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的門開了,米堯站起來,醫生先說,“沒有大事,就是受了刺激,血壓和心髒都不大好。你們以後多注意下,這幾天入院觀察下。”米堯又和醫生說着什麽,柳谧看了會兒那背影,轉身離開急救室。
柳谧出了醫院,她回頭看了看醫院大樓,這裏都是生老病死,如果按佛家的觀點,真是人間至慘之地。
她沿街慢慢走着,鳴笛聲把她從失魂落魄中拉回來,任東風已經從副駕的車窗探出頭來,“柳小姐?上車上車,這兒不能停。”
柳谧推搪不得,過去拉開車門,見連浙坐在後排,她愣了下,還是坐了進去。
任東風轉過來,“柳小姐這是去哪兒了?”
“醫院。”柳谧想起來,自己的藥落在急救室門前了。
連浙已經瞥了她一眼。任東風說,“你不舒服?看你臉色不大好。怪不得剛才鳴了半天笛你都沒反應。剛才還是連總說是你,我都沒認出來。”
柳谧勉強笑了下,“沒有,就是前些日子把手腕扭了,去複查下。”她把話題從自己身上移開,“你們這是去哪裏?”
“才從一個地塊上回來,準備回公司。”任東風又看着連浙,“連總,那天的那個方案,我看柳小姐很有才華,想借重她在這個地塊上,您看怎麽樣?”
連浙淡淡,“她同意就行。”
任東風來勁了,“柳小姐,回頭我找您細聊。這塊地特別有意思,真的。如果弄好了,我們将成為烏雞變鳳凰的設計者。”
當着連浙和前面司機的面,柳谧不好意思潑他冷水,笑了笑說,“其實我才力挺有限的,那個方案也是我們全體努力的結果。”
任東風說,“NO、NO,就那飄窗的設計,也能看出來你是熱愛生活的人。那家酒店是我去談的收購,老板是個挺土的人,在本地有些資源,拿地比較容易,覺得人家幹什麽、他也要幹,結果玩不轉。咱們瞎聊啊,如果那還是個酒店,你會怎麽設計?”
柳谧不想說話,又不想拂了他的臉面,就草草地說,“實在要幹,就做主題酒店吧。不用太豪華,有些小特色,定價中等,吸引年輕人來住。”
任東風拍了下腿,“怎麽樣怎麽樣?我就說你有才華吧?其實哪兒有什麽不合适的地,只是建了不合适的房子。因地制宜,這話最對。”
柳谧看了眼連浙,心說這麽悶的老板,是怎麽招了這麽個話痨的下屬。不過,剛才醫院裏的陰霾,卻讓任東風的話給稀釋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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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見到恒懋安城分公司的樓,連浙忽然開口,“是不是該吃午飯了?要不就吃了飯再回去吧。”
任東風立刻上網搜索,報了幾個吃飯的地方,連浙點了一家,車就開過去了。
是一家粵菜館。柳谧到了冬天就喜歡喝湯,如果自己在家,也會從早上就煨一鍋湯,晚上喝。才搬到安城,手也不好,還沒來得及買煨湯的瓦罐。
四個人點了菜,任東風繼續和柳谧說話,“柳小姐,你這麽有才華,當年怎麽幹起了中介?”
連平域介紹楊遠征這個公司時,曾征求過她的意見,但也就是象征性的。雖然這距自己以前的生活太過遙遠,她那時候也是抱着得過且過混日子的想法,就答應了。
沒想到一幹六年。這麽想起來,還真是要多謝老餘。
柳谧不軟不硬的說,“中介也沒有什麽不好,至少知道什麽樣的人需要什麽樣的房子,也把适合的房子交給最需要他們的人。”
“也不是說不好。只是你是學藝術的,中介這個工作,感覺和你很違和。還聽說你還幹了六年,有點可惜。六年前,我們房地産業那是不折不扣的黃金行當,基本上每個員工手裏都有兩套以上房子。”
柳谧淡淡地說,“我當時沒有大學學歷,這麽黃金的行當,當時也不會要我的吧?”
任東風有些意外,“是嗎?啊,那真是可惜。聽你講在國外住那種公寓,想必你受了很多苦,怎麽不再堅持堅持,打打工,熬個畢業證出來?”
柳谧笑着說,“熬不熬也沒有大意思,拿了畢業證也找不到工作。”
任東風還是很可惜的樣子,“也未必吧,有了畢業證還是不一樣的。我聽說你以前是做高檔地産的中介吧?那也不錯了,還是比做普通住宅的好一點。”
“嗯,我也很感謝給我這個工作機會的人和帶我的人,是他們給了我一碗飯吃。”她趁機把話做了鋪墊,“所以,我也不會輕易離開,他們對我授之以恩。”
她就坐在連浙的旁邊,聽得見他鼻孔裏那不屑的出氣聲。
吃了飯出來,連浙說,“我有點別的事,車給我留下,你們回去吧。”說着,看了眼柳谧。
柳谧也正想和他說下連湘的事,就說,“我正好要去趟房管局,不跟兩位回公司了。”
任東風還不忘套近乎,“柳小姐,回頭我找你。”
目送着兩人離開,柳谧說,“連湘和你說了沒?她寒假在這裏實習,不回寧城了。”
連浙拉開車門,語氣不善,“上車。”
“去哪兒?”
連浙已經發動了車子,柳谧只好坐了進去。
柳谧跟着連浙到了終點,有些奇怪,“你帶我到這兒來幹什麽?”這是套兩居室的房子,已經裝修好,但并沒有住人。
“連湘不是要住在你那兒?”
柳谧明白了過來,“雖然我那裏是個一居,只有一張床,但我們兩個女孩子,也夠了。”
“一個連沙發和熱水都沒有的地方,住什麽住?”
柳谧停了下來,“連湘和你抱怨了?”
“她只是罵我幹涉她和米堯的時候,順便把這些當成我人品有問題的罪證,說我手裏大把的房子,非要把你從寧城那裏趕出來。這都是我不如我爸的證據。”
柳谧莫名的想起了今天在醫院裏見到的邱華,她淡淡地說,“我和她說了,我和你沒什麽關系,也不用你的房子,來安城就是我自己的工作變動。我那裏住的挺好,這兒連湘住吧。”
“這麽想和我劃清界限?”
“界限不用劃,一直挺清楚的。”
連浙哧了下,“吃飯時聽你說,你感激那些人對你授之以恩,我還真感動,差點就信了。”
“我确實也很感謝你爸爸。”
“是麽?”他凝視着她,“因為他給你介紹了那麽份工作?可那不是拿我換來的麽?”
“你我本來就沒有什麽關系,也談不上。要真說換,也是我拿我自己換來的。但我确實很感謝你爸爸,用你的話來說,連家為我遮風擋雨這麽多年。可惜我無以為報。”
她果然還是往心裏去了。
“你還真是對我避之唯恐不及。說話滴水不漏,就是不肯謝我、不想和我有什麽牽連。”
她沉默,不否認。
他就站在門口,背後是房門。“今天他們問的問題,我也很好奇。我爸當年為什麽會讓你去做中介?”
“我也不知道,沒問過。有這麽份工作,我就去了。”
他看了她一會兒,“那我問個你知道的:當年我爸當時應該給過你選擇、讓你繼續讀下去吧?我應該可以足夠賣個好價錢。為什麽你會這麽選?”
她垂下眼簾,睫毛動了動,“我不樂意。在我賣掉琴的時候就想,我這輩子,不會再彈琴了。”
他帶着點嘲弄,“米堯對你的影響可真大。性命和靈魂,哪一個你都可以不要。”
他一直站在門口,她就問了句,“還有別的事嗎?”
他不答話,也不肯讓開。
“連湘我會照顧好,但感情的事,我無能為力。還有別的事嗎?”
他終于讓開了,她拉開門出去了。
第6-1章
方案既然确定,接下來就是裝修。萬家裝修材料的供應渠道、裝修人員都是固定的,臨近過年,工人不好找,他們打算先備好料,十五後直接開工。
剩下的就是和政府的各口兒拜碼頭。
這個工作柳谧最犯怵,還不能不去。因為後期運營要和他們打交道,必須提前去了解注意事項。
他們今天要去建委。
要不是同行的人是老餘,柳谧都想裝肚子疼了。到了建委門口,柳谧還是沒有堅持下去,“老餘,我臨時不舒服,不想進去了。”
“怎麽了?”
柳谧就撒謊,“可能昨天搬東西給動了手腕,現在疼的我直冒汗,一會兒怕失态。”
老餘沒勉強她,“那你先回去吧。”
柳谧應了聲就要往後轉,正好後面上來個人,兩人差點撞上,打了個正照面。他指着她,“你是那個柳作林的女兒?”
柳谧最怕發生的就是這個場面。那個人下一句話就更讓她不好受了,“你是為了彩雲山莊回來的?”
既然已經這樣了,柳谧就索性大大方方的,“我是柳谧,您怎麽稱呼?”
“我姓李。”他看了眼老餘,“你真是為了彩雲山莊回來的?”
柳谧遞上自己的名片,“我們在籌備個長租公寓,想過來和各位領導彙報下工作。”
姓李的接過名片看了看,才要說話,旁邊有嘀嘀的按喇叭的聲音。柳谧扭頭一看,覺得這輛車有些眼熟,再一看,劉錦揚的半張臉露了出來。
“李主任,馬上要開會了,在這兒磨蹭什麽?”
被叫作李主任的揚了揚手裏的名片,“遇見熟人了,聊幾句。”
劉錦揚眼色不善的看了眼柳谧,“你來幹什麽?”
柳谧還是不卑不亢的樣子,“長租公寓的事,過來拜訪下建委的領導。”
“長租公寓?你找着房子了?”
“是我們領導找的。”
劉錦揚打量了她一下,“找在哪兒了?”
“龍井路和槐蔭路的交叉口。”
“那個地方以前是個酒店吧?”
“是的。我們是和人合資。”
劉錦揚沒有說話,盤算了下,“讓你同事先回去吧,你等等我,一會兒有事。”
“我們今天來是為了找建委的領導彙報工作。”
劉錦揚有點不大耐煩,“今天大家都開會呢,誰有空搭理你們?”
老餘看出來劉錦揚可能有些來頭,沖柳谧點了點頭,柳谧說,“那好吧,我就在附近溜達溜達吧。”
劉錦揚哼了聲,“從這條路往西走到紅綠燈往北,是歌劇院、博物館和圖書館。你不是最喜歡這些玩意兒嗎?”
送走了劉錦揚,老餘問,“好大氣勢,你朋友?”
“一個同學。現在是安城一個城投公司的。”
“城投公司好啊,城市裏的一級土地基本都是他們來操作,看不出來,這麽年輕有為。”
柳谧想起來劉錦揚小的時候。他上學從來就吊兒郎當,說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太差。她和米堯學習成績都不錯。高考的時候,她一心一意要學藝術,就去了國外。出于積累人脈考慮,米堯的爸爸還是希望米堯的大學在國內上。兩個人就這麽開始了異地戀。
米堯在她走後的第一個國慶假期就去看她,還特地在學校等她,他說,“都說留學生活寂寞,我得趕緊先亮明身份,讓他們知道,你是有主兒的人。”
柳谧說,“那我怎麽也要宣示下主權?”
米堯說,“我在住進宿舍的第一天,就把你的照片做成海報,貼在床頭。已經替你宣揚過了。”
誰也無法預料後來。就像無法預料當年高考成績很一般、去了個一般國家的一般學校混了張學歷的劉錦揚,居然會成為對她的工作有重大影響的人一樣。
柳谧說,“你放心,我知道這位和咱的工作有關,我一定會盡力和他搞好關系。咱們幹中介的,會看眼高眼低。”
她和老餘分開,自己沿着劉錦揚說的路走下去,還真是,一組三棟建築,遠遠看,有點像白玉蘭花,十分漂亮。只可惜,建築雖然漂亮,旁邊的景物不大搭,或者說,并不大适合安城。安城并不是水多的城市,冬天還是有點灰蒙蒙的,并不如更往南的城市那樣冬天也是一片蔥綠。設計師的效果圖非常美的,但因為河是挖出來的,冬天幹涸,幹枯的蘆葦在冬風裏只有蕭瑟,與旁邊的建築很不适宜。
柳谧就随手拍了幾張照片,發了個朋友圈,“可惜了好建築,也可惜了好設計圖,就是與實地不大搭。”
博物館在展的有館藏書畫,幾張任伯年的畫在列其中。柳谧進去了。
還真是以前的那幾張畫,看着很親切。柳谧小時候學過一陣國畫,寫過一陣毛筆字。這幾張畫是常來看的,邱華帶着米堯和她。那時候,很多人說,邱華像是生了兩個孩子,一個姓米,一個姓柳,邱華總是笑着說,“我就是有兩個孩子。”
那個時候他們兩家是真的好。她和米堯互相有對方家裏的鑰匙,他們的家裏總是為另一個孩子保留着房間。她連第一次月事都是在米堯家裏來的,是米堯的母親邱華教她用的衛生巾。邱華是安城師範的音樂老師,也是她帶柳谧走上了藝術之路。柳谧去米堯家,既是去上課也是去玩兒,還記得兩個人在一起讀譜、聽碟、看樂評的日子,她的第一架豎琴就是邱華送的。
也就是這樣,當年米堯爸爸的證詞才對柳谧的爸爸有那麽大的殺傷力。
當年先是聽說父親出事,電話中語焉不詳,她不知發生了什麽,米堯的電話也沒打通,她回國後才發現是那樣,慌慌張張地跑到多年視之另一個家、找米堯的爸爸媽媽,他們家早就人去樓空。
更何況後來聽說,原來舉報人就是她從小就親熱地叫着“米叔叔”的人,從來對她和顏悅色的人。
幾乎是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兇手是父母最信賴的人,自己的愛人不知所蹤。
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離開她,卻在那樣的時刻,他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她找人對質都找不到,信無可信,她的世界、她的信仰、她所信任的一切全都崩塌了。
為什麽?這是一直在咬噬她的問題。多年以後,她假裝對恩怨都不在乎,因為無能為力,只能假裝淡然。但只是假裝而已。
劉錦揚在傍中午時才給她來了電話,問了柳谧在哪兒,就哼了聲,“果不其然,從小就愛看那麽些舊破爛。路邊等着,我過去找你。”
柳谧才出了館,遠遠就見劉錦揚的車風馳電掣的往這邊開,她跑了兩步,剛到路邊,劉錦揚的車也到了,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你可真快啊。”
劉錦揚又哼了聲,“柳谧,谄媚人不是你的風格啊,甭給我裝。”
柳谧一邊系着安全帶一邊說,“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也沒什麽資本可風格的。”
劉錦揚沒接話,打了方向盤,掉頭開了出去。
柳谧說,“上次你幫我付的醫藥費我還沒給你。你給我個卡號,我轉給你。”
“用你賣身的錢?”
柳谧想了想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些氣憤,“劉錦揚,你能不能別侮辱我?”
“人先自辱、他人後辱之,誰讓你幹那些事?”
“我當年活都要活不下去了。”
劉錦揚的口氣很壞,“活不下去就死。活不下去給人當小老婆,你還真是糟蹋我認識的那個柳谧。”
柳谧看着他,“你今天找我,是專門為了侮辱我的?”
劉錦揚沒有說話,加快了車速,在一家飯館前停下,也不打招呼,自己下了車。柳谧跟着他進了包間。
點好菜,柳谧說,“我還是把錢還給你吧。”
“不要了,當肇事補償。”
柳谧也沒有堅持,劉錦揚說,“你跟的那個人,現在還跟着嗎?”
“沒有,他去年過世了。”
“操,真他媽的惡心。柳谧,當年你過不下去,怎麽不來找我?”
“不想回安城。”
劉錦揚啪的把茶杯放到桌上,“真跟吃了蒼蠅似的。那天那個男的是你跟着那個人的兒子?”
柳谧不回答,算是默認。
“那他什麽意思?替他爹守着,不許你再跟別人?”
柳谧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打轉,“行了,不說這些了,找我有什麽事?”
劉錦揚又爆了句粗口,“柳谧,你馬上給我斷絕和那家人的關系。我可不想看你服侍完老的、又服侍小的。”
柳谧聽得紮耳,“你說什麽呢?”
“甭以為我看不出那小子對你的那點企圖。他那天是故意的吧?把我氣走了,他後來對你幹什麽了?”
“咱能別在他身上打轉轉嗎?你今天找我來,不是為了這個吧?”
劉錦揚吃了幾口菜,又扔了筷子,“你說你那出息。都他媽的是米堯這小子害的。還開公司,開他個屁公司。”
柳谧說,“你到底今天找我有什麽事兒?”
“我給你找份新工作,你趕緊和寧城所有人一刀兩斷。”
柳谧聽着有些意外,“你說什麽?”
“就當那段生活沒有,在安城,重新生活下去。”
柳谧的心裏湧起了感動,沒想到,當年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劉錦揚,居然能說出這麽有義氣的話來,一時不知說什麽。
“聽見沒?我不是米堯,你就是我個普通同學,我也不能看着你這麽堕落風塵,這他媽的叫什麽事兒啊?”
柳谧夾了根苋菜,低頭細細的嚼着,“謝謝你,不過,我暫時不打算離職。”
劉錦揚就差沒拍起了桌子,“柳谧,你當小的還當上瘾了?”
“不是的,這家長租公寓很快就要推出了,這個節骨眼,我不想走。等它上了正軌了,我再走。”
劉錦揚哼了聲,“你甭那麽敬業。少了你,他們一樣幹。你們這連備案都還沒做得吧?都還早。現在退出,還來得及。趕緊的。要是再混一陣兒,混的臉熟,你以後在安城也別想混了。這種破事兒,最他媽的捂不住。”
第6-2章
柳谧笑了,“其實在安城也一樣,人人都知道我是我爸的女兒。”
劉錦揚夾着的蝦仁掉了下來,他放下筷子,“你爸的事倒也無所謂。今天彩雲山莊開善後啓動會,這塊當年讓你爸栽了的地,終于要重新啓動了。這個地塊爛尾這麽多年,上訪無數,造成的影響非常壞。這一回,上面來了位新領導,打算到年底一定解決。解決了,也就沒你什麽事兒了。”
“哪個年底?”
“當然是陽歷年年底。”
柳谧想了想,“你能不能給我講講,這塊地到底複雜在哪兒?”
劉錦揚又夾了筷子新菜,“利益太多。上面壓了老百姓的購房款、建築隊的施工款,還把土地和所有的在建工程都拿去抵押和銀行申請了貸款。按現有法律,那堆爛尾了的樓,建築隊優先、銀行其次。這麽多年,那些樓早就不值錢了。最值錢的就是那片地,這幾年房價、地價都跟着飙升,可抵押權在銀行手裏,如果銀行處置了,就沒老百姓和施工隊什麽事兒了,那誰能同意?尤其是老百姓,六年前的房子,和現在的房子,那是翻倍都不止。老百姓們還人人都指望着拿到房子呢。可如果房子給了老百姓,開發商的利益怎麽破?所以,才互相糾扯了這麽多年。”
幹了這幾年房屋中介,柳谧能理解劉錦揚的說法。“那現在怎麽辦呢?”
“這塊肉這麽肥,肯定是等着有人找解決方案呗。誰投的方案好,這塊地就讓給誰。好比是個姑娘,誰的嫁妝給的高,就把姑娘嫁給誰。”他看了眼柳谧,“當年彩雲山莊是收了一大筆房屋預付款的,這筆錢最終去哪兒了,安城老百姓一直說是被你爸吞了。這幾年,政府也沒少為這個挨罵,說是錢被挪走了也不知道。看見你過得這麽慘,我相信,确實沒有。所以我建議他們弄個審計組,好好審一審賬目。可惜米堯他爸不在了,否則,有些事情會更明白。”
柳谧猶豫了下,還是問了出來,“他爸是怎麽沒的?”
“聽說是什麽癌,也挺突然的。做那麽大的惡,他活該。哪兒他媽的有舉報親家的,真是日了狗。”
柳谧心裏倒并沒有輕松之情,相反,沉甸甸的,像去世了一個遠房又親切的親人,雖然說不上刻骨的悲痛,但總是沉重。
“我說的事兒你趕緊考慮考慮,馬上要過年了,和那邊說說,過了年了就不要去了。中國人講一年一個新開始,就這麽了斷了吧。”
和劉錦揚散了出來,柳谧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雖然電商發達,采購年貨的人還是絡繹不絕,不遠處商場的大電子屏上放映着一個紅燈籠和一個巨大的如意結,很有過年的氣氛。柳谧想起連浙說的“飛鳥依人,今做了喪家之犬”,形容她,還真是貼切。
她随着人進了小商品市場,也買了一個如意結,一對燈籠,還有一幅對聯和一些窗花、喜字。付了錢、拿在手裏時,她忽然有些疑惑:自己真要在安城定居下去嗎?
任東風評論她剛才發的那條朋友圈,“那你覺得怎麽合适?”
柳谧回,“至少先不要這條人工河。天壇裏的柏樹、頤和園裏的楓樹、南京城裏的梧桐樹,都各有各的風景。或者黃栌、白臘、君遷子、楝木、太平花,綠樹掩映,未嘗不是一種風景。”任東風回點了個贊。
柳谧想起了任東風的邀請和楊遠征的規勸,只可惜是恒懋。那天晚上雖然就是吵架而已,但她确實存了離開之意。并不僅是因為連浙說她靠連家才有了這份工作,而是她不想要這最後一點牽連。
劉錦揚的話不是沒有道理,當然,她并不是怕別人議論,去意既已有,是不是越早越好?
她的心裏忽然有些莫名的惆悵,不知道為什麽,當離開真的要變成一種現實的選項時,似乎反倒有一種叫離愁的東西,在淡淡流動。
連湘考完試就帶着大包小包來到柳谧家。柳谧讓她那陣勢簡直吓了一跳。
“大小姐,你不就是來住幾天嗎?”
連湘笑嘻嘻的,“那也要換衣服啊。”
柳谧無語,“我買的簡易衣櫃太小,放不下。”
“沒關系的,我自有安排。”
連湘的自有安排很簡單。周一一下下班,柳谧就被驚呆了,客廳裏放了沙發、茶幾,還有一個大立櫃。要不是連湘從廚房出來,柳谧都懷疑自己走錯了別人家。
“你這是——”
連湘豪氣的說,“我買的。”
柳谧不知說什麽,“你這不是亂花錢嗎?”
“生活嘛,房子是租的,但生活得有啊。沒有沙發,我平日坐哪兒?反正是花我哥的錢,不花白不花,回頭我都找他報銷去。我還買了個電視,明天就來安。”她把勺子和鍋鏟一碰,擺出個架勢,“我去炒菜,一會兒就好。”
柳谧放下東西,洗了手來到廚房,“你哥不是給你準備了房子嗎?”
連湘頭上頂着塊毛巾,認真的看着鍋裏,“我要的是人,不是房子。”
柳谧想起連浙說的連湘對她的指責,有點覺得好笑。她幾乎可以想象連湘說這話時的樣子,肯定是又哭又說。這對兄妹。
燈光下的連湘神情專注,年輕單純,自己以前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一擲千金、覺得生活中很多理所當然。想要的都沒有錯,掌上明珠時,只不過是尋常的東西。風塵仆仆時,被證明是極度奢侈。這個世界哪兒有什麽道理?或者說,道理都是準備給幸運的人的。有句話說的好,這世界上哪裏有歲月靜好。所謂的歲月靜好,無非是有人替你遮擋了風雨。
晚飯後,連湘又在屋裏溜達。柳谧說,“大小姐,你別再逛了。我這總共也就四十來坪,再放不下什麽東西了。”
連湘并不着惱,“小谧姐,其實我真覺得你挺會生活的。瞧牆上這塊裝飾用的絲巾,我就想不到。還有你在寧城那個家裏原來挂的那幅字,雖然你是從趙孟頫的字帖上拓下來的,但感覺真不錯。我就沒你這品位。”
“你什麽時候去實習?”
“急什麽?考試過後,總是要放松一下的。我下周再去。”
“實習是米堯給你找的吧?”
連湘有點臉紅的點點頭。
“在哪兒?”
“安城銀行。”
連湘是學金融的,安城銀行是個不錯的去處。柳谧心裏有點小酸楚,但又很快釋然了。
有了連湘在,柳谧覺得生活溫暖了許多。
連湘陸續買了好多東西,吃的、用的,連公仔都添了幾只。柳谧說,“你有這錢,還不如去住酒店。”
連湘趴在沙發上踢踏着光腳,“早和你說了,我要的是人,不是房子。我的夢想是畢業就結婚。我一個人真住夠了,有時候半夜醒來,老覺得我爸還在。”
她的聲音裏有點凄苦,柳谧安慰她,“你好歹有個哥哥,否則,不是會更差?”
連湘揪着公仔狗的長毛,“有時我覺得我哥也挺想我爸的。小谧姐,你不知道,我爸從小對我哥就可嚴了,那是恨不得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但我爸挺疼我們的,我媽去世的早,我爸怕娶後媽對我們不好,也就沒有娶。所以,後來我哥遲遲不肯回來,我爸其實挺傷心的。我也不知道我哥是怎麽想的,感覺他也并不開心接恒懋。”
“是嗎?”
“嗯。從國外回來就很少見他笑。我高三那年吃完年夜飯,他對我說,如果我能嫁個中意的人,他願意把恒懋全部讓出來。我當時覺得他有點悲傷頹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後來我爸就去世了,他再也沒說過這話,每天只是忙。”
柳谧沉默。
連平域去找柳谧時,就直言自己得了絕症,活不了很久。回到寧城後,柳谧從來沒吭聲,但她能覺出來,對于連平域的病情,至少連湘是不知道的。前年,連平域的病情終于捂不住。
柳谧也經常去醫院探望,時常遇見連浙。他通常一言不發,只有一臉的疲累。有次柳谧在病房外聽到連平域說,“你不用總來看我,你的任務就是管好恒懋。它是用你很珍貴的東西換來的,你再不喜歡它,都要想一想代價。恒懋不好了,為它付出的代價也将沒有價值。”
她聽到他的回答只有,“我知道了,您好好休息吧。”
她突然想到,那幾年,對于連浙來說,是人生的一道坎。也許,他熬的也很艱難。
第6-3章
外面的風吹打着玻璃,冬夜總是讓人寧靜,也适合展開心扉的談話。連湘問,“小谧姐,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就是不喜歡我哥?”
柳谧想了想,“我沒有不喜歡他。你哥如果出現的時候好,也許我也會喜歡他。”
“什麽叫出現的時候好?”
“你哥出現的時候,我心裏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那後來為什麽沒有在一起?”
“出了點事。”
連湘拿起飲料來喝了一口,“小谧姐,你這個喜歡的人,不會就是米大哥吧?”
柳谧幾乎是駭然的擡起頭,正遇上連湘烏黑的眼睛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她才要開口,連湘說,“小谧姐,你別騙我。”
柳谧就換了個說法,“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你沒有聽說過一句俗爛的話嗎?掩飾不住的只有三件東西:咳嗽、貧窮和愛。米大哥總是想從我這裏了解你的情況,我猜,你們之前一定不是普通的認識那麽簡單。也猜,你們的分開,也不是普通人的分開那麽簡單,我說的沒錯吧?”
四處安靜,只有風聲。遠處有車燈閃耀,在寒風之中,那點光顯得很執著。
“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柳谧笑了下,“你真不愧是你爸的女兒。你哥指望你接班,也确實沒有看錯人。”
連湘沒有笑,反倒有些失落的樣子,“小谧姐,其實你們不必瞞我的。反正他也不喜歡我。”
柳谧一時不知怎麽接話。她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不過22歲的孩子看穿。她想了想,索性實話實說,“那你不必生你哥的氣了吧?當年我和他的分開,也确實不大愉快。”
“他真的在你最危險的時候抛棄過你?”
“嗯,算是吧。”
連湘翻過來仰躺着,把公仔放在屈起的膝蓋上,與自己平視,“可是,我覺得他還是很惦念你。”
“我不需要他的惦念。”
連湘玩了一陣公仔狗,忽然說,“可是,我需要他的惦念。我也不怕他未來會抛棄我。與未來相比,我更看重現在。如果沒有現在,未來又有什麽意義?”她側着身子,看着柳谧,“小谧姐,你能不能見他一面、和他當面把話說清楚?”
柳谧冷淡的說,“我和他沒什麽可說的。”
“但他似乎有話和你說。”
柳谧已經站了起來,“我不想見他,也不想和他說話。各自安好就好了。其他的事,我不想提。”
長租公寓的各項準備工作已經就緒。年前,大家都忙着準備過年,也沒人有心思幹活兒。柳谧一直猶豫着要不要真的和楊遠征說自己年後就不來了。本來長租公寓也就是老餘負責,自己是臨時來的,加上楊遠征上次也說了那番話,她知道,如果她真走了,其實對工作沒什麽影響。
就是不大好啓齒。是自己要求加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