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眼睛,便發現自己身處一間華麗寬大的屋子,擺設雖然奢侈,卻不俗氣,百葉窗開着,滿屋子點綴的奇花異草是她很少見過的。
捂着沉悶的胸口坐了起來,江若颦就看見了離床邊不遠的椅子上坐了一個男人,她吓了一跳。精神不好,她看得不是很清楚,男人歪着身子在熟睡,一件軍外衣斜斜地披在他身上,白襯衣的領口敞開着,只看見他半邊側臉,卻已經夠了,江若颦跌跌撞撞地走過去,眼神恍惚中就看見了滕銘霖的臉,英氣逼人,江若颦下意識地朝他肩膀看去,纏着的繃帶若隐若現,她慢慢地朝他肩膀伸出手去,卻停在了半空。
滕銘霖畢竟是軍人,他一點預兆都沒有,突然準确地抓住了江若颦的手,睜開眼睛,發現她吓呆了,滕銘霖站了起來,笑道,“若颦,你終于醒了。”
“你的傷...”江若颦眼神迷離,兩天未進食讓她嚴重虛脫。
“我已經沒事了,現在要緊的是你的身子。”滕銘霖眼見她身子發軟,幾乎站不住,心疼地扶着她的胳膊。
“你又騙我!”江若颦已經沒有喊的力氣,連抽回手的力氣都沒有,她拼着力氣冷冷說了一句,腳一晃就倒了,滕銘霖趕緊把她扶到床邊坐下。
“你要罵我盡管罵,要打也随便你,先吃飽了,等你有了力氣,我由着你出氣。”滕銘霖舍不得放開她,朝外面叫道,“來人!”
立刻有侍衛進去,只聽滕銘霖吩咐叫丫頭替江若颦洗漱、拿早膳,馬上跑了出去。九姨太便笑着進來了,一面道,“不用去了,我早就備下了。知道你心急,這不,天不亮我就催人熬了細粥、做了小菜,送過來就看見你們醒了。”又朝外道,“還不進來服侍着。”
“姨娘有心了。”滕銘霖道謝。
“甭跟我客氣了。”九姨太一擺手,仔細瞧着靠在滕銘霖身上的江若颦,道,“身子到底還是弱了些,可今兒這麽醒着一看,倒比昨兒睡着的時候更标致多了。”
江若颦聽到九姨太說話,硬撐着就要起來,被滕銘霖按住了,“姨娘不是外人,別見外。”一句耳邊的話說得江若颦心裏幾絲熱哄哄。
九姨太接過丫頭手裏的熱毛巾,親自替江若颦敷了臉,又擦了手,看到她掌心的疤痕,嘆道,“好端端的手,真是作孽,承良,瞧你把人給逼成什麽樣?”
滕銘霖臉上動容,歉意道,“是我不好。”
九姨太一推他,扶着江若颦,說,“行了,這裏有我,你放心出去吧,我保證還你一個好生生的江小姐。”
滕銘霖知道女子洗漱多有不便,遂看了江若颦一眼,走了出去。靠在沙發上眯了一會眼睛,竟睡着了。這段時間他從未睡過一個踏踏實實的覺,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到一種安穩充實湧遍周身。
丫環替江若颦洗漱完,就要梳頭,九姨太眼眉一挑,罵道,“不長眼的,這都暈成什麽樣了?趕緊把粥拿過來。”
丫環把細粥端過去,慢慢喂了江若颦有半碗,江若颦才感覺周身有了暖意,不再是空心的感覺。
“久餓之人不宜一下子進食太多,慢慢來。”九姨太叫人把早膳撤了,一邊替江若颦攏起頭發,說道,“江小姐,你的事情承良都告訴我了,九姨娘我跟你說幾句掏心的話,據承良說來,江小姐不是一般女子,所以才更要想得簡單開明些。承良雖然背着軍閥的名聲,可從來就沒有做過昧着良心的事,我是看在眼裏的。這男人,沒有好壞,只有強弱,關鍵是承良心裏只有你一個人。”
“多謝九姨太,我聽明白了。”江若颦聲音低低的,沒有正面回答,只模棱兩可地說了一句,着實讓九姨太操心。
滕銘霖正睡得香,被九姨太叫醒了,“你也累了一晚上,身上還有傷,先去用膳吧。”
“不了,若颦怎麽樣?”滕銘霖扯掉披着的外套,站了起來。
“身子好多了,只是,心情卻不大好,承良,她是個好女子,可你們也真是難哪。”九姨太不住地搖頭。
“姨娘盡管寬心吧。”滕銘霖說完,迫不及待地朝南花廳走去。
江若颦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換了鵝黃旗袍,更添了恬靜的美,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紅遍了樹冠的無憂花,那顏色豔得直紮她的眼。
“喜歡嗎?昨晚後半夜下了一場雨,你一直沒醒,我在想,不知今天會打落多少花瓣呢?”滕銘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俯下身子貼在她的發邊柔聲道。
江若颦懶得費力氣去同他理論什麽,短短幾天她好像已經把畢生的力氣全部透支完了一樣,連呼吸都覺得吃力。她的視線沒移開窗外,淡淡開口道,“你昨晚一直守在這裏?”
“對,我一步都沒有離開你,好不容易才看到你,結果你卻變成這樣,我放心不下。”滕銘霖離她的臉很近,他看見她濃密的睫毛像一層薄霧,這層薄霧散去,不知隐藏了她多少心事?
“你的傷真的好了嗎?”江若颦微微側臉,餘光看到了滕銘霖熱切的眼神,不,應該是感覺到了他心底散發出的熱切,如此真實。
“對,好得差不多了,可以一直把你抱到老去。”滕銘霖聞到她皮膚上微微的體香,溫柔地笑着。
“那麽,我可以回廣州了嗎?”江若颦盡量平靜,忍着內心的痛,硬生生的說道。
滕銘霖聞言,眼神一變,臉上的笑意消散得無影無蹤。他握緊了拳頭,慢慢地站了起來,說道,“我知道一路委屈了你,周正也是為了向我複命,你原諒他吧。”
“不關周副官的事,他對我一直禮遇。”江若颦把臉別過一邊。
“就算回廣州,就算要被迫嫁給那個俞知泰,你也不願意在這裏面對我?你真的那麽痛恨軍閥?我倒要問問你,若颦,軍閥于你,于江家是否有直接的深仇大恨?”滕銘霖咬着牙關,氣一上來,肩膀便鑽心地疼。
“你都知道了?”江若颦冷靜地問。
“只要我想知道的,還沒有能夠瞞得住我的事情。你為什麽對軍閥、對我有如此深的成見?我對你是怎樣的,你究竟體會到幾分?”滕銘霖痛苦已極,他清清楚楚地說道,“我曾經說過,就算你嫁人了,我還是要把你搶過來,你所要的,全天下只有我能做、只有我能給!”
江若颦站起來,看着他,“我不願意留在這裏,跟俞知泰無關。我雖然排斥軍閥,倒也不是痛恨你。”
“若颦,就算你的心是塊冰,我對你的情意也早就可以将它融化一二了吧?可你為什麽就是不肯把把心給我?”滕銘霖忍着肩膀的痛,抓着她的胳膊意亂情迷地問道。
“不要勉強我,我不是對你沒有感覺,可是,理智告訴我不可以。”江若颦眼淚上來,潮濕了眼睛。
“我不會強迫你的,我等你。”滕銘霖沉默了一下,複說道,“我已經下令,整個西南已經戒嚴了,目前西南是蓄勢待發準備北伐,因為我的傷勢卻未曾出師,正是多事之秋,我不得不布防,沒有我的親筆手令,誰都別想走。”
“你現在,是在用西南總督軍的權利,強制我嗎?”江若颦倔強地看着他。
滕銘霖松開她,心有不忍,說道,“我是為了大局,若颦,我心裏始終把你擺在第一位,我是為你好。既然來了,就把心安在這吧,你在家中失去的愛,我會盡量替你彌補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惶惶
廣州不知為何,今年的雨水是出奇地多,雷音低鳴,這陰沉的天直把人心裏最後一點光亮都淹沒了。俞知泰一臉沮喪地站在江家的客廳中,幾天下來,他老了幾歲,胡茬也明顯多了。江廣平也不說話,只靠在沙發上托着煙杆,一陣接一陣地吸着,他吸得急,吸得太用力,不時被嗆到,一下接一下地咳嗽,反反複複。
“...江叔叔,福源旅館的人看見照片,說若颦的确在那裏投宿過,但是,不過幾個小時,就有人把房錢付清了,是一個男人,一問,誰都不認識。江叔叔,若颦他該不會是出了什麽意外了,趕緊到警察局報案吧。”俞知泰愁的悔青了腸子,懊惱自己太莽撞,等不及就要提親。
江廣平聞言,沒吸完嘴裏的一口煙,站了起來,如同五雷轟頂,“你說什麽?”話音未落,身子便巍顫顫往後倒,姨太太們趕緊扶着他。
“江叔叔,事到如今,全是小侄的錯,我不該那麽倉促的,若颦她雖然跟我投緣,可終究是姑娘家,我真該再替她考慮多一些。”俞知泰腳步立不住,心裏像螞蟻在咬,熱油在燒,這天氣的悶熱和心裏的焦躁逼得他大汗淋漓,竟有些頂不住的感覺。
俞知泰的父親一看,瞪了兒子一眼,就吩咐身後随行的人,“去,趕緊去警察局報案,若颦一個姑娘家,得趕緊找到才是!”
那人應了一句,馬上打着傘出去了,張嬸淚眼連連,瞧着江廣平道,“老爺,我跟管家也去吧,我是熟悉小姐的。”
江廣平沒有做聲,竟如沒有聽到一般,猶如風化了的石頭,沒有了一絲情緒。二姨太三姨太不耐煩着,“去吧去吧,到了警察局可要說清楚些,別笨嘴拙舌的叫人笑話。”
張嬸一聽,忙和管家追了出去。俞知泰的父親走上前去,看着江廣平,歉意地,“老弟,這本來是好事一件,萬萬沒有想到,令愛她是這般心思。我們俞家也不是蠻橫之人,她若不願意,我們也不會強求,為何要離家出走?如此,倒是我們俞家的不是了。”
俞知泰一聽,心裏更加着急,他心裏清楚江若颦是對自己沒有意思的,讓父親提親是想借父親的力,現在父親這樣一說,俞知泰哪裏會甘心?他真恨不得江若颦馬上出現在自己眼前。
“這孩子從小脾氣就倔強,是我慣壞了她,原打算讓她有些男兒的骨氣,沒想到竟成了她的傲氣。以為她消了氣過兩天就會回來,誰曾想她...”江廣平滿臉悲戚,說道這裏,喉嚨哽咽住了。
“江叔叔,若颦一向親善,最是沒有脾氣的,不可能與人結仇,到底是什麽人帶走了她?”俞知泰還是想不明白。
“我不知道,如今正是戰事頻發的時候,各路牛鬼蛇神當道,希望若颦她福大命大,早點回來才好。你真的确定,那個在旅館投宿的人就是若颦?”江廣平緊緊盯着俞知泰。
“他們見過若颦本人,因為那旅館不大,平常投宿的都是些手頭拮據的人,若颦一看就跟平常人家的百姓不同,人也好看,所以他們印象很深刻。我們拿着照片去問的時候,他們很肯定。”
“作孽。”江廣平痛苦地用手拍打着額角。
“老哥我在警察局還是走得動的,在廣州地面也認識一些人,這樣,我盡力打點着,在報社也刊登一下尋找若颦的消息,這年月,有膽量無端帶走一個人的,無非是一些要錢的貨色,只要是沖着錢來的,就好辦了,相信若颦也會很快沒事的。”俞知泰的父親勸道,“以我們兩家的交情,就算她沒有過門,但是只要知泰喜歡,希望還在,我也已經當她是俞家的媳婦。”
江廣平聽見如此,也別無他法,只能默默嘆道,“也唯有如此了。”
作者有話要說:
☆、彌漫的美
江若颦在雲南呆了兩天,都是九姨太和丫頭靈犀陪着,就怕她心情不好。滕銘霖軍務比較忙,偶爾會過來看她一眼,看見江若颦情緒比較穩定,滕銘霖也很欣慰,他知道江若颦心裏擱着事,只是她自己沒有表現出來,他便也裝作不知道。
靈犀十六歲的豆蔻年紀,在花園中踢着毽子,笑聲清脆悅耳,動作說不出地輕巧,那毽子仿佛有根絲線栓在她身上似的,一下接一下地彈起落下,就是不落地,而且花樣百出,看得人眼花缭亂,應接不暇,最後一下後腳跟一擡,毽子穩穩當當落在她頭頂,九姨太不禁拍手叫好,江若颦也止不住笑了,她實在是很難不喜歡靈犀這樣聰明伶俐的女孩子。
那毽子的羽毛在陽光下呈現出缤紛絢麗的色彩,那色彩質地與衆不同,像是水墨丹青,深藍中帶紫,粉紅中透着淡淡的明黃,鮮豔光滑,閃閃發亮,如同水洗過一般。
“靈犀,那毽子上羽毛是什麽做的?這樣漂亮?”江若颦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九姨太看江若颦好不容易起了心思,趕緊在邊上使了一個眼色,靈犀馬上将毽子拿了過去遞給江若颦,笑道,“江小姐,這羽毛可不是一般的羽毛呢,滕少最喜歡的。”
“哦?是嗎?”江若颦入神地翻看着手中精致的毽子,似是無心地問道。
九姨太瞪了靈犀一眼,對江若颦笑道,“江小姐有所不知,這是那孔雀的羽毛,單單用每年雲南千挑萬選出來的孔雀之王身上最出彩的那幾根羽毛做的,有吉祥的寓意。怪不得江小姐不知道呢,這可是雲南才有。”
“原來是這樣,今日長見識了,這天底下我不知道的還真多。”江若颦手指輕輕撫摸着那幾根聖潔的孔雀翎,對九姨太淺笑道,“自我到雲南,就多蒙九姨太眷顧,事無巨細處處周到,若颦心裏很感激,不要叫我什麽江小姐了,九姨太還是叫我若颦吧。”
“如此正好,若颦,我知道你心裏對承良還有氣,難得你這樣體貼大方、通情達理的,要的就是這份心性。聽我說,這男人呀,那要往長遠了去看,才能認準他的心,你就給點時間他,畢竟承良他可是一方之主。”九姨太伸手慢慢拍了拍江若颦的手。
江若颦低下頭,神情就失落了下去,“我沒有生他的氣,我只是,不知道以後的路在哪裏。”
一句話說得九姨太也啞了口,好不容易才活躍起來的氣氛又沉到底。靈犀一看,亮着嗓子說道,“江小姐,沒聽過雲南的小曲兒吧?要不,我給江小姐唱一個?”
江若颦一聽,擡起頭笑道,“好,我還真沒聽過,你要是不累,就唱一個吧。”
“鬼丫頭,就你心眼多,我也好久沒聽了,就唱一個《洗帕子》吧。”九姨太也靠着椅子笑了。
靈犀看着九姨太,笑了一眼,清清嗓子,就有板有眼正經唱了起來,“帕子是這水中花,奴心是這花的根,水也清,風也急,帕子自奴手中滑,似那無根絮,落到情郎處,奴心好安家...”唱音婉轉流暢,竟把女兒家的閨心唱得真切動人,說不出地使人受用。
一曲唱罷,江若颦便只笑不語,靈犀問道,“江小姐,怎麽了?是靈犀唱得不好嗎?”
“不,你唱得很好,我只顧着入迷了,忘記了說話。”江若颦解釋道。
“江小姐長得可比我唱得還要好。”靈犀一時口無遮攔,脫口說道。
九姨太一聽,呵斥着,“沒規矩的丫頭,一點禮數不知,怎麽說話的?”
“沒事。”江若颦趕緊止住九姨太,“這孩子靈巧懂事,我喜歡。”,
“若颦呀,你這性子真是好的沒話說。”九姨太說着,就聽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遂笑道,“瞧瞧,誰巴巴地過來了?”說完,自己先笑了。
椅子後面就是花壇,果然,江若颦回頭一看,滕銘霖從花草後面走了過來,只穿了一件白襯衣,下面是淡棕西褲,正朝她看過來,江若颦忙挪開了視線。
“承良,這兩日你也夠忙的,這會子倒是清閑了?”九姨太倒了一杯茶給他。
“不了,才喝了茶過來的,姨娘慢用。”滕銘霖站在江若颦身邊很有風度地笑着,連眉梢都是滿滿的笑意。
“怎麽?若颦一到,跟姨娘生疏了?你素知我的習慣,只喝這清淡的花茶,不比你們喝的那些猛烈,不領情?”九姨太伸手将茶端到他面前。
“姨娘言重了,既是姨娘用心,我喝。”滕銘霖将茶接了,喝了下去。
“你既然得空了,就陪陪若颦,我呀,約了宋太太她們,那些官太太們,是少不得要應酬的。”九姨太搖搖頭嘆道。
“讓她們多等一下又何妨,也不是多大的事,姨娘就多操心吧。我等一下還要去練場,只是抽空過來看看,姨娘就多替我陪陪她吧。”滕銘霖說話間已經站到了江若颦椅子後面,俯下身子将手撐在椅子上,江若颦把臉轉過一邊,卻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英國香煙的氣味,在日本,很多貴族都消費這種香煙。
“喲,就這半會清閑的功夫,你也舍不得地要過來看一眼,怕若颦變成鳳凰飛了不成?”九姨太故意打趣道。
滕銘霖看了江若颦一眼,長發披在她肩上,脖間若隐若現白皙的肌膚讓他心動,他看着九姨太,嘴邊笑意猶在,“倒不是怕她飛了,是怕我的心老是飛到這來。”
“嗳喲。”九姨太一聽,就笑趴在桌邊,嗆着氣說道,“我以為你是不解風情的人,幾時見你對女人這般上心過?今日才知道你也會甜言蜜語,當真是深藏不露啊。”
江若颦覺得滕銘霖這樣靠着自己有些暧昧,正想站起來,被滕銘霖輕輕按住了,只聽他對九姨太說,“得了,我該走了,姨娘的茶不錯,下回也給我沏一壺。”
“曉得了,忙去吧。”九姨太點着頭應道,“我說,你辛辛苦苦跑這趟過來,也不跟若颦說說話?”
滕銘霖看了若颦一眼,她也看着自己,那墨玉一般的透亮眼神讓滕銘霖覺得再多看一眼,他就再也挪動不了腳步。他看着江若颦笑了一下,轉身走了。
九姨太和江若颦又坐了小會,忽然有人來報,“滕少吩咐,請江小姐到偏廳一起用膳。”
九姨太捂着嘴笑了,“這承良,面上裝的一點不要緊,心裏可記挂得厲害呢。若颦,快點去吧,他一片誠心,不要拂了他的好意。”
江若颦有些過意不去,“九姨太,一起過去吧。”
“若颦,你可不知道這長和莊的規矩,這在之前,叫長和殿,元帥和承良父子都不是尋常人,女眷是不能輕易一起用膳的。如今雖然承良親善,可我畢竟是元帥的舊人,總不能壞了這長和莊的臉面。你不同,你不是這長和莊的人,承良又看重你,因此你去,是斷沒有問題的。”九姨太語重心長地說道。
江若颦萬不知這裏還有這樣的規矩,只得應了,随來人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風波
正是正午時分,那滿園子的青翠格外濃郁,叫人喜愛得不行。江若颦穿過大理石砌的走廊,欄杆邊擺滿了嫣紅嬌媚的海棠花,綠葉襯托,惹得人陶醉。轉了兩道彎,就到了偏廳門口,異常安靜,下人打開了門,說,“江小姐,滕少已經在裏面等候了。”
江若颦一個人走了進去,那偏廳裏面精致雅觀,只是光線不如外面的正廳明亮,一盞水晶吊燈在白天也靜靜散發着淡淡的光芒,西式的餐桌邊只坐了滕銘霖一個人,正側頭微笑着,看着她走進去,那潔白的紗織桌布幹淨得像雪一般。
“過來吧,不是什麽特別正式的飯菜,只不過,想和你一起吃。”滕銘霖指了指他對面的位置。
江若颦走過去一看,的确不是什麽特別的飯菜,連正餐都算不上。主食是雲南特有的過橋米線,那細韌分明的米線盛在用豬骨熬制的高湯中,清澈透亮,牛柳、雞脯、宣州火腿等切成極薄片,配上玉蘭片、豌豆尖兒、嫩菜心、蔥花等等擱在米線上,新鮮誘人,桌上擺了幾碟小菜,最邊上是一道松茸菌湯。吃的雖然簡單,卻是極為講究。
“才和九姨太吃了些點心,這麽一大碗我可吃不下,別浪費了。”江若颦說的是實話。
滕銘霖一聽,也不說話,笑着将對面的米線連碟子挪了過來,夾了一部分到自己碗裏,那米線本來裝着就夠多了,他再一夾,直堆得自己面前的碗裏像小山似的,江若颦一見,倒是有些忍俊不禁,她忍住笑,“好了,小心你肩膀的傷。”
“這下你總該吃得完了,快點吃吧,中午的太陽大,以後少這個時間到花園坐,雖說是在樹蔭底下,可暑氣也重。”滕銘霖說着,修長的手指将米線挪回了對面的位置。
“九姨太熱情,我總不能拂了她的意。”江若颦坐了下去,看着他,“既然軍務這麽忙,你的傷也沒有好,怎麽吃得這般不用心?”
“到了這個時候,雲南是最熱的,胃口本來就不好,再說,忙歸忙,我吃的也不多。”滕銘霖低頭吃了起來,卻不小心牽扯了肩膀的傷,他疼得捂着肩膀皺起了眉頭。
江若颦見他難受,慌了神,站起身來走過去,“你忍一會,我去叫人進來。”說完轉身要走。
“不用。”滕銘霖一把抓着她的手,擡起頭看着她,“若颦,我是跟你鬧着玩的,我沒事。我知道,你心裏對我還有很多芥蒂,我不要求你什麽,只希望能夠像這樣和你相處,在我想你的時候,就能夠看得見你一眼,好嗎?”
“你這樣鬧着玩,就不怕下次我真的不理你了嗎?”江若颦抽了兩下自己的手,沒有掙脫他,又怕自己太用力,當真牽動他的傷,只得微微蹙着眼眉道。
滕銘霖見她模樣薄怒,倒是笑了,“若颦,你這輕輕皺着眉頭的樣子最是打動我的,不要把我想得太壞,我從來就沒有要傷害你的意思。”
“我太想爹了,離家出走畢竟是我不對。”江若颦聲音低了下去。
“你放心,我的人還在廣州,家裏如果有什麽事情,我會馬上讓你知道”滕銘霖嘆着氣安慰她。
“都涼了,你不吃?”江若颦故意問道。
“吃,怎麽能不吃呢?來,坐下。”滕銘霖讓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聽說雲南篤信佛教,這蔥乃是五葷之首,你怎麽願意吃呢?”江若颦不解地問。
“信佛在于心,不拘泥于形式,再說,我也不十分信佛,求人不如求自己。”滕銘霖解釋道。
米線還剩下很多,江若颦吃得慢,倒是滕銘霖,吃得很快,碗裏幹幹淨淨的,胃口是出奇好,又裝了小碗菌湯,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吃過一頓飯了,跟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父親在世的時候,我沒有多少時間能夠像普通人家的父子一樣,跟他單純相處。父親去世之後,我執掌了西南,高處不勝寒,權利背後,壓力、彷徨接踵而至,我常常連吃一頓飯都覺得十分壓抑、痛苦,這就是西南的總督軍,不管什麽時候都只有我一個人,不管什麽事情都只能是我一個人,沒有人體會我心裏的滋味。”
江若颦一聽,放下了筷子,她在滕銘霖的眼神中看見了一個男人的坦誠和真心,那是她從來沒有在他身上發現的另外一面,剛毅,卻也脆弱。她看着他,“你願意跟我提起這些,說明你心裏已經放下了許多,看開了許多,你出身特殊,道路雖然和常人不同,但人性都是共通的,我希望你能夠放下心裏的包袱。”
“若颦,這些話一直藏在我心裏,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不知為什麽,這些話,我就是想跟你說,我說過,恨不得想把我的整個世界完完全全都告訴你。”滕銘霖溫存地一笑。
下人敲門,滕銘霖讓進來,丫環端了茶具,說道,“滕少,九姨太說天氣熱,怕滕少和江小姐用了午飯積食,特地準備了桂花茶吩咐我送過來,這是早上剛采的新鮮桂花。”
滕銘霖略一點頭,“嗯,放下吧。”丫頭把茶端過去放下,退下了。
滕銘霖笑笑,“姨娘也真夠周到的。不過,是托你的福,姨娘平常可從來不替我準備這麽好的茶。”
“我看得出來,九姨太對你是關懷備至的。”江若颦看他要動手,說道,“我來吧,肩膀不好,就別動太多了。”遂替他倒了一小杯茶,那桂花茶的氣味淡雅迷人,新鮮芬芳。
“怎麽不倒多一些?你也舍不得我喝這好茶不成?”滕銘霖見杯中小半的清茶,半開玩笑道。
江若颦沒有笑,認真地說道,“你的傷未痊愈,又用藥,本就應該忌茶的,就算大夫沒有交代,你也不至于這樣粗心。”
滕銘霖嘴邊笑意猶存,“哦?還有嗎?”
江若颦瞪了他一眼,道,“煙也是要忌的,你為何要抽?”
“咦?你怎麽知道我抽煙?”滕銘霖想起了在花園中自己靠在她的椅子後面,定是自己俯身的時候江若颦聞到了自己身上的煙草氣味,想到這裏,滕銘霖不動聲色地微笑。
江若颦想起那一幕,不知要怎麽說,把臉轉過了一邊去。
“若颦,你嘴巴上雖然說排斥我,但其實還是關心我的對嗎?”滕銘霖收斂起了笑意,專注地盯着她問道。
“不,”江若颦否認道,“我只是看不下去你好端端的糟踐自己的身子,換了別人,我也是會這麽說的。”
“我知道,你在廣州救我的時候曾經告訴我,你的心告訴你要這樣做,以後,你就盡管聽從自己的心去做就可以了,我要你自自然然的。不管怎麽說,你肯對我說這些,我很高興。”滕銘霖複笑道。
江若颦突然覺得自己的心異樣地動了一下,她沒有再說話。
侍衛敲門進來,在滕銘霖耳邊說了兩句話,滕銘霖揮手讓他出去,對江若颦笑道,“我還要處理點事情,你慢慢吃完,我很快就回來看看你吃得怎麽樣。”說完站起身走了出去。
江若颦也沒有多想,不大一會,就隐隐約約聽見外頭有人在快速走動的聲音,不,應該是小跑。江若颦來了幾天,基本可以判斷這是長和莊負責巡邏的士兵的腳步聲,可這個時候怎麽會響起?意識到可能出了什麽事情,江若颦心裏有不安的感覺,馬上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外面只有仆人,江若颦拉住一個,問道,“我聽見衛隊的聲音,出了什麽事情?滕少在哪裏?”
下人指着外頭,說道,“滕少在北苑處罰人,叫所有的衛隊都前去看,給所有人一個警示呢。”
“處罰什麽人?要怎麽處罰?那人到底犯了什麽罪?”江若颦急忙拉着她問。
“江小姐,我不知道,這些不是我們下人應該問的事情。”下人搖搖頭。
江若颦一聽,轉身要往北苑去,被下人拉住了,“江小姐,不能去,那是軍隊的事,弄不好要殺頭的。”
江若颦一聽,扯開她的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倒要去看看那個人是不是罪有應得、十惡不赦。”說完,跑了出去。
北苑是一塊空曠的院落,用來練兵器,設有專門的兵器庫,也有馬廄,養着各地精挑細選的良馬。眼下寬敞的平地上,烈日當頭,直烤得人眼冒金星。差不多上百士兵圍成三面,滕銘霖站在正中,看着趴在長凳上的人,面無表情地下令,“給我杖責三十板子!軍中若有再犯,絕不輕饒。”
兩個大漢手中舉着的是碗口粗的木棍,用雲南特産的木材所做,質地堅硬異常,足有丈長,一記記打下去随時讓人骨頭迸裂、命喪當場,看着就讓人魂飛魄散。
江若颦遠遠聽到滕銘霖下令,她不顧一切地快步過去,只一眼,便看見了趴在長凳上的周正,那要命的棍子正一下下打在他身上,聲音沉悶,足可想象有多痛,他卻死咬着沒有發出聲音。
“周副官犯了什麽錯?值得你這樣懲罰他?都是血肉之軀,你不明白這樣會要他的命嗎?”江若颦情急之下緊緊拉着滕銘霖叫道,“住手,你快讓他們住手!”
“若颦,你怎麽到這裏來了?這裏太陽大,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馬上回去。”滕銘霖看見江若颦很是意外,馬上着急地勸道。
“不,你告訴我,周副官到底做了什麽事?我不插手你的事情,可是我不能看着他送命,即使不死,這些板子下去,他很可能會殘廢,你的心怎麽這麽硬?”江若颦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冷酷的男人就是剛才對自己溫雅得暖心的滕銘霖。
“若颦,我有我的理由,周正他去廣州之前,擅自聯合其他統兵調集兵馬,那不是他的權利,他這是犯了軍規,我若是不處置,今後這西南軍就再也沒有軍法可言!我已經夠寬容,若不是他跟了我那麽久一直盡心盡力,我本可以殺了他!”滕銘霖用力抓着江若颦的手臂。
“那你就幹脆一槍打死他!何必要這麽折磨他?連我都看得出來他挨這樣的板子生死難料,你難道不知道?你若還想他活命,何不換別的方法處罰他?”江若颦用力推開他。
“若颦!”滕銘霖擡高了聲音,欲言又止。
“你說過只要讓我按照我的心去做就可以了,為什麽不能聽我一句?”江若颦情緒有些激動。
她轉頭一看,那周正已經奄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