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鳥
堯白過去五百年的神途可謂是真正的集萬千寵愛于一身。他是女帝和青靈天帝最小的兒子,又是神域裏幾萬年來獨一只的鳳凰。無論是八個兄姐還是神域裏其他神官,對他都是愛護有加。他在全神族的庇佑下長大,大風大浪自是有人擋在他前頭。說起來脫羽換形竟是他獨身經歷的第一件大事。上一只鳳凰已經隕落七萬年,他身邊沒有同族的長輩告知應該如何度過這段特殊時期,所以時常懵懵懂懂,難受了只知道雙眼一閉蒙頭昏睡,每日睡得時日颠倒。
他以為脫羽期的反應至多也就是時常困頓,內府混沌無力,習慣了都還好。卻不知所謂的脫羽期就是字面上意思。當他早上醒來看到枕頭上躺着幾根鮮亮羽毛的時候才後知後覺有些慌。
身體的難受尚且可以忍, 掉毛萬萬不能忍,他不想真正變成一只禿鳳凰。他銜着脫落的羽毛惶急地沖出去找聞不凡,“怎麽辦怎們辦,我要禿了。”他把光禿禿的屁股翹給聞不凡看,“最好看的尾羽全都掉了。”
脫落的赤羽整整齊齊躺在聞不凡手心,堯白都快哭了,猶自掙紮着說:“你看能給我粘回去嗎?”
聞不凡看了一會,搖頭說:“好像不行。”
堯白內心一陣絕望,他默默把羽毛銜回來護在雙翅下,回頭瞅着光禿禿的身後,可憐巴巴說:“我覺得屁股好涼。”
“會再長出來的。”
有翼一族往往珍視自己身上最華麗漂亮的幾根羽毛。堯白最漂亮的羽毛就是他的尾羽,即使脫羽期心力不怠每日也要梳理許久。雖然現在的尾羽跟鳳凰原身的尾羽不可比,可掉的實實在在也是自己身上的毛。
堯白有些傷心,他想試試能不能把它們插回絨毛裏,就算不能完全複原,能掩飾一下禿了的屁股也是好的。可是折騰了半天反而扒拉下來更多羽毛。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只成熟過頭的蒲公英,輕輕一碰就會掉光禿。他坐在毛堆裏垂頭喪氣,數着日子算這該死的脫羽期幾時能過去。
過堂風一吹,脫落的羽毛四下飛散,堯白忙張開翅膀想要攏着,反倒讓兜頭而來的秋風掀了個跟頭。整只鳥在肅肅秋風中瑟縮,可憐得很。
聞不凡彎下身撿起未被卷跑的幾支尾羽,細細抖掉灰塵。将堯白往手心一圈,“風大,進屋去。”
堯白掰着他的大拇指露出個頭,看着肆行的風裏,嗚嗚咽咽地說:“我的毛毛都飛走了。”他正傷心着,聞不凡突然朝他攤開手,手裏躺着他的尾羽,“最漂亮的還在。”
聞不凡幾乎不會安慰人,可是從他嘴裏說出的安慰話卻比任何人的都好用,至少對堯白是這樣的。所以這段時日他雖然過得辛苦,心裏卻是開心的。
自從知道自己掉毛是常态,堯白每天的例行公事便多了一項,不瞌睡的時候總蹲在蒲團上扒拉自己,看看今天掉了多少毛,又長出來多少新的。他會把其中好看的羽毛挑揀出來讓聞不凡收好,兩月下來裝羽毛的木匣子都滿滿當當的了。
秋天的雨水格外多,有時候陰雨綿綿連着好幾天。聞不凡總是在雨停後出門割草,因為浸滿水的漿草格外鮮嫩。雨天的時候堯白大多蹲在窗邊打瞌睡。偶爾有冒雨勞作的農人和戲雨玩耍的孩童,嘻嘻哈哈歡快得很,他有時候也會趴在門邊看熱鬧。
田裏搖頭晃腦的麥穗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一片麥稈,田間的農人也變得稀少,豐收的時節過了。堯白變得越來越嗜睡,身上的羽毛幾乎要蓋不住皮膚。他無意間從銅鏡裏瞅見自己,吓得呆了好一會。
“我好醜。”他蹲在聞不凡給他買的烤兔前胃口全無。
聞不凡安慰人的話總是異常貧瘠:“不醜。”
“我之前見過一只在雞窩裏總挨揍的小雞,別的雞欺負它,啄它毛還到處攆它。”堯白躺着有些生無可戀:“我現在長得特別像它。”
聞不凡沒再說“你不醜”“會長出來的”這些話。他沉默了好一會,最後才說:“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鳥,你綻開尾羽的樣子比茫海佛光都還耀眼。”他的語氣總是不帶多餘情緒。堯白想要從中都品出些什麽都很難做到。
好在聞不凡的臉夠用,堯白想,僅僅是每天看着都能消弭許多困頓情緒。
第二天依然是陰雨天,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得綿長,一直到午後才停下來。聞不凡照例背着背簍出門,兩團雪白團子跟在身後送他。堯白剛剛睡醒,吃飽喝足後飛到書案上翻開聞不凡看了一半的書。聞不凡看書很雜,奇聞趣事、地理風物、聖人經傳都看,唯獨不愛看佛經。出來時帶出的薄薄兩本至今沒有翻完。堯白很是慶幸他不愛看佛經,不然自己只能枕着書睡覺的份。他看書慢,一般都會往回倒翻幾頁,看的時候不會太認真,除非恰巧有聞不凡的注解。大多數時間就這樣打發掉了。
停了沒多時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又悄悄回來,還伴着絲絲細風。冰涼雨絲被細風送入窗舷,在書頁上暈開淺淡墨點。堯白往屋檐飛去,行人匆匆的小路上沒有看到聞不凡的人影。
他在屋檐上耐心等着,院中兩只白毛球還在雨裏追逐打鬧。等到兩只兔子察覺到雨勢漸大跳到門前躲雨的時候才看到聞不凡像是要同煙雨融在一處的身影。
以堯白這些時日的觀察來看,聞不凡是決計不會給自己捏個避水決躲雨的。他連忙飛進屋去,将疊在床頭的幹淨衣袍叼到門口的墊子上,以便聞不凡進屋就可以換。
“怎麽弄這麽髒?”堯白在屋檐下拍着翅膀,看到聞不凡身上沾上不少泥土,衣擺被他牽起來裏面不知兜着什麽東西,沉沉的一坨。
“去挖了些黃泥。”聞不凡一邊說一邊将衣袍裏包着的東西拿出來,是裹得緊緊實實的一團泥。不知之前土裏種了些什麽,竟還有一絲清甜氣。黃土黏膩,将他雙手裹得黃斑斑的。
他将占滿露水的漿草鋪在木板上,并未立即換下浸濕的袍子。反而搬來一只小馬紮坐在屋檐下開始擺弄那團黃泥。雨和風都越來越大,堯白身上稀松的羽毛已經難當禦寒大任,每每一陣風襲來都要忍不住縮縮脖子。只能往屋裏退些許,躲在門扇後頭露出一小小的腦袋,好奇地看着聞不凡擺弄,“你要做什麽?”
聞不凡頭也不擡,專心致志地将黃泥分成大大小小的泥團,“泥雕。”
“雕什麽?”堯白眼睛一亮。
聞不凡看着一派纖塵不染,實際上搭屋修房墾地鋤草樣樣都會,光是建屋這一項比外頭瓦木工的手藝都要精上幾分。屋裏的東西大到書架木床,小到擺件挂件都是他親手做的。他做東西不快,但異常認真,像是在修行,并且樂此不疲。因此家裏隔兩日便會添置一樣東西,有時候是一架躺椅,有時候是一個菜籃。時日久了草屋越來越像個家,什麽東西都有。堯白喜歡看聞不凡做東西,通常不會打擾他,只靜靜在一旁看。
聞不凡卻沒有告訴他,只說:“很快就做好。”修長有力的手對着一團團黃泥捏捏揉揉,堯白看不太明白,心裏的期待不由多了幾分。
許是難度較大,聞不凡這次做的時間格外久,久到堯白已經靠在門邊打起了瞌睡。半睡半醒時感覺有雙手将自己托起來,鼻尖是熟悉的味道。堯白蜷了蜷身子,躺在柔軟的薄被上再度沉沉睡去。
天漸漸暗下來,橘黃燈盞從門裏斜照到屋檐下。堯白睜開眼睛适應着屋內的光線,擡頭就撇到門框裏的聞不凡。光靜靜鋪滿他半個身子,另一半融在夜色裏,他微微伏着身子,模糊得只有一個剪影。卻像是寥寥數筆就繪盡神韻的畫。
堯白眨眨眼,又看呆了。
又過了一會,聞不凡終于起身,進屋拿了樣東西又坐回檐下了。堯白還沒完全清醒,困困頓頓過了片刻,再睜眼時聞不凡已經坐在桌前。
“醒了?”他已經換了衣服,手持着書卷,旁邊擱着已經沏好的茶。堯白注意到桌上多出的東西,用一塊方帕蓋着的。
“這是什麽?”他邊往桌邊飛邊問。
“送給你的。”聞不凡說着,待他落在跟前,聞不凡便伸手将方帕掀開。
饒是堯白心裏已經猜測了許多回“這回他定是做的什麽稀奇東西,是特意做給我的也不一定。”看到那東西時他還是愣了。那是用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小小的一只卻神态十足。尖長的鳥喙微微張開,長頸朝天,引頸啼鳴的姿态栩栩如生,腳底還逼真地做了朵祥雲。這顯然是比着他的樣子做的,因為泥雕身上的羽毛顏色和他之前的一模一樣。堯白怎麽也想不到幾個時辰前它還是一團不成形黃泥。
他盯着自己的泥雕,驚喜地不知說什麽好:“怎麽做的呀,真像,羽毛怎麽還毛茸茸地呢?”堯白輕輕碰了碰,終于發現端倪,他止不住地雀躍:“這就是我的羽毛!”聞不凡竟将他兩月以來掉下的毛精心一根一根粘上去。他的手很巧,看上去就像是長出來的。
看着許久沒有這樣開心過的堯白,聞不凡的語氣也不由揉了幾分笑意,“自然都是你的羽毛,我想空放在匣子裏可惜,不如捏個泥塑讓你每日看看。”他把鳳凰泥雕同堯白擺在一起,認真說:“不好看是一時,但漂亮是永遠。”
堯白使勁點頭:“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