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晶瑩的一張臉因為生病顏色越發接近雪色,他盯着師兄回不過神。
以至于雲年按着他的脈都沒有發現。
雲年雖不擅長用毒用蠱,但醫術造詣已經遠在師父之上,發覺離琰的燒并非生病,而是自己服用毒藥。
師兄不動聲色,在離琰的藥廬裏找到這種草藥,當着離琰的面合掌,松開一把齑粉。
他以為雲年會說什麽,會教訓他兩句讓他不要再犯,可是雲年只是閉口不言,走出離琰的房間。
再後來,師兄不是他一個人的了。
師兄對師父上慈下孝,師父收了被治好的姑娘做他們的小師妹,師兄也會給師妹做好吃的,手把手教師妹武功,給師妹洗衣服。
他恨不能自己雙眼都瞎掉。
可以看不到師兄對着師妹露出的溫柔笑容,可以看不到師兄看師妹的眼神漸漸不同,漸漸地,像自己看師兄的眼光一樣,充滿愛慕。
他把自己關在藥廬裏不出去,他們的熱鬧就像一把火,燒得他難耐,燒得他瘋狂。
終于有天晚上他想要對雲年說自己的心事,只要說出來就可以了,哪怕得回來的是無情的拒絕也沒有關系,至少讓他說出來。
月光之下的小河邊。
他親眼看到師兄的嘴唇落在師妹額頭上,親耳聽到師兄說喜歡,親眼看到師妹推開師兄跑開,親眼看到他敬如神诋小心翼翼喜歡着的人。好像站不住一樣,在夜色裏僵直站着,任由露水打濕他白色的衫。
離琰沒能說出口。
那個人落寞的背影像是一個魔咒在他腦袋裏盤桓。
他的世界好像處于崩潰邊緣,只要輕輕戳一下就可以瞬間傾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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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師父不帶師妹回來就好了,只有他和師兄,自由自在一生一世。
屋子裏暗得很,但兩個人的眼都适應了黑暗,離琰的頭藏在臂彎裏,這時候終于肯露出臉,就像一只遍體鱗傷的狼。
他緩緩擡起兇狠的眼。
“然後我殺了師父,廢了師妹的武功丢下山去,女人真的很讨厭,就是因為她一直哭鬧,我讓她閉嘴她一直不肯,才把師兄引過來。我本是要殺她的,殺了她就清靜了,可惜沒有殺成,師兄就趕回來了。我特意讓師父把師兄派出去,卻偏偏在那個時候回來,就算回來他也不該立刻發現師妹在我的藥廬裏,師妹一直哭一直鬧,師兄,師兄看見了。”
端木朝華整個身體都僵硬了,離琰胸口的血窟窿還在流血,而他卻一點都不在意一樣。
“你捅得真準,和師兄捅的那一刀一樣。他不忍心殺我,偏離心髒的位置,血流不止。”眼睛裏裝着的是似雪一般的孤寂清冷,離琰繼續說,“我幾乎以為自己會死了,就躺在那裏,三天三夜,竟然沒能把我的血流光。”
“師兄帶走了那個女人,把我丢下來,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離琰頓了頓,直直看着端木朝華。
“離琰,這是你應得的。”
冷漠的語氣,就像當年從雲年嘴巴裏吐出來的一樣,僅僅一句話,讓他動不得,流着血躺在那裏。
“我早已忘記這一切,是你,端木朝華,讓我想起來。我只有忘記師兄是恨我的,才能安然活到現在,你不讓我活,我絕不會對你客氣。”
說完這句話,離琰狠狠喘了幾口氣,下床穿衣。
端木朝華僵坐着,半晌才會動,提劍朝離琰撲過去,想将他制住,離琰的身體卻只是紋絲不動。
“你還是省省力氣,你的內力應該在之前那一掌用得差不多了。”
輕而易舉拂開他,離琰的一雙眼幽幽地閃着光。
“你知道為什麽我要折磨你嗎?為什麽,天下那麽多人裏,偏偏挑中了,要與你為難?”
“你這樣的瘋子,我不需要知道你在想什麽。”話雖這麽說,端木朝華卻後退一步,他忽然畏懼,離琰嘴巴裏會說出來的事情。
“呵,在我手裏,由不得你想不想。”離琰逼近一步,奪過他手上的劍一把丢在地上。
激越的響聲裏,離琰伏在端木朝華耳邊,失血蒼白的嘴唇裏,吐出一句話來——
“你娘親,就是我那個好師妹。”
☆、說謊(4)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直到晨曦的光從窗棂打過來,端木朝華還僵坐在床上,被子上的血已經幹涸,腥味隐約存在在記憶裏。
他忽然覺得很疲憊。
離琰的故事很讓人動容沒錯,但這和他有什麽相幹,這些和上一輩牽扯的東西,和他到底有什麽相幹。
就算花山公喜歡的是自己的娘親,也不是他讓他喜歡的,這一切不僅和他無關,和阮千千更沒有半點幹系,偏偏被套在圈子上的是他們兩個。
苦笑在端木朝華薄而鋒利的唇上凝結。
摸出懷裏的護身符,手指緩緩摩挲,不知道這些還好,知道了反而更加整理不清。
如果說确實是自己親娘錯了,離琰也已經廢掉娘親的武功,算是報過的仇,偏偏自己捅了他一劍。他本就覺得是個受害者,這一劍下去,只怕更不會肯放過自己。
脖子不自主硬起來,他不怕死,只要離琰肯給阮千千留一條活路。
于是當端木朝華終于肯服軟低頭站在離琰面前的時候。
離琰白而幹燥的嘴唇抿了一些茶水沾濕,勾起旁邊伺候茶水的侍童,就着口中的茶,強迫少年喝下。
少年被猝不及防推入口中的水嗆着,咳嗽不止,臉上浮起嫣紅的雲,動得人心腸破碎。
“你什麽都肯做?只要我放過那個女人和阮千千?”離琰緩緩說,他的傷不重,一來并未戳中心髒,二來已經被捅過一次的地方,上一次沒人管都沒死掉,現在他貴為西陌國師,進貢的禦用藥品用在他身上,怎能好得不快。
“是。”端木朝華擰眉看着那個少年,少年在離琰懷裏歪着,嬌滴滴地嘤咛一聲,有意無意地挑眉勾魂一般掃過端木朝華。
“你這個不老實的小東西。”離琰自然沒有放過,狠狠咬上一口少年的唇,咬得那薄如雲片的嘴唇上滴出血珠。
少年卻只是笑,半點不知痛一般,湊上去壓住離琰的嘴唇,血塗在離琰的唇上,別有一份嬌豔。
深沉的眼裏流動的不是欲望,而是憎惡。
離琰捏着少年嬌柔的胳膊,話卻是對端木朝華說的,“你現在有什麽資格跟我說你想通了,現在窗戶紙都捅破了,你的話還能影響我嗎?你娘欠我的,你本來還清了,我原先打算過不久放你走,現在你又欠我一個窟窿,你還真是,要趕趟子的來欠我債,欠我的債可是不好還。”
端木朝華緘口不言,離琰身上還綁着的紗布從敞開的領口透出來,他似乎是有意,撥弄着襟口,讓端木朝華看得更清楚。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該是你的,争也好搶也罷,都不會是你的。何況你連說出來都不敢。我娘親又有什麽錯?錯都在你你不覺得嗎?”
離琰眯起的眼透出危險。
端木朝華硬着聲音接着說,“你自己一開始就把心事藏得太深,不敢說,誰都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若你心裏想着的真的是他,根本不該留這麽多少年在身邊,正該因為他收斂,把心事說出來。就算被拒絕,也不會比現在這樣的毫無交集差多少。”
“你懂什麽。”重重一聲喘着氣的粗吼,讓離琰懷裏的少年生生打了個顫。眼前這個小輩怎麽可能看清自己的心事,可是他不會懂的,不說還會有一點點希望,那個人興許還會當自己是師弟,真的說出來,恐怕連這一點點希望都會徹底死光。
“如果他知道了我懷着龌龊的心思做他的師弟那麽多年,會恨死我,師兄那樣的人,高高在上的,我連碰他一個指頭都是對他的侮辱,我怎麽敢說,怎麽可以說……”離琰的眼圈都是紅的,眼周的肌肉跳動着,他幾乎要不能看清眼前的人。整個人都被恐懼攫住。
“你覺得是龌龊的嗎?”
“什麽?”
“連你自己都覺得喜歡他是很龌龊的一件事,那你還喜歡他做什麽?真就這麽下|賤?你難道是懷着不幹不淨的心思去想你的師兄?你難道不是像喜歡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喜歡着他,只不過他不是個姑娘。如果你覺得自己是髒的,配不上他,那你永遠不會配得上他。就揣着這個秘密,讓它爛在你肚子裏,陪你一起進棺材吧。”
端木朝華的話在離琰腦袋上重重敲了一記,他在半夢半醒之間一般,好像可以掙脫出來,又被什麽緊緊綁縛着。
半晌——
離琰将少年趕出去,似乎渾身力氣都沒有了,疲憊地閉上眼,再睜開的時候已經冷靜許多。
“你知道我最讨厭你的是什麽?”
“……”
“自以為是,和你娘親一樣。”離琰抽動嘴角冷笑。
“不要帶上我娘。”端木朝華的臉色也不好看,哪個兒子聽到別人總是懷着輕蔑談論自己的親娘,都會想給這人兩耳光。
“可是我不得不承認你說的很有道理。”離琰猶豫了一下,他心裏有一個秘密,不知道究竟是應該說出來,還是不應該。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是顫抖的。
“昨天我在京中見到他了。”
“誰?”端木朝華一時難以反應過來。
“……”離琰的嘴唇哆嗦了一陣,終于還是沒說出來。
“你是說你師兄?花山公?!”怪不得離琰會那麽失态,花山公來京城了,那麽就是說,她也來了。
端木朝華揪住襟口,張嘴大大呼吸一口氣,方才能把心悸的感覺壓制住,擡眼看離琰,
“你告訴我這個,是答應要解開蠱毒嗎?”
離琰垂着臉,沉默讓人覺得煩躁,再擡起臉來的時候,離琰的表情竟然是略有一些後悔的。
“我對你說了一個謊言。”
修長的睫毛扇動着,離琰忽然覺得面前這個男人,聽到接下來的話或許會擰斷自己的脖子。
“你對我說的謊,不止一個吧?”
玩笑的語氣讓離琰稍微放松了一點點,他張了張嘴,剛吐出一個“其實”,趙謙忽然來報。
“女皇陛下的銮駕已經到了府門口,請國師出去迎接。”
離琰不知道,他好不容易善心大發的這個想要把真相說出來的機會,就這麽擦肩而過。
其實蘇然春是單蠱,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子蠱,他不過是随意放了條蟲子在阮千千身上,那蟲子自會死掉。
龍袍加身的朝顏在廳裏候着,下人奉上的茶水動也沒動。戰事一結束她就匆匆趕回來,才脫下戰甲就換上龍袍,臉上的妝稍顯有一些不那麽服帖,但她也顧不得,就來找離琰要人。
她根本看不到離琰,她的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跟在離琰身後出來的那個人,迎上去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還好嗎?”
端木朝華躲開朝顏要扶他的手,禮節性地低頭,拱手道,“國師大人未有虧待。”
未有虧待四個字說得離琰幹咳了兩聲,問朝顏,“陛下是來找我要人的?”
精致的妝容裝點着朝顏身為國君的高傲,她臉上的焦急此時隐去,“朕已和北朔議和,用北部十座邊城換十年不再戰,而安王爺,将會是朕的皇夫。”
铿锵有力的聲音從朝顏口中吐出,震得端木朝華腦袋瞬間空白。
“你說什麽?”
“朕和王爺不日即将大婚,日後夫妻相稱,朕不會再觊觎北朔疆土。”朝顏說到這裏,沒有女兒家的嬌羞,反而是龍心大悅地端起茶盞喝上一口。
端木朝華幾乎站不住腳,牙齒格格作響,“是誰簽的議和書?”
“還能有誰有資格和朕議和,朕親自去了趟北朔京城,自然是你的皇叔,當今北朔皇帝答應下的。”
一口血汪在胸口吐不出來,端木朝華恨得牙癢癢,他的好皇叔,十座城池就把他賣掉了。
當真很便宜。
“朕的話說完了,王爺也沒什麽可收拾的吧,朕的銮駕就在外面,總之早晚會是朕的皇夫,同乘也不算越禮。這就走吧。”
“陛下留步。”是離琰。
“國師還有什麽話要說?”朝顏明顯不耐煩,好容易見到了想見的人,自然是要盡快領走,磨磨蹭蹭只會教她心中更加難耐。
“陛下忘記曾經給安王爺下蠱了麽?自然是要解開這蠱才能讓陛下帶走的。”
朝顏想想有理,便準了。
端木朝華一言不發,跟着離琰退下,再走出來時腳步虛浮幾乎站都站不住。
搖搖晃晃的金銮上,端木朝華面色蒼白,嘴唇緊閉得起了深深的紋路。離琰确實是替他解蠱去了,不過此蠱非彼蠱,他解的是“蘇然春”,現在想起阮千千,也不會再心痛了。離琰說只要母蠱被解開,子蟲會很快死亡,對宿體沒有影響。除了信他,端木朝華找不到別的方法。
離琰用自己的血從他被割開的腕脈中引出蠱蟲時,那條蟲已經比當初進入他身體的時候胖了五倍,他幾乎疑心自己的血脈會被脹開。
畢竟這條蟲在他體內生存了那麽久,身體的恢複需要時間,他好像心窩上被掏出來一個洞,整個人都渾渾噩噩,更沒有絲毫力氣理會目光熱切的朝顏。
朝顏看他不想說話,本來的熱絡也消弭一些,她不能急進,她需要慢慢地打動這個人的心,免得吓到他。
等到她告訴他他會為了他不再納別的側夫,端木朝華一定會被打動,将來他們将會是四國羨慕的賢伉俪,傳為美談。
這麽想着朝顏幾乎要笑出聲。
端木朝華忽然覺得有人在看他,從掀開半邊簾子的車窗看出去,西陌百姓黑壓壓地跪了一地,哪裏有人敢往這裏看一眼。
果然是錯覺了,他以為是有人在看他。
甚至無端端難過起來。
如果她真的在京城,為何不來啓天監找他,卻讓朝顏捷足先登。
端木朝華驀然覺得,或許,那個人本來就不是來找他的吧。
又或許,其實來的只有花山公一個,他猜錯了,阮千千并沒有來。
除了這麽可憐巴巴地想,現在的端木朝華實在是沒有力氣也拿不出別的借口來安慰自己。
☆、夜光杯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在人群裏躲着,眼見着皇帝的銮駕遠了,阮千千還一步一踉跄地跟在後頭,林少庭在她身後不知喊了多少聲也沒能叫住。
只能默默跟着。
人群很擠,林少庭很仔細才跟住了沒有把人弄丢。
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下,皇帝的銮駕走得很快,早已消失在宮門裏,阮千千趕到的時候只來得及見到最後一抹金黃色被那條朱紅色的門縫給關緊。
“師兄,我剛才是不是看見端木朝華了?我好像看見他了,又好像不是,他怎麽會坐在銮駕裏,銮駕裏的人應該是朝顏吧?是我看錯了嗎?怎麽會有這麽相似的人,不會有這麽相似的人,一定是我看錯了。”
因為太過緊張,纖小的手指拽着林少庭的衣角,茫然無助地問他。
殷切盼望的目光不過是盼望他可以否認,林少庭覺得她每多問一句那個人的事,簡直是在用冷筷子戳自己心窩的位置,然而他只能忍耐着把她同樣冰冷的手抓在手心裏。
“怎麽會呢?田将軍說端木朝華是被國師帶走的,我們趕去啓天監就可以見到他了,你不要擔心,師父也在,國師要是不放人,我們就用搶的。”
茫茫然地又看一眼緊閉的宮門,“真的不是他嗎?”
“真的不是。”
其實林少庭也沒有看清,他只是在看阮千千,她沖在前面,忽然見了鬼似的蒼白了臉,這時周圍的人都跪下了,林少庭就拉着她也跪下行禮,起身她就猛地沖出去,林少庭只來得及拉住一點衣角,轉瞬手心就空了。
就像小時候自己一個人在山裏逛丢了,師兄會牽着她的手,把她領回去。那時又是忐忑擔心會被師父責罰,又是安心,因為有師兄擋在面前,無論師父怎麽罰,師兄總是會求情的,還會暗地裏幫她。
可是現在。
即使被師兄的手緊緊牽着,阮千千也無法安心。
如果從未得到過,失去也不會覺得有多難過,可是他曾經對她那麽好,她不想去相信都是假的。
西陌皇宮這天晚上舉辦了盛大的宮宴,國師大人自然是必定要出席的。
誰知轎子剛剛從啓天監出來,就被人攔下。
趙謙怒斥道,“何人大膽,連國師大人的轎子都敢攔,想早死就早點說,給你個痛快!”
話音未落,脖子就被明晃晃的劍截住,趙謙的脖子往後一縮,躲得慢了點,血痕已經露出,細微的疼痛讓他哆嗦一下,甕動着嘴唇,“你……你是何人,我們……我們國師就在轎子裏,國師大人的厲害,你不會沒聽說過吧?”
林少庭的劍穩穩架在他脖子上,方才動手只是給他個警告而已。
此刻擡高了聲音道,“裏面坐着的大人,可否借用片刻?在下有要事一問,不會耽誤太長時間。”
轎子停在那裏紋絲不動。
半晌,绛紫色的指甲扣在簾子上,人還沒出來,聲音先傳出——
“真是不懂事的晚輩,多次打擾竟也不覺失禮,師兄的好徒弟,上次忘記送你見面禮,要問什麽就快些,我是很忙的。”
傲慢的語氣,在離琰的臉從簾子裏露出來的時候,戛然而止。
手和腳都僵硬住。
本以為只是林少庭一個人,可為何,雲年也在!
林少庭背後站着的兩個人,不是花山公和阮千千又是誰?阮千千一雙黑色的眼幾乎和夜色凝成一片,略微瑟縮地,躲在花山公身後。
離琰眯起眼。
師兄的肩膀還是那樣寬闊,可惜躲在他背後的人再也不是自己了。
目光直直穿過林少庭,落在他身後的師兄身上,被端木朝華一席話打醒的離琰,這一次見到花山公,竟然不躲也不避,只在最初的那一眼裏,慣性的慌亂了一下。
眼角放松一些,坦然一些。
金絲線盤踞着的軟靴從轎中步出,淡淡香氣在夜風裏散開,離琰手上紫玉扇骨的薄金紙扇展開,将嘴角稍嫌的僵硬遮去。
聲音從扇子後面傳出。
“師兄,別來無恙。”
師父和國師大人,是師兄弟?
阮千千和林少庭都掩飾不住驚訝,來回打量二人,阮千千低聲叫了句,“師父……”
花山公的手勢止住她想出口的話。
“無恙。看來你過得很好。”
話語淡淡的,聽不出喜怒。只是尋常客套,并未有一點關心的意味。
離琰卻生生聽出了一些關懷。
“挂念師兄,不敢有恙。”頓了頓,又道,“師兄肯來見我,我心甚慰,只要是我能夠幫得上忙的,絕不會推辭半句。”
“師兄二字,不敢當。”
“那麽雲年若何?”
“……”本是不想和離琰再扯上關系,不想他竟脫口而出自己多年不用的名字,別顯親昵,倒還不如叫師兄了。
“那也好,雲年,來意不妨明言,我還趕着進宮,又或許,你們随我一同入宮?這樣可以在路上慢慢敘話。”
“我們也可以入宮嗎?”剛剛急切地問出口,阮千千忽覺不妥,她的意圖太明顯,師父說要慢慢套出話來的。于是邁出去的半步,又謹慎地退回。
“當然可以,這轎子很寬敞,你們師徒三人與我同乘吧,否則要趕不上給安王爺的接風宴了。”
“給安王爺,哪個安王爺?”
阮千千直直盯着離琰的紅唇一張一合,吐露出她不怎麽敢聽的話語。
“還有哪個安王爺,自然是北朔來的安王爺,今日晚宴大抵是有個驚喜,要公布滿朝上下吧。”
不祥的感覺從腳底寒森森拔起,腳步踉跄了一下,扶住她的手的是花山公,“師父……我……可不可以不去?”
“可以,只要你不會後悔。”
咬了咬嘴皮,自家師父大人有時真是殘忍,讓她一步也退不得。
“師父……”
略帶哀求的神情讓花山公不忍再看小徒弟,視線落回離琰臉上,雲淡風輕的神色,和離琰腦中的師兄重疊在一起,金扇背後只肯露出一雙勾魂的眼。
花山公無動于衷地看着他。
“有勞國師引路,少庭,上轎。”吩咐完畢花山公自己抓着小徒弟的胳膊,把她拉進轎子裏。
饒是這轎子本來寬敞,一下子坐了四個人還是稍嫌擠了點。
空氣也潮熱起來。
離琰屢次張嘴想說什麽,對象卻是閉眼假寐的模樣,又當着兩個小輩,終于是忍下來。去皇宮的路,從未這麽漫長過,漫長到他熱得出了一身粘膩的汗水。
亂花漸欲迷人眼,最是滿庭花正香。
西陌生長的植物大抵像這一處的民風一般熱辣開放,火紅的叫不出名字的花朵伸展着細長卷曲的花瓣,招展地毫不吝惜一張張芳容。
最悲哀的莫過于美景無人賞識。
離琰一行已是來得遲了,并未在花園子裏多做停歇,徑直跟着宮侍來到設宴的“華音殿”,此時已是冠蓋雲集人聲鼎沸,大抵京中稍微有一些權位的人都被召集到宮中。
宮侍尖細的聲音報着——
“國師到。”
人聲略歇低了低,衆人紛紛将視線集中在離琰身上,或有意或無意,在場官員多是女子,唯獨這權柄滔天的國師,是名男子,難免無論在哪裏出現總是會引起騷動。
這時花山公已經帶着兩個徒弟混入人群中,跟着離琰被發現的風險大多了,這時只裝作是不知哪家大人帶來的侍童侍女即可。
離琰回頭發現三人不見的時候,手上已多了一盞碧玉荷花蟹紋杯,杯中斟滿的酒散發着誘人的香氣。
他低頭淺嘗一口,全然不知酒滋味,目光在人群裏逡巡半晌,方才尋到那三人,正隐在暗處。
本來并未看他的花山公,似乎察覺到什麽,遠遠望見離琰舉杯。
花山公目光停留的片刻短到可以忽略不計,離琰卻心滿意足地把杯中酒喝了個幹淨,心窩子都泛着酸。
舉着托盤的宮侍未料自己面前忽然走出一個人來,剎車不及,手中的酒盞也未能抓住,潑了冒冒失失走出來的人一身。算是倒大黴了,被總管大人知道少不了要挨板子,也不知撞了哪家權貴,只能把委屈聲吞到肚子裏。
擡頭卻見哪裏是什麽權貴,是個穿着極其普通的女子,猜測着是誰家丫鬟,膽子頓時大起來。
拔高聲音罵道,“不長眼的東西,哪裏不好走,偏穿出來,你這丫鬟是誰家的,随我到總管面前認罪,省得回頭說我手腳馬虎,讓我賠這夜光杯我可賠不起。”
阮千千卻好像沒聽到一般,徑直往前走,抓都抓不住,目光穿過人群,直直地看着坐在遠處白玉石欄杆後面的主座上,一杯酒湊在唇邊,心不在焉,半晌沒有喝一口的那個人。
那不是。
端木朝華嗎?
“我們是國師大人府上的,休得虛張聲勢。”林少庭摸出金葉子來打發宮侍,算是堵住他的口。
三片金葉子買個夜光杯自然是不夠的,但打發總管的盤問卻綽綽有餘,“晦氣!”
宮侍低聲唾罵,随後也就罷了。
林少庭拽住還在往前走的阮千千,在她耳邊低喊一聲“師妹!”
“啊?”阮千千這才回過神,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是林少庭,像被人點穴了一般的她,渾身都酸痛了一樣,看看林少庭,不知為何下意識不想讓他看到對面亭閣上的人,拉着林少庭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一面絮絮叨叨地說,“師父呢?我太心急,不該到處亂走的,師父在哪裏?”
“你別急,就算走散了師父也會找到我們的,端木朝華既然是今日晚宴的主角,只要等下去,一定能等到他露面的。”林少庭把阮千千急促的語無倫次理解成她是關心則亂,勉力安慰道。
她驀然停下腳步,回轉身來對上林少庭柔和的眼。
“師兄,”猛吸一口冷氣,将心中焦躁按捺下去一些,阮千千吞咽的時候喉嚨都在幹澀地痛,好不容易把話說全了,“我不想找了,既然那端木朝華已經安全了,我們何必再找他,不用再找了,我們回去吧,現在就出宮,找到師父就出宮。”
慌亂的語氣,林少庭就是再遲鈍也該覺察出什麽來,何況,他并不遲鈍。抓住阮千千在空中亂揮的手臂,讓她安靜下來。
“我們是國師帶進來的,要走也要他帶我們出去,否則會讓人起疑的。只需忍耐一會兒,我們便走,你不想找,我們也就不找了。”
一貫的将就,一貫的不多問。
阮千千眉心皺了一下。
眼眶紅起來,眼中含着的亮光,顯然是有淚,強忍着沒有流下來。
“師兄……”
湖面上吹過來的風讓阮千千縮了縮脖子,林少庭見她冷得哆嗦,便伸手将她往自己懷裏帶一些,低聲問她,“冷嗎?”
懷裏的人搖搖頭。
“倒是不知道,今晚有從北朔遠道而來的客人,陛下為本王考慮得甚為周到,知道本王思念故土。不如留客人們多住幾日如何?”
冷漠生硬的聲音,從臉色陰沉地像夜色一般的端木朝華口中發出,手上端着的杯子,脆響一聲被捏成碎片,割得血從指縫間滴落。
☆、牢獄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送爽的涼風,撥亂着垂落懷中的發,手指尖都涼的顫抖了,又是隐忍又是難堪,将林少庭的懷抱推開一些,端端正正地以北朔的禮節,左手按在同樣僵冷的右手上,膝彎蹲下去一些。
“給安王爺請安,久別重見,王爺可安好?”
客套而生分的語氣,以及那雙像琉璃珠子一樣輕輕觸碰便會碎成千萬細光的眼,讓端木朝華的心都揪了起來。
方才遠遠瞧見熟悉背影而匆匆撇開朝顏趕過來的焦急,就像一個充滿嘲諷意味的笑話,他還怦怦直跳着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本王好得很,你看看本王像不好的樣子嗎?”
錦衣華服,上好軟綿金銀絲線串成的華貴長衣,袖口撚銀的軟線盤成姿态清雅的蘭花瓣瓣。他的臉似乎是清瘦了一些,兩邊的顴骨比過去明顯,胡茬的青影也還明顯着,眼角也略微下拉着。
最沉重的是那一雙眼。
黑色濃得化不開,黏稠的是思念還是冷漠,她稍稍轉動一下詳細思考的念頭,就會忍不住覺得絲絲層層的蠶線在心上打了結一般的,喘不過氣,連“不像”二字都卡在喉嚨裏沒說出來。
“朕并未安排北朔的人進宮,人是怎麽放進來的?”
威嚴裏隐含着怒意,金紅色的龍袍拖墜在地面上,金龍暗紋在袍子上張牙舞爪。濃眉尾稍上揚,挺直高聳的鼻梁透出勃勃英氣。問話的聲音铿锵有力,負責守衛的內廷禁衛總管立刻按刀跪在朝顏面前。
“回皇上,這二位是随着國師大人進來的,另還有一位也是,臣見是國師大人帶來的人,未敢阻撓。”
眼角斜瞥一眼,站在不遠處的離琰并未急着解釋,緩緩把手上杯中的酒喝下去,方才緩步款行到朝顏面前,斜捏着酒杯,說,“人是我帶來的,這幾位在北朔也算有些身份的,不遠千裏想見見安王爺。臣想安王爺即将成為我西陌皇夫,日後見面的機會幾乎沒有,與故友見上一面或許也是王爺希望的,便自作主張了。王爺,您說我做得對還是不對?”
直接越過朝顏隐怒的面容,離琰狹長的眼看的是端木朝華。
端木朝華尚未開口,朝顏上前一步将手橫過端木朝華的臂,指尖扣在那暗銀色的衣服上,起了淺淺的皺褶。
“是王爺的故友,那便破一次例,待接風宴完畢,國師要負責把幾位‘貴客’帶出宮,好生安頓,不可怠慢。”
只是看着朝顏的手,阮千千有些腳步不穩,好像小腿以下的部分都失了力氣一般,連再擡頭看端木朝華的勇氣都沒有了。
卻逼着自己要說話。
朝顏的力氣還不足以将端木朝華帶轉身,他定定看着面前臉色蒼白的女人,拳頭攥緊着,她當真就沒有話要對自己說?那還跑到他面前來做什麽,讓他身陷囹圄好了,何必要這樣故作姿态,讓他想不誤會都難。
終于等到阮千千揚起尖小的下巴。
黑而清的眼睛裏此刻像燃着一簇小小的火,雖然渺小但片寸不讓地堅毅着。
“我就是來問一句,安王爺是不是不再回北朔了?”
端木朝華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他以為她不會問了。
他以為不再有機會等到這句話。
他以為她已經不在意了的。
難以控制的得意像剛剛發芽的草尖一樣,漸染上面孔,但在微黃的宮燈下,表情不那麽清晰。
他張張嘴,還沒說出話來的時候。
有人已經代勞了——
“這是自然,想必幾位來時忙于趕路,還不知道。西陌和北朔簽訂和書,其中兩國聯姻乃是普天同慶的大好喜事。就是安王爺,要成為朕的皇夫。”
因為喜悅而讓本來顏色略深的面容都亮起光,朝顏拍着端木朝華的手背,不容置疑的聲音繼續着。
“而且,朕今日當着群臣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