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霄壤之別
今夜裏整個尋教沒有一處不是燈火通明,這聽雨閣上也是一樣。
闕祤清清楚楚地看到林當臉上那條條道道因為他的笑而更顯深刻的紋痕和他那泛着些許渾濁的黃的一雙眼睛,無端地煩躁起來。
“你是個好孩子,”林當另一只手也伸過來,開始有意無意地捏着闕祤的指骨,“但你注定不能真正成為尋教的人,闕祤,要是沒個靠山,你在尋教遲早要混不下去的。”
闕祤試着抽了下手,沒抽出來,有些不悅道:“我什麽時候說要在尋教混下去了?”再說若真需要靠山,不是還有個比你更靠得住的麽?
林當呵呵地笑了幾聲,騰出一只手來拍了拍闕祤的背,“這話可千萬別讓教主聽見了,你和他相處時間不算短,該知道他脾氣不好。”
闕祤心道我不說他也都有數。
林當的手在他背上停了一會兒,又開始一下一下摸着他垂在背後的長發,表情竟有幾分詭異的餍足,“只要你聽我的話,我可以保你無虞。”
闕祤背脊登時繃緊了,只覺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頭皮一陣陣地發麻,“林長老此言何意?”
林當用手指卷起他一縷墨發,遞到鼻間嗅了嗅,“你說呢?”
闕祤猛地站起來,椅子都被他的動作帶得倒在了地上,“林長老請自重。”
“闕祤,你可要想清楚了,”林當擡頭斜視着他,“該怎樣做才是對你有好處,還用我教你麽?”
血液裏潛伏了許久的殺意竟在此時蠢蠢欲動了起來,從前邪門的功夫已經棄了不知多少時日,闕祤卻在這一刻懷念起了殺人的快感來。
林當全然不知他已起了殺心,緩緩地站起身,一把鉗住闕祤的手臂,“你當我是在問你意見麽,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
不等他說完,闕祤另一只手忽然扣上他脈門,內勁半分不遲地送了進去。
林當猝不及防,被他震脫了手,半邊小臂都麻了起來。闕祤的內勁走的是狠戾陰柔一路,打進體內便讓人覺得透出寒涼氣來,上了頭的酒似乎都因為他這一下子清醒了不少,頓時怒不可遏。他雙臂一抖,左手成掌右手成指,分取闕祤面門和胸腹處幾大要穴,口中罵道:“不識好歹的小崽子!”
闕祤胸中怒火盛極,腦中反而冷靜了下來。他想,或許那時而湧上來的想要殺人的沖動,并不能歸咎于自己少年時起便練的那門邪功,功夫亂人心智不過只是個借口,沒準兒自己本來就是個嗜血的兇徒。然而現在卻不能由着性子胡來,殺不殺得了林當暫且不論,自己的深淺卻是絕不能透給他們知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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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當本拟兩三招內便将闕祤制住,卻不想竟被他輕輕巧巧地躲過去了。他不知是自己喝多了速度和力道跟不上了,還是從一開始就低估了對方,皺了皺眉,招式使得更沉了。
闕祤卻不想和他纏鬥,躲了幾步繞到他身後,虛晃了兩掌,借着他閃避的空當身體疾速後掠,從三層直接翻了下去。
離開聽雨閣,闕祤找了個無人的所在隐去身形,連呼吸都放輕到近乎無聲,入定似地站了小半個時辰,除了兩撥較之平日顯得散漫的巡夜弟子外,沒聽到旁人路過,這才又走出來。
一時卻不知要去哪兒了。
他便又朝着擺酒席的地方走去,邊走邊暗罵林當那個裝得比誰都要正經的老東西,卻原來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沒走多遠,闕祤聽到了微有些淩亂的腳步聲,擡頭一看,竟是郁子珩一個人往這邊來了。
郁子珩也看到了他,也不知是高興了還是怎麽着,腳底下踉跄了兩步,眼看着要摔,卻又晃晃蕩蕩地站直了。然後他就不走了,沖着闕祤咧嘴一笑,招了招手。
闕祤在心裏翻了個白眼,認命地走過去。
待他一走到近前,郁子珩便朝他身上靠去,“你怎麽走了?留我一個人應付那一大群人,太不夠意思了。”
一股酒氣迎面撲來,闕祤下意識地向旁閃了閃,卻見郁子珩身體已經栽了過來,忙又伸手将他接住,“怎麽喝這麽多?”
郁子珩立刻八爪魚一樣手腳并用地往他身上纏,“不多,也就七八壇子。”
闕祤:“……”
“闕祤,我想和你一起守歲。”郁子珩下颌抵在闕祤肩窩,咬字不清地道。
闕祤将他從自己身上扯下來,“行,一起守歲。你站好了,我們到你那裏去。”
“不去我那兒,去你那兒,你那兒近。”郁子珩被他推開了,兩只手還抓着他一個腕子,眼神開始變得委屈。
這人明明就喝醉了,頭腦怎麽還這麽清楚?不知林當是不是還在聽雨閣裏,闕祤一時半刻不太想回去,正想哄了郁子珩聽話,手卻忽然被他丢開了。
郁子珩扁着嘴,鼻子裏輕輕哼了聲,“你就那麽煩我麽?”
孩子氣又犯了。
闕祤無奈,“我不煩你,不煩你,行不行?”
郁子珩歪了歪頭,慢慢消化了他這句話後,又露出點笑容來。他小心翼翼地再次伸出手碰了下闕祤的手,道:“我有點難受,就到你那裏躺一會兒,好不好?”
闕祤怔了下,反抓住他的手,将人扶住了便往聽雨閣的方向走,“哪裏難受?”
“沒吃多少東西,酒喝多了,”郁子珩肆無忌憚地往他身上貼,“哪裏都難受。”
叮囑別人的時候還挺是那麽回事,到他自己那兒就沒個輕重了。闕祤将他下墜的身體往上托了托,心裏沒來由地暖了起來。
路上又碰到了一撥巡夜的弟子,闕祤叫住了打頭的那個,讓他通知廚房煮一碗醒酒湯送到聽雨閣去。
眼看着到了聽雨閣樓下,闕祤側耳聽着裏頭是否有動靜。
如果林當沒走要怎麽辦?不過有郁子珩在這裏,想來他也不敢說什麽不該說的話,有什麽不雅的舉動。這般想着,闕祤便也不在意了,只是一想到往後自己還有被這老東西糾纏上的可能,他那還沒完全服帖下去的殺意便又有躁動的意思。
郁子珩突然不走了。
“怎麽了?”闕祤跟着停下來。
郁子珩極慢極慢地眨了下眼睛,“你不開心麽?”
闕祤失神片刻,搖頭道:“沒有。”林當的事,他沒打算和別人說。
“那笑一個吧。”
闕祤:“……”
郁子珩沒追究他的不配合,自己站直了,左看看又看看,像是在找什麽。
“想要什麽?”闕祤看他一直在打晃,擡起一只手臂護着他,問道。
郁子珩完全沒有不好意思地道:“想要解手。”
闕祤:“……”
等拖着個處理完問題的醉鬼上樓,闕祤又聽了聽,确定了林當已經離去,這才稍顯輕松了些。
可進了卧房一看,卻見桌子被人掀翻了,上頭的東西滾了一地,還有兩個杯子摔碎了,碎瓷片散得到處都是。
“當心。”他拉住半閉着眼不管不顧就要往前走的郁子珩。
郁子珩嗯了一聲,擡眼看了看,眉頭就蹙了起來,“這是怎麽回事?”
闕祤想起了放在樓下的那包糖,随口胡謅道:“可能是什麽缺心少肝的畜生,被你買的糖吸引了來,到我這裏胡鬧了一場。”
郁子珩就又笑了,“它們也過年。”
闕祤扶着他躲開碎瓷片走到床邊,“對,它們也過年。”
被闕祤按倒在床上歇息,郁子珩一直不安分地動來動去,纏着闕祤有一搭沒一搭地從天南說到海北。說了一陣,他漸漸沒了聲音,又過了一會兒,開始抱着被子哼哼唧唧。
想是難受得厲害了,闕祤将團成一團的被子從他手底下拽出來,展開了給他蓋好,“是不是想吐?”
郁子珩眼皮顫了兩下,“吐……多丢人……”
闕祤被他弄得想笑,“你倒好面子。”
腳步聲響起。
是兩個婢子将醒酒湯送了來,還有一壺新沏的茶。待闕祤應了聲,二人走進來一瞧,被這一地的混亂吓了一跳。
“教主喝多了,不小心弄翻了桌子,你們收拾了吧。”闕祤道。
郁子珩迷茫地朝他看來,表情認真得很,好想真在回想闖禍的到底是自己還是那饞了糖的小畜生。
闕祤就真地被他逗笑了,将人扶了起來,端着醒酒湯坐到他對面,舀起一勺來吹了吹,遞到他嘴邊,命令道:“張嘴。”
一碗熱乎乎的醒酒湯下了肚,郁子珩舒服了不少,就有些昏昏欲睡。可他始終惦記着守歲的事,盤膝坐在床上,小雞啄米似地點着腦袋,但只要身體稍稍歪了一些,他便又立刻打起精神坐正。
遠處又傳來了伴着歡呼聲的爆竹聲響,久久不歇。
闕祤側過頭看了半天沒動靜的郁子珩一眼,這才發現他竟也在看自己,目光深沉而專注。漆黑的雙眸那樣明亮,蓋過了今晚徹夜不熄的萬家燈火。
心不知怎地就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