻而來,身後的嘈雜聲竟恍如青煙越來越淡。
他看到案幾旁的堯白,便矮腰摸過去和他站在一起。
聞不凡端坐案前,面前的佛經半開,手邊茶盞冒着冉冉熱煙。
聞不凡剛好給一位女仙答疑完,眼角瞥見一團花綠,再一看就看到旁邊的“堯白”。他愣了愣,眼神越過“堯白”去,朝那位衣着花綠的鬼王點了點頭。
烙阗心疼地把衣服從他手裏揪出來,左右仔細看了看。好在料子好,輕微的折痕撫一撫就平了。“你要問什麽快問,回去太晚長老又要啰嗦。”
堯白說:“我那是說給你們長老聽的幌子,我沒什麽要問的。就是想來看看。”
“看什麽?”
堯白眼睛像是牽着線一般動也不動,說:“看美人。”
烙阗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哪有什麽美人,面前端坐的只有一個低眉垂目的男人,且還是個和尚。
——
桑宿在外圍等了片刻不見人出來,自己又擠不進去。本來聽法就已經昏昏欲睡,這會日頭照得她更怠懶,只想早些回去躺着睡覺。她踮腳看了看水洩不通的人群,想了個主意。
她貓到僻靜角落,四下顧察一番見無人注意,便擡手捏了個訣。
只覺一陣涼風卷面而來,不多時便有雲層敝日,稀稀拉拉的雨點落下來。
零星小雨轉眼變成瓢潑大雨,桑宿指尖一轉,又招來狂風,人群終于一邊抱怨一邊三三兩兩往外撤。
聞不凡擡頭看了眼雲層,面上神情似是一松。
他收起書卷,扣上茶盞,朝依舊站着的兩人溫聲說:“側方有個小亭,可暫去避雨。”
堯白拎起袍角就要跟他走,被烙阗眼疾手快拽回來,“你還跑!”
堯白道:“你看雨這麽大,一時半會也回不去。”
見他倆未跟上來,聞不凡站在石階下回頭看他們。這人深淺未知,烙阗怕真讓他瞧出端倪來,只能跟着走。
聞不凡長手長腳走得很快,堯白和烙阗跟着他小跑着繞過側邊草地,過了一坐小石橋才看到花樹中央藏着的一個小亭。
桑宿遠遠看到聞不凡和自家弟弟一前一後進了花園小亭,頗貼心地又捏了個雨訣。然後自己找個雲團窩上去打盹。
小亭是真的小,站着三個長手長腳的男人略顯逼仄。
長得繁盛的花枝從外邊探進來,原本就擠的空間顯得更擠了。烙阗一進去就站在花枝旁,看見地上有被吹落的花瓣就撅着屁股不厭其煩地一片片撿起來。
聞不凡默聲看着“堯白”雙手小心翼翼地捧滿花葉殘瓣,眼角彎彎漾開一個淺笑。
堯白後知後覺覺得情況不對,他這會看自己那張臉怎麽看怎麽都覺得蠢。他上前捉住烙阗咬牙道:“你快扔掉!”
烙阗防備地往外挪了兩步,側過身子護住花瓣猛搖頭,“不行。”
見他這樣堯白更氣,餘光瞥見聞不凡正看着他倆。
只得将嘴裏的話咽下去,暗地裏仙靈傳音。
堯白:“你現在用的是我的臉,不能幹這麽蠢的事,快扔掉!”
烙阗:“我不扔!你才蠢,你把我的衣服穿得全是泥漿,回去賠我!”
堯白氣急:“誰叫它又長又寬,我老是踩到!”
烙阗哼了一聲,“這是我最好看的一件,反正你要賠我。”
堯白:“賠你賠你!你先把花扔掉。”
烙阗堅持:“我不。”
堯白都要氣死了:“和尚都看到了!他會覺得我蠢死了!”
聞不凡聽到“和尚”兩個字後終于找到機會開口:“....二位,不要吵了。”他眉梢尚有笑意,雙眼在兩人臉上輪流掃過,最後看着“鬼王”說:“我沒有覺得你蠢,你不要逼他了。”
堯白、烙阗:“......”
烙阗低頭小心蹭近堯白,小聲問道:“他怎麽聽得到我們仙靈傳音?”
堯白無力地瞥了他一眼,問得好,我也想知道。
——
桑宿坐在雲端伸了個懶腰,看着時候差不多了,擡袖把面前的雲彩揮開。陽光照進小亭,氣氛有些許尴尬。
堯白抱着衣袍蹲在地上,垂着腦袋不太想說話。烙阗依然捧着花,半倚着木梁時不時擡頭瞅聞不凡。
聞不凡靜靜站着,面上表情動也未動,始終挂着得體淺笑,全然不知“尴尬”為何物。他看了看亭前小溪,“雨停了。”
三人從亭子裏出來,烙阗三兩步跑過去找桑宿。留下堯白拖着礙事的長袍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花叢裏艱難地走。
花園的土沾了水變得很黏,堯白走得辛苦,聞不凡在身後半步的距離耐心跟着他。
他曾在《風物說》裏看過,說是禽族十分喜潔,半點污穢都沾不得。又想起昨夜淩空而來的鳳凰身影,他是那麽尊貴的神鳥,實在不該沾淤。
聞不凡上前半步,輕輕扶住堯白臂膀,另一只手在他衣擺處灑了束金燦佛光,袍角和沾了泥的鞋登時潔淨如初。堯白緊皺的眉頭終于松開些許,側頭看着聞不凡道:“多謝。不必麻煩了,走回竹林還是要沾泥的。”
聞不凡想了想道:“不然你化作鳥,我帶你回去。”
堯白搖頭:“算了,被人看出來不好。”
“我幫你。”聞不凡說:“別人看不出來。”
片刻後,堯白變成一只普通雲雀縮在聞不凡衣袖裏。他從袖口探出腦袋,看到他們正在天塹梯上。
“你什麽時候認出我來的。”
聞不凡低頭回道:“早晨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
堯白找了個舒服姿勢躺着,既能方便透氣,又能看到聞不凡,“我哪裏露了破綻麽?”
“沒有破綻。”聞不凡溫聲解釋道:“我與梵境同氣同吸,你用梵境的靈氣施法,我自然知道。”
聞不凡将他送到小院門前,堯白從袖口滑出來落在一株花束中央。
少年身量未足,穿着不合身的衣袍站在修竹下,葉上晶瑩凝珠搖搖晃晃,像是散落的星辰閃閃爍爍。
他小心地提着衣角走出來,“多謝你了。”
“你是朋友。”聞不凡說:“我應該幫忙。”
“既然這樣。”堯白将袍角撈起來攤給他看,“我把烙阗衣服弄髒了,你能不能幫我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