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看起來真是一點都不意外?”
青年優美的唇線抿住高腳杯邊緣,眼睫擡起,凱文一轉不轉地盯着坐在賭桌另一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他還是像以往見面的每一次那樣,永遠冷漠,冷冽的臉上沒有一絲洩露情緒的變化,似乎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麽東西可以撼動那個男人的鎮定。
像一位疏冷而居高臨下的神,弱小卑微的人永遠入不了那雙眼,在這位兄長面前自己連最起碼的對手都算不上——
凱文唇角的笑意凝固,心裏彌漫起一種強烈的厭惡感,這家夥毫無預兆地闖入了他的生活,打破原有平衡,分走了父親的愛與重視,卻從始至終連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到底怎麽做才能影響他冰封一般的世界?
這是一種在漫長歲月中逐漸扭曲了的古怪感情,有點像掠食者成年後對領地和地位的争奪,比起繼承人的身份,凱文更在意那一絲絲略顯幼稚的征服感。
到底怎麽做才能讓你仰望我?!
當他與生俱來的優勢被對方踐踏得支離破碎,而始作俑者卻對自己腳下被碾成齑粉的東西毫無興趣,凱文從未感到如此的惱火——就連這次游輪上的見面也是一樣,作為參與布局的人,他反倒是更像是守在賭桌旁的柔弱獵物。
為什麽沒有驚愕?
他多想在那張臉上看見驚慌失措的模樣。
“你好,凱文——”
駱逸凡的聲音很平靜,那雙深灰色的眸底清透無光,如同一柄削利的刃,狀似無意地貼上脖頸,一劍便封住了命脈。凱文做了個極不明顯的吞咽動作,顯得有些不自在,被這樣一雙眼眸注視,很容易讓人産生被生吞活剝的錯覺。
駱逸凡的下一句話說得更輕松,似乎這真是一場兄弟間許久不見的閑談,但凱文卻轉瞬間陷入被動。
他說:“你對我的死而複生毫不意外,看來确實是有人将我現在的狀況告訴你了,凱文,你選擇了一個自己掌控不了的搭檔,更确定了原本不必成為對手的對手,你——活膩了麽?”
凱文故作鎮靜地放下酒杯,扶住高腳的手指因為對方不做保留的諷刺而不住顫抖,“這是我的事,駱逸凡,你還真把自己當成兄長了麽?”
“不過話說回來,你會介入這件事确實讓我非常驚訝。”
逸凡完全沒有理會凱文的挑釁,用一種平淡的口吻說出‘驚訝’一詞。
如果不是在底倉監控看見凱文·加西亞,駱逸凡恐怕還會被上一世shaw竊取巨額現金并炸毀賭場大樓的行為困擾一段時間。
那時,他不知道在shaw對立面的陰影內還潛伏着一個康奈爾·舒曼,更不會想到凱文會被舒曼利用。
按照正常時間軸,賭場事件發生在《蒙娜麗莎》失竊後的第四年,距劫獄的時間差有整整十個月,在fbi看來,這只狡猾的大盜前期活動頻率很低,但每一次出手都抱有極強的目的性,并且影響愈發惡劣。
而兩世最大的不同就是眼下衆人身處的‘歐若拉號’,駱逸凡對這艘游輪的印象很模糊,當年的意外沉船事故并沒有引起太大輿論反響,因為‘歐若拉號’的救援設施完善,整艘郵輪的獲救率高達95%以上,而游客更是全部獲救,只有少數船員不幸遇難。
極地航線,這樣高的生還率簡直可以被寫進海事教科書,就連挑剔的美國媒體也不得不贊嘆弗雷德公司的安全性。
那天在公寓書房,逸凡也是根據陸岑對航線的描述才無意中将兩件事聯系在一起,作為劫獄與賭場之間唯一可能穿插的意外,上一世,shaw必然經歷了這場事故,也正是由于這次意外,拉斯維加斯迎來了那個春季最黑暗的一天。
——他終于被人逼成了鬼。
“無論如何,你和那個叫做shaw的家夥都在這艘船上,”凱文的聲音令逸凡回過神來,凱文輕笑着抿了一口紅酒,灰眼睛因為酒光的折射染上一層詭谲莫測的暗紅,“在這趟遠行中,我只不過是丹尼爾邀請的來賓,不管你們将發生什麽,我都只是一個看客。”
話音沒落,凱文一打響指招來候在不遠處的侍者,吩咐道:“取一副撲克,再點兩千萬籌碼,快點。”
“是,加西亞先生。”侍者朝凱文欠了欠身,然後快速去準備需要的東西。
“我們來賭一把,”凱文好整以暇地笑了笑,修長的五指扣在桌面,有規律的依次落下,“看看這次究竟誰會先輸到一無所有。”
侍者回來,将兩千萬籌碼均分給兩人,然後取撲克洗牌,恭敬道:“兩位玩點什麽?”
“德州撲克。”凱文說。
聞言,侍者除去一副牌中的大小王,将剩餘的五十二張牌洗得嘩嘩作響,這類荷官的手指都非常靈活,但是由于不會那麽誇張地注重保養,所以比起大盜要遜色許多。
駱逸凡盯着他的動作看了一會兒,眸底倏然劃過一絲古怪的神色,他感到有哪裏不對勁,但具體又說不上來,最終只是在确認完對方沒有出千後便收回了目光。
“凱文,你認為這張賭桌可以坐多少人?”駱逸凡意味深長地看着對面的眉眼間還帶着幾分少年青澀的凱文,就像鋒芒畢露的幼獅,明明爪和犬齒都不夠鋒利,卻已經急于開始表現自己。
凱文冷冷道:“你想說什麽?別跟我拐彎抹角!”
“你認為,假如康奈爾·舒曼在場,會坐在你身邊的位置麽?”
荷官分牌,駱逸凡翻底牌看了一眼花色,唇線略微浮起,凱文剎那怔住,從小到大,他還是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臉上看見笑意。
“他只會坐你現在坐的位置——”
“真正主導一切的神永遠都不可能有同謀,你不過是顆棋子,怎麽能妄想與康奈爾·舒曼為伍?凱文,你果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凱文眉心擰緊,眸底浮現出懷疑與驚懼摻雜過後的複雜神色。
“請下注。”首輪分牌結束,荷官做出請的手勢,提醒道。
“而且你還應該擔心一點。”駱逸凡說。
凱文道:“什麽?”
駱逸凡一躬身,直接将一千萬籌碼推向賭桌中央,凱文微微睜大眼睛,他沒料到對方一上來就選擇了孤注一擲。
逸凡靠回沙發靠背,不緊不慢地點燃一根香煙,淡淡道:“對于你來說這場賭局只有一次機會,一旦失手你将面臨無法挽回的失敗,而舒曼并不介意棄子。”
“加西亞先生,”荷官說:“請下注。”
凱文深吸口氣,臉色陰沉得仿佛結了一層冰,他沒去碰面前的籌碼,只是僵硬地說了一個詞,“跟進。”
與此同時,游輪頂艙,水晶大廳。
燭火昏暗的照明下,化裝舞會變得暧昧起來,華爾茲過後,下一首舞曲的節奏非常舒緩,不少閑聊的男女進入舞池,相擁着緩慢起舞。
男人貼在脊背的掌心仿佛帶着某種難以形容的灼熱感,蕭瑜不自在地低着頭,死死盯住對方襯衣正數第二枚紐扣,連呼吸的頻率都降到微不可聞的程度,并不是因為怕,僅僅是覺得別扭。
俞希城戴着黑色金屬面具,露出削薄的唇和線條俊逸的下颚,面具後男人幽暗的眼眸略微眯起,柔和的目光落在某只泛紅的耳朵尖上。
那一刻他有種無法抵抗的私心,想把人摟進懷裏,想低下頭進一步做出某種親昵的舉動,然而希城能感覺到某種抗拒,正如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在不動聲色地維持着舞者暧昧卻并不逾越的距離。
蕭瑜朝四周偷偷瞄了一圈,“麥琪小姐在哪裏?”
“阿遠帶走了,”希城道:“不用擔心。”
“哦,”蕭瑜繼續看紐扣,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問:“你怎麽會在這裏?老師讓你來的?”
希城靜靜看着某個不願意擡頭看自己的家夥,在心底嘆了口氣,片刻後才說:“老師是怎麽教你的?”
蕭瑜一怔,還沒來得及體會這句話的含義,只感覺落在脊背的手緩慢上移至腦後,五指扣住發絲稍稍用力,蕭瑜不能反抗,只能順從地擡起頭。
“與陌生人交流要注視着對方的眼睛,不能看其他地方,”希城很有耐心地說:“況且在這裏跳舞的人都很熟悉,你剛才的行為會讓人感到不合理,小七,因為排斥我,你連最基本的欺騙手法都忘記了麽?”
“師兄……”蕭瑜有些尴尬。
“算了,不用對我解釋。”舞步戛然終止,俞希城牽着他的手離開大廳,沿着樓梯朝下層走去,“不是老師讓我來的,”希城簡言道:“我頂替了一名受邀賓客,你們還沒發現?”
“鹿鹿在負責核查工作,結果可能還沒出來。”說到這裏,蕭瑜猛然意識到什麽,“你瞞着老師擅自行動,而且還是插手他的計劃,就不怕——?”
走廊盡頭響起腳步聲,蕭瑜趕緊噤聲,俞希城反應更快,拉着蕭瑜閃身藏進設備間,腳步聲由遠及近,從聲音判斷應該是三人,這些人的步伐很穩,并且非常整齊,一聽就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家夥。
設備間狹窄且黑暗,蕭瑜被希城護在身體和牆壁形成的狹窄空隙,小心翼翼地從圓形窗口往外看,那是三個着正裝的男人,為首那個上半身非常強壯,凹陷的眼眶內是一雙鷹隼似的眸子,蕭瑜隐約能猜到對方恐怕是保镖一類的身份,但……會是誰的人呢?
這畢竟是丹尼爾·弗雷德用于訂婚遠行的游輪,能在這種背景下攜帶正統軍隊出身的保镖,他們的主人要麽身份特殊,要麽跟丹尼爾關系很好,不然實在是有些不太禮貌。
蕭瑜大腦轉得飛快,低聲問道:“他們要去哪裏?”
俞希城貼緊牆壁,朝幾人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可能是賭場。”
“賭場……”蕭瑜垂眸思索,眉心一點一點擰緊,他隐約感到不安,說:“逸凡在那裏,我想過去一趟!”
“等等,”希城攔住他,“有幾件事我得跟你說一下。”
蕭瑜點點頭,“你說。”
“幾個月前,情報給了我一條反饋,說老師可能去過一趟拉斯維加斯。”
蕭瑜大驚,“你知道他的行蹤了?”
“不知道,因為老師很少外出,”俞希城道:“這次也是偶然捕捉到了影像,我親自鑒別過,應該是本人,在拉斯維加斯的威尼斯人酒店,他去見了一個人。”
蕭瑜第一反應就是回顧本次受邀賓客的名單,除船員外賓客及随行人員共計230人左右,而其中來自拉斯維加斯的人是……蕭瑜并沒有特別記憶過賓客身份,只是随意浏覽過一遍,他對那個人有印象,但又不是特別深刻。
“如果我的調查沒有出錯,老師去見的人是凱文·加西亞,威尼斯人酒店的代理董事長,同時因為旅游合作項目,他跟丹尼爾·弗雷德關系不錯,而且同樣受到了訂婚典禮的邀請,現在就在這艘船上。”
俞希城看着蕭瑜,繼續道:“我調查了凱文的背景,發現他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大概一年半前剛剛進入華盛頓的fbi總部,卻在三月份時突然離職,之後死于一起交通事故,他的名字叫駱逸凡。”
蕭瑜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感覺心裏徒然一涼,擡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希城,“組織的情報沒查到任何與逸凡家庭背景有關的信息,你怎麽肯定是他?”
“小七——”
那聲音聽上去有幾分無可奈何的意味,兩個依然戴着面具,蕭瑜鬼使神差地凝視着希城的眼睛,驀地被裏面的某種東西刺了一下。
希城輕聲說:“師兄沒有騙你的理由,那麽你懷疑師兄的理由又是什麽?”
蕭瑜剎那靜了,末了深深緩了口氣,說:“還有什麽?”
就在這時,通訊頻道響起一陣細微的電流聲,蕭瑜趕緊擡手示意希城噤聲,這個時間,一定是陸岑那邊有結果了。
果然,等信號穩定後,陸岑的聲音響起,他說:“目前游輪一共317人,比預定人數多了一人,現在能确定賓客人數無誤,應該是船員裏面混進了某個人,你們有沒有遇見行為不合理的家夥?”
“沒有,”阿基米德那邊噪音特別大,“我還在準備夜宵,已經忙瘋了!”
蕭瑜按下耳麥,說:“我剛從頂艙回來,那裏應該——”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希城,決定剛才聽到的內容晚一些再彙報給陸岑,“應該也沒問題。”
他話音沒落,通訊頻道響起一陣‘篤——篤——’的長音,那只指腹劃過麥克時才會産生的聲響,看來逸凡現在不方便說話。
但是這兩下長音又代表什麽?
蕭瑜心念電轉,瞬間意識到一個問題。
假如康奈爾·舒曼已經跟那個叫凱文·加西亞的家夥合作,而凱文又是逸凡同父異母的兄弟,那麽混進來的那個幫手很可能會留在凱文身邊暗中支援。
“鹿鹿,逸凡應該在賭場,看看他身邊有誰!”蕭瑜急道:“監控畫面發給我!”
耳麥中傳來有條不紊的敲擊聲,十幾秒後,陸岑說:“看手機。”
蕭瑜匆忙劃開屏幕查看,他總共收到了兩張照片,陸岑做事很細,第一張是整個賭場的平面圖,上面用紅點标注了位置,第二張是監控截圖——那是一張位于角落的賭桌,蕭瑜注意到之前走過去的三名保镖各自守住了一個出口,同時賭桌附近還有幾個看上去非常可疑的賭客。
蕭瑜關掉麥克,指着逸凡對面的那個人說:“這是凱文?”
希城平平嗯了一聲,伸手在截圖的上的另外一個人身上點了點,蕭瑜順着提示看過去,臉色頓時就變了——是賭桌旁的那名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