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鮮血淋漓
他不是不想,只不過直覺這不是自己該聽的事情,現下聽了,說不準以後又是麻煩,這位大教主到底在抽什麽風?知道他這會兒情緒過于敏感,闕祤默默在心裏嘆氣,面上卻很真誠,“怎麽會?等陳叔給你瞧過了,你休息好了有了力氣,說多少我都聽着。”
“如果那會兒我又不想說了呢?”郁子珩努力睜着眼睛看他,卻覺得眼皮越來越重。
闕祤很想說那你想怎麽樣,又怕把人給刺激了,做出更不正常的事情來,只得耐着性子道:“不想對我說,對別人說也是一樣。”
郁子珩蒼白的嘴唇輕顫了一下,盯着闕祤看了半晌,才把手從被子底下抽出來,朝闕祤遞過去,“你就在這裏,陪我說會兒話成麽?等我睡着了,你再去叫他們上來,這樣我就不知道了。”
這是自欺欺人,他心裏清楚,可就想當一回鴕鳥。昨日遇見那兩個人,好多深埋在心底的往事一下子全都被勾起,如狼似虎地朝自己撲過來,壓得人透不過氣,好像不找個人說出去,就會被活活憋死似的。傷疤既已在這人面前被揭開,那便不如就連血帶肉地扒給他看,省得再多一個人瞧見自己這副狼狽模樣。他于此間事一無所知,說不定正是比旁人都更好的傾訴對象,郁子珩想,沒準這是一個可以讓傷口愈合的契機。
闕祤看了看他晾在那裏的手,過了一會兒,才将自己的手也伸了過去。
郁子珩眼裏不由染了點笑意,手指彎了彎,想要握住闕祤的手。
闕祤卻躲過了他的手指,捏住了他的手腕,把他的手重新放回了被子下邊,“說吧,我聽着。”
郁子珩:“……”
闕祤無辜地看着他,“怎麽?”
“沒事。”郁子珩悶悶地道。
“你說那些殺手是你義父派來的,你義父為何要殺你?”闕祤走開了些,把倒下的桌子扶起來,散落在周邊的茶壺茶盞都撿起,在桌上擺好,心想幸好地上鋪着絨毯,不然東西都摔碎了,自己可就收拾不來了。
郁子珩知道他這麽做是因為自己說了那句不讓他将看到的事對別人說的話,是在幫自己保留面子,不免又多了幾分感激。他調整了一下呼吸,道:“我也想找到這個答案,想弄明白,他明明已經死了,怎麽還能派人來殺我。”
闕祤放好壺蓋,拖了張椅子坐到床邊,“這話把我繞暈了,什麽意思?”
見他坐下,郁子珩似乎安了心,終于閉上眼睛,“義父他,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闕祤聽得更暈,當他是傷太重,人都糊塗了,“既是這樣,你怎麽會想到那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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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那姓單的小子情急之下使出了看家本領,我死也想不到這種可能。”郁子珩聲音又開始不穩,“他用的那門功夫,是義父獨創的絕學,叫‘承源訣’。”
闕祤點了點頭,道:“你義父是如何過世的?有沒有可能他還在這世上?他會派人殺你,也許是這中間有什麽誤會,若你能找到他将事情說清楚,豈不是皆大歡喜?”
郁子珩好一會兒沒說話,要不是他呼吸紊亂,闕祤幾乎以為他睡着了。
“是為了救我,”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聲道,隐約有些哽咽,“在我的面前,被獵豹活活咬死。”
這次闕祤是徹底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了,那麽遙遠的事,現在才來安慰,也顯得多餘。
郁子珩吃力地翻了個身,臉朝着闕祤的方向,再次将身體蜷起來,“你知道尋教為什麽叫尋教麽?”
怎麽又扯到那兒去了?闕祤搖頭,“我不知道。你當心傷,別亂動了。”
“因為我一直在尋一個人——某一天我們突然發現,我爹無故失蹤了。”郁子珩枕着手臂,半張臉埋在被子裏,聲音聽上去更悶了,“那時候各門派都忙着争勢力,出人命的事屢見不鮮。我爹功夫不俗,可越是這樣我們才越擔心,他功夫那麽好,為什麽還會沒留下只言片語就在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出三天,娘便病倒了,我心裏急,就帶着人四處出門找我爹。”郁子珩停頓了片刻,繼續道,“那時候我們住在這裏往西差不多有百餘裏的地方,那裏的後身是片望不到邊的野地,丘陵連着丘陵,草地、沼澤、樹林,裏頭藏着無數可以致人死命的東西。可我偏生有那麽大的膽子,聽林長老無意提了一嘴那地方,就帶着兩個人往裏闖。”
“然後我就遇上了獵豹,我以前都不知道它們的眼睛那麽邪惡,牙齒那麽鋒利。它就那樣朝我撲過來,把我撲倒在地上,尖利的牙對準了我的喉嚨。從它嘴裏散發出來的惡臭氣息打在我的臉上,幾乎讓我窒息,我很怕,拼了命地掙紮,卻也都是徒勞。”
闕祤聽不下去了,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到了床邊,隔着被子輕拍他手臂,“好了,別說了,你需要休息了。”
郁子珩置若罔聞,“我聽到跟我出來的人大聲驅趕着獵豹,可獵豹根本不理他們。他們和我一樣害怕,并不敢上前,就那樣聲嘶力竭地喊着,居然就被他們把義父喊了來。義父一定是為了找我才出來的,他找到我,卻賠進了自己的命。我就那麽看着他把獵豹從我身上撞開,一人一豹糾纏在一起滾下了丘陵的矮坡,等我好不容易爬起來看過去的時候,就看到獵豹一口咬在了義父的脖子上,不松口地咬着,直到義父手和腳都不動了,獵豹才拖着他走了。”
闕祤總算懂了為什麽他一個殺起人來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手上掌握着整個尋教人生死,讓每一個教徒都敬畏的大教主會被這麽一點小事打垮。
年少時巨大的恐懼是會紮根在靈魂深處的,并不因為你長大了它就淡了,它可能會跟随你一輩子,讓你在每次觸及的時候,都想惶惶逃避,躲起來一個人凄涼地舔舐傷口。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闕祤比任何人都明白,都更能體會——他也是在和郁子珩那時差不多的年紀裏,親眼看到別人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手還在郁子珩身上輕拍着,闕祤卻開始覺得自己這一步是走錯了,他不該在這個時候硬闖到郁子珩緊閉的空間裏來,這條裂縫可以由任何人撕開,獨獨不該是自己。
“義父的命搭了進去,我卻還是沒有找到我爹,這麽多年過去了,我至今都不知他是否尚在人世。”郁子珩有點懷念地道,“我還記得他時常教我練功,陪我玩,給我講有趣的故事,可卻……卻快忘了他到底長什麽樣子了……”
闕祤停下手上動作,将飛遠了的思緒扯回來,想了一陣,道:“你義父的獨門絕學,會不會傳給了別人?”
郁子珩腦子似乎有些鈍,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什麽一樣,“沒有,他沒有弟子,武學上的事從來都是和我爹切磋琢磨。而且出事的時候,他的承源訣才創出沒幾日,我只看過他給我爹練過一次,就再沒見過了。”
只一次他便記得,這麽多年了還沒有忘,一眼就認了出來,不可不謂是個奇才了。闕祤摸摸下颌,道:“如果你義父的确沒有傳人,你又當真沒将功夫認錯的話,那他很可能還沒死。”
本以為他聽到這話多少會激動,可他卻仍一動不動地蜷着。
“沒死?怎麽會?我親眼看到的……”郁子珩聲音低了很多,都快聽不到了。
這麽多年來,只怕他一直都拒絕回想這件事,很多小時候想不明白的細節,這時候推敲一下,他本該能察覺出裏頭有多少漏洞的,只是不肯罷了。旁人許是擔心他再受刺激,大概也不曾多問,竟沒人發現這件事其實十分離譜。
“那兩個人的功夫如果是你義父教的,那他自己的功夫定然更了不起,”闕祤道,“有這樣的功夫在身上,怎麽可能輕而易舉地就被獵豹咬死?”
郁子珩沒回答。
再多的話不用說,闕祤相信,點到即止,後邊的事他也就豁然開朗了。這會兒什麽都不說,闕祤也只當他是一時接受不了,直到聽到郁子珩的呼吸聲變了節奏,才驚覺是他身上的傷等不得了。
“教主!”闕祤站起來,将被子向下拉了拉,竟看到郁子珩口邊淌下了一灘不小的血跡,立時皺起了眉,轉身便要去喊陳叔上來。
“等等……”郁子珩擡手,本想抓他手腕,卻只抓到了他一小截的衣袖,輕咳着開口,“別叫他們都……”
闕祤道:“好,我只叫陳叔,還有雲清姑娘。”
郁子珩卻仍舊不松手。
“教主,不能再拖了。”闕祤好聲勸着。
郁子珩手指動了動,“他們來了,你也……也不許回去,你一直……就在這裏……”
闕祤拿下他的手,動作輕緩地放回去,又哄孩子一樣地道:“我不走,就在這裏,等你睡醒了,我保證你還能看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