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有一事要宣布。”

頓時鴉雀無聲。

“朕将不再納側夫,完婚之後,北朔安王爺将是朕唯一的皇夫,今生今世只有你一人有資格與朕相伴。”縱然是說着動情的話,朝顏的目光依舊像是穩壓下來的山一般,堅定而不能抗拒。

“既是如此,恭賀二位了,千千,過了今天恐怕再沒有機會踏上西陌國土,此時不敬酒給安王爺,可就來不及了。”

掉轉頭迎上的是花山公不帶一絲表情的臉,師父的手上,端着一杯斟滿的酒,師父這是要逼她看清楚現實啊。

酒杯被師父握得有一些暖,她卻握不住,酒潑灑出來幾滴,微微顫動的眼睫安順地垂着,她找不到自己的聲音,幾次嘗試開口說些什麽都說不出來。

明明只是一個片刻的事情,卻被她的猶豫搖擺耽擱得議論聲漸漸密密麻麻像蜜蜂聲一樣響起來。

“還不快些,你想讓陛下和王爺久等到什麽時候?”花山公出聲催促。

賭氣一般猛地把手上的酒杯遞出去,一句“百年好合”怎就那麽難,已經滑到嘴邊卻又變卦。

端木朝華臉色很是難看地盯着她遞過來的酒,眼珠子瞪得難受了兇狠地把她手上的酒杯打掉。

酒杯碎裂的響聲分外突兀,朝顏詫異地看一眼身邊的人,端木朝華的眼神竟然像極了猛獸,很是生氣的模樣。

莫名其妙地與端木朝華帶着兇勁的一雙眼對上,阮千千咬咬嘴皮,眼睛濕潤起來,清清嗓子,開口說道,“我問的問題,王爺還沒有回答,王爺是不是再也不回北朔了?”

“是又如何?”他黯沉着一雙眼,聲音分外低沉。

眼眶微紅,眼角的抽搐一直沒有停過,咬咬嘴皮,周遭衆人的低聲議論她聽不到了,朝顏深沉的略帶威脅的目光她看不到了,師父逼她,她也只想裝作是不知道。

“端木朝華,你對我說的謊實在太多,便是你現在說不回北朔了,我也不會相信的。我只相信從馬蹄下救我的那個端木朝華,只相信為我緊張的那個端木朝華,只相信說要與我成親的那個端木朝華。除非,你不再是你自己了。”

朝顏不可理喻地吊高眉角,揚手幾乎想命禁衛把這個大放厥詞當着自己面勾引皇夫的女子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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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又被她臉上的理直氣壯和決絕鎮得說不出話。

不過遲疑了那麽片刻。

還在她身邊站着的人就已經一步上前攬過阮千千,以堅定的姿态抱在懷中,手指扣得太緊指節都一寸寸泛白。

“阮千千,你還可以再傻一點。”心裏的狂喜是用什麽語言都描述不出來的,他的心一直在下沉,一直在不見底地墜落,現在終于停下來。強烈地将心捏住翻來覆去揉搓的不過是她幾句話而已,端木朝華驀然覺得自己也是可以再相信一個人,再喜歡上一個人的。

全身忽然的脫力,阮千千幾乎只能靠端木朝華的力量支撐着站立。

“以後我要是說會離開你,那一定是假的,你要像現在一樣堅定,相信那是假話。”

“以後我要是說不喜歡你,那一定是假的,你不可以相信。”

“以後我要是說出什麽讓你難受的話,你必須立刻忘掉,因為那都不是真的,如果你覺得難受了,我必定比你還要難受。”

蠻橫的語氣,說着的內容也不見得甜蜜,阮千千卻擡手攀住了他的背脊,她好像知道他說出這樣的話來需要多大勇氣,耗費多少力氣。

接風宴上,即将成為西陌皇夫的北朔王爺,和從北朔來的“故友”當着西陌女皇的面擁在一處,這是多大的恥辱。

朝顏氣得渾身發抖,卻想着要怎樣把這場羞遮過去,讓端木朝華依舊留下來做皇夫,至于那些北朔來的什麽個鬼,趕回去就好。

無奈一群迂腐大臣跪求皇帝,要求把放肆的端木朝華和阮千千一同打入牢中,至于花山公和林少庭,因為離琰堅稱是自己的好友,并且事先不知那二人會當場做出辱及西陌之事,最終保下。

阮千千第一次知道,原來坐牢也可以是這樣開心的事情。

陰暗的大牢裏飄蕩着潮腐的空氣,本就聊勝于無的窗格開在極高的地方,微光透進來打在稻草上。

烏黑的欄杆縫隙裏,兩個人的手緊緊扣在一起,饒是已經睡着也沒有松開手。

腦袋在欄杆上磕了一下,阮千千猛然從睡夢中醒來,這麽久以來睡得最香的一次,竟然是在牢中,不知是好笑還是該嘆一句太倒黴。

“醒了?”

“嗯。”

“餓不餓?”

“有一點。”阮千千揉揉肚子,胃裏空空但并不是很難受,只是口渴,舔舔幹裂的嘴唇看看端木朝華。

只見他從袖中取出一只白生生的饅頭遞給她,“吃吧,牢裏辛苦一點,但好歹能填飽肚子。”

“你不餓嗎?”阮千千接過饅頭但并沒有馬上吃。

“我已經吃過了,是見你睡得香,所以幫你留下來的。”

低頭看看饅頭,确實腹中已經餓了,阮千千把饅頭撕成小塊,往嘴裏喂一點,這時候極其低微的一聲——

“咕嚕。”

響在寂靜的牢中卻分外明顯。

低咒一聲“該死”,端木朝華按緊自己的肚子,暗暗警告它不要再發出任何奇怪的聲音。

擡頭遇上阮千千一雙帶笑的眼,他把眼一瞪,狠狠威脅道,“不許笑。”

然而她真的彎起眉眼笑了,他也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連連瞪眼。阮千千慢條斯理地吃完一半饅頭,将另一半遞給他。

“我不餓。”硬着聲音死不承認。

“我知道你不餓,只是我實在吃不下了,幫幫忙,不要浪費糧食。”阮千千軟聲求道。

端木朝華将信将疑地看了她半晌,終于拗不過,還是接過來吃掉。

“端木朝華。”

“嗯?”

“我真慶幸能和你一塊兒坐牢,否則,大概會後悔一輩子。師父說的果然沒錯,還好沒有給自己留下機會後悔。”阮千千的聲音越說越低,臉頰被捧住轉過去只能看着他。

每當他深邃的眼這樣一動不動地定在她臉上,就會緊張得心尖都顫動。

端木朝華什麽都沒說,将清冷的唇印在她額頭上。

☆、奔命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牢裏不知時辰的,二人只顧膩在一處,哪管日升日落過去的日子是怎樣的。

手指百般絞纏裏一時片刻也不肯分開,多是一個人說着話,一個人靜靜聽,聽得睡着也無妨,醒來換了另一人,接着說。

說些兒時故事,阮千千愛講的自然是在山上度過的那些歲月,故事裏有花山公,有林少庭,也有紅岑。端木朝華本不是什麽耐心的人,竟也聽得認真,偶爾還會青着臉半天不說話。

比如說到小時不省事和林少庭一塊兒去池塘裏洗澡。

阮千千反應過來笑戳着端木朝華硬邦邦的臉頰,“這事你也吃醋,那時候我和師兄都還是不辨美醜的年紀,天仙美人站在面前也不會搖曳半點心神。你別想歪了。”

端木朝華咳嗽一聲,勉強掀起眼皮看她。黑瞳裏難得萦繞起糾纏迷蒙的情緒,看得阮千千都癡了,結結巴巴道,“你別這麽看我。”

“怎麽了?”他奇怪道。

“就是別這樣看,看得我心跳亂得慌,一個不小心跳出來就活不成了。”她說着的分明是情話,臉上卻一派渾然天成的坦蕩。

端木朝華忍不住撤了身子,臉貼過來連帶着呼吸都近了。

這時腳上鐐铐的聲音就分外刺耳。

阮千千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他腳上漆黑的鐵鏈子,大聲把牢頭招呼過來。

“咋咋呼呼地幹嘛呢?到了我這兒一個個別還當自己是主子,死期臨頭還不消停。”牢頭明顯沒睡醒,鞭子抽得空氣豁然撕出一條口子似的發出凜冽的聲音。

猛然手上的鞭子被扯住,牢頭下意識抓緊鞭子,正是給了端木朝華機會,一把将人拖到鐵欄上,橫肉縱生的大油臉在欄杆上擠出肉團。

“也好,教你看看到底是誰的死期快到。”

被人緊緊扼住喉嚨的感覺不僅是窒息的難受,更是将死的恐懼。

一把從牢頭腰上抓下鑰匙,端木朝華回頭看看目瞪口呆的阮千千,這一笑勾魂奪魄一般的讓她徹底扯不回魂來。

出逃比想象中還容易,不知是因為西陌監牢看管過于松散,還是端木朝華功夫厲害,功夫不行的阮千千也趁亂劈暈下去兩個衛兵,其中一個一掌沒劈暈,還好端木朝華及時補上一掌。

然後把她的手指抓在掌心,嫌棄道,“你那點力氣還是留着跑路吧,不要還沒逃出西陌京城就累倒了,我不會背着你的。”

“還不知道會是誰背誰。”阮千千意有所指地盯着他腳上的鐐铐,只在牢頭身上找到開門的鑰匙,找不到開腳鐐的,二人急于越獄,不敢久留。于是端木朝華一路都是叮叮當當的。

不知道從誰家院子裏偷出來的粗布衣衫,穿在端木朝華身上有種別樣風味。

見阮千千一直盯着自己看,端木朝華懷疑地舉高胳膊聞聞,衣服上有清新的皂角香味,洗得泛白但好歹是幹淨的,疑惑道,“有什麽不對?”

“沒。”她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鞋尖。

“不對,一定有什麽問題,剛才你心裏在想什麽?”端木朝華将她的下巴托起來仔細打量着。視線不敢和自己的接觸,一定是有問題。

“沒想什麽啊。”

“阮千千,信不信我把你丢到剛剛的院子裏去,你說看到偷衣服的賊,主人家會怎麽做?”

“……”

雖然現在是患難與共的,但深知端木朝華脾性的阮千千依然不敢造次半分,因為這個人确實是有可能做出抛棄同伴的可恥行徑來。

“大不了我再去官府救你一次。”

在心裏暗罵一聲無恥,阮千千拍開端木朝華的手,聲如蚊吶,“我在想若是你生在山野田園間,穿着這樣的粗布衣服,大概也是好看的,所以多看你兩眼。”

打量着對方臉上微紅,覺得可愛極了,整理一下襟口,他說,“真的好看?”

“嗯。”近乎可恥地承認。

“我在京城近郊置過一處庭院,雖極少過去,也吩咐下人常常灑掃,等回到北朔我帶你去。”

一臉莫名其妙地歪着頭看兩眼端木朝華,不曉得他臉上那點洋洋得意是從何而來,直到二人混在人群裏扮作普通百姓出了西陌京城。

阮千千方才回過味來,大抵端木朝華是想在不受禮儀約束的自家庭院,與她看看安王爺粗鄙野人的模樣吧。

就因為她贊了一句好看。

城門警戒不嚴,說明二人出逃的消息還沒能傳出去,為防萬一出城的時候還是親手捏土把對方的臉塗得黑漆漆的。

這會兒出城找到一條小溪,自然要洗幹淨。然而阮千千把自己的臉都洗幹淨了,端木朝華還端着架子沒動,她問,“怎麽不洗?你喜歡這樣髒兮兮的?”

端木朝華的手攏在袖子裏,黑幽幽的眼珠子盯着潺潺而動的溪水。

“我在等你。”

“等我做什麽?”

“等你洗完。”

“然後呢?”

端木朝華擡起下巴,大大方方毫無廉恥地把自己的臉探到她眼皮底下,只差說一句“給爺洗臉”了。

久別重逢的甜蜜被端木朝華的王爺架子弄得浮起一點煙火味,擰了帕子替端木朝華擦臉,阮千千咬牙切齒不知道在肚子裏罵着什麽。

這時候額頭上涼悠悠的一下,像被雨水打着了似的。

卻又不是。

光明正大偷親完她額頭的人只當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站起身拍拍衣袖上本不存在的灰塵,吩咐一句,“趕路吧,我們得快些趕到北朔駐紮的營地,我有一份大禮要送給西陌。”

“什麽大禮?”

端木朝華若有似無地勾起一點笑意,望着日頭眯了眯眼,“是會震懾西陌上下的大禮,絕對驚喜。”

慢悠悠的語調讓阮千千心裏莫名發麻,得出一個結論,無論日後端木朝華待她如何,絕不能得罪他,這個人若要報複起來,恐怕是買一送十的賠率,讓人生受不起。

端木朝華腳上的鐐铐沒有弄開,跨坐騎馬很不方便,阮千千問他要不要幹脆雇馬車。他說騎馬速度快,馬車很容易被追兵趕上。

于是二人同乘一匹馬。

只是坐在前面提拎缰繩的事阮千千,端木朝華側坐在她身後,手臂像鐵一樣圈着她的腰,臉貼在她纖瘦的身上,鼻頭尖嗅到的味道,不是脂粉香氣,而是她身上特別的溫暖的馨香。

察覺到身後的人越貼越緊,阮千千手上的馬鞭子就想揮過去,但稍稍回頭就看見那人毫無防備的睡臉,只好收手作罷,按捺住心底發麻作亂的詭怪绮念,狠狠一鞭拍在馬屁股上。

為免被追兵發現,走的是山間小道,涼風夾着樹葉清冽辛辣的氣息,讓她只覺得就這麽一直前行,不知歲月将老,也是種幸事。

星夜兼程之後終于趕到北朔軍營,其間端木朝華一直沉沉睡着,也不知是真的累得連腰都扶立不起,還是假寐着免得被攤派任務。

安王爺一路安穩地就這麽睡到了北朔軍營,除了幾次勞煩到手指給阮千千指明方向,以及略為苦命的嘴巴被叫醒來吃過幾次東西,身體別的部位都得到了很好地休息。

滾鞍下馬之後,端木朝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對照着阮千千的疲憊不堪,讓她難免又牙癢癢起來。

好在端木朝華立刻吩咐田沖布置阮千千的住處,飛鴿傳書給皇甫倩請她來軍營一趟,又召集軍中衆将在主帳議事直至半夜方才能夠得以安歇。

一人高的浴桶是田沖專門去附近鎮上找來的,桶裏泡着皇甫倩沒有帶走的藥草,聽說端木朝華經常這麽幹,可以解乏。

阮千千在濃濃藥香裏猛抽幾下鼻子,一陣神清氣爽之後,驟起地疲乏竟是比先前還要厲害,藥物的作用就在于把隐藏在筋骨縫隙之間的乏意都激發出來,然後解去。

端木朝華來時屏退守衛,無聲無息地潛入藥香馥郁的帳中。

四折屏風是粗制的,在這臨時紮帳的黃沙塵土之上立着,簡陋裏透着別樣的粗野氣氛。

偏偏有柔和的香氣混雜着,讓人有一些迷惑究竟是身在荒野還是在女兒家羞澀香軟的閨室裏。

半晌沒有聽見動靜的端木朝華繞到屏風後面,略遲疑,走近卻看見那小小的腦袋歪在浴桶裏睡着了。

水尚且溫着,冒着熱氣。

細密的青絲鋪滿肩背,映襯得滿身肌膚白得透明,惹人憐愛。

把人從水裏撈起來擦幹了,也不見她醒。連日奔勞的疲憊現在全然都散出來,她的倦容裏帶着松懈下來的懶意,身體蜷在他的臂彎裏,顯得那麽小,小得稍微用力就會消失了似的。

端木朝華為心頭掠過的這抹患得患失好笑起來。

剝去打濕的厚毛毯,又裹上棉被。他就那麽用一只手支着下巴側卧着,在西陌一直覺得身體是在空氣裏虛浮着的,帶着無盡的疲憊和看不清的隐暗的絕望,直到坐在馬背上,将她抱在懷中,才能安睡。

人總是貪得無厭,稍微得了安心,就一口氣把欠下的睡眠補足。

現在反是睡不着了,只能看着身旁吐息均勻睡得香甜的人怨念起來。想必自己在馬上睡着而她匆忙趕路的時候,也是這般心裏不平衡的想把睡着了地那個提拎起來,甩兩把,最好有繩子挂上去曬起來,看他敢睡不敢睡。

恨恨地只是想着。

視線漸漸不自覺集中在因為熟睡而無知無覺微張的櫻唇上。

先只是想嘗一口,嘗着嘗着就變成深吻,再後來折騰得自己的呼吸都火熱起來,裹在棉被裏的人仍是安穩睡着。

端木朝華方才醒悟自作孽就是這般。

那人根本不知他煎熬,直睡到天亮驚訝于他在自己帳中,揉着眼問他,“一路奔波你倒起得早,不知道這麽早來找我做什麽?”

将将打開的嗓音有一點清晨特有的微啞。

再然後就被莫名其妙地壓在被卷裏吻得雲裏霧裏不知身在哪裏,好不容易從端木朝華有力得過分的手臂裏掙脫出來喘一口氣。

“我喘不上氣,好歹我也一路把你帶回來,這麽迫不及待想弄死我嗎?”

“弄死你倒好,免得忍着辛苦。”說完這句話,端木朝華立刻起身,眨眼的功夫裏就消失了。

果然牢裏的溫柔只是錯覺,環境惡劣所以磨得老虎的爪子都平了,現在指甲長出來,恢複成有恃無恐的喜怒無常。

阮千千莫名地抱着被子,翻身繼續蒙頭大睡。

☆、秘密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偷偷潛回北朔軍營的安王爺,調動軍隊并未受到阻滞。這支破竹之軍,本就是他的手筆,與西陌這一仗本是北朔占據上風,最後無端端議和,讓将士們平白沒了建功立業的機會。現在端木朝華一聲令下要直搗西陌腹地,士氣頓時高漲。

北朔皇帝遠在京中,得知消息以後不知道是喜還是悲,更不知是應該把這人召回來還是幹脆滅掉西陌。

端木朝華知道自己這個皇帝叔叔生來是溫謙的脾性,沒有霸占天下的野心。所以收到加急文書讓他遵照兩國簽下的議和條件,速速退兵。

他只拿玉管狼毫的筆,揮毫寫下三個字,同樣加急文書送回去。

阮千千趴在他肩膀上問他寫了什麽,濃黑似漆的一雙眼一動不動,吐出來的字冷铮铮的,“将在外。”他不信等把西陌收入囊中,皇叔還能把吃進肚子裏的肉硬吐出去。

烽煙一起,女皇又要披纓挂帥,這一次是離琰親手替她整理金甲,送朝顏出京時,離琰兩手捧着杯盞敬酒,沉聲說,“臣不求陛下必勝,但願可保性命無憂。”

這樣拖累士氣的話,讓朝顏聽得臉沉下來,端着酒遲遲沒有喝。

大雪在這時候落下,打在酒中一轉眼就消沒了。

離琰吊着眉,慵倦裏眯起眼,“先皇陛下曾對臣嘆,女兒難為。臣曾徹夜輾轉不知先帝話中含義,現在,是時候轉告給陛下。沒有什麽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珍重。”

漫天大雪就像她的母皇去世時一樣,這一仗竟打了一年。朝顏提鞭上馬時,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領着衆大臣跪在西陌長街上送她出征的國師離琰,已隐隐察覺到這真的将是最後一眼。

端木朝華和阮千千一同逃脫,朝顏本要拿下花山公與林少庭問罪,離琰一口咬定已經離開西陌的師徒二人,這時候正在啓天監裏,一個又是一個的端坐着。

茶是西陌的貢茶,苦澀裏帶着甘甜。糕點是府中大廚親自操刀,味道不會比宮廷裏差。

離琰送走朝顏和五萬大軍,回來難免灰頭土臉面有倦容,趙謙眼尖,備下鋪滿花瓣的洗澡水,讓離琰先行沐浴。

他遠遠站在幾字形的回廊上,就一眼撞到他那師兄的目光。

一個是心慌意亂,一個是淡定從容。

離琰片刻不敢多呆,果真先去泡澡,泡到半個時辰上,皮肉都起了褶皺,方才從水裏脫身出來,一身晶瑩剔透堪比國色的滑脂,有不同尋常的瘦削線條。

不知道他的師兄,可歡喜這樣的身體。

想着又是磨蹭半晌,把發上打着的糾纏細結一一梳理開,抹上淡雅的發油,水滑襯着烏黑。

離琰想了想,又把趙謙本來準備好的百花穿蝶花紋繁複的衣袍丢在一旁。從另一口紫檀木的大箱子裏翻出一堆舊衣服。

手指尖摸過的衣服似乎是帶着往日的溫度,離琰難得溫和地笑,這些或粗布或平常中富人家穿的普通绫羅,一件件全是師兄做的。他忘記了當日是怎樣躺在血泊裏遇到來山中造訪師父的西陌太女,也就是後來的西陌女皇。

留在西陌做國師,并非離琰所願,當時他根本沒想到還能活,既然活下來,那便茍且着。後來又陸陸續續聽說師兄的一些消息,說他帶走的師妹嫁人,說他從北朔皇帝的座上賓的榮耀位置上毫不眷戀地轉身入山,說他連名字都舍棄了,世上只有花山公,不存在什麽雲年。

離琰想着,若能和這個人同存在世上,頂着同樣的天,看着同一輪月,不求今生還有機會再見,僅僅就這樣都活着。好像再奢想多一點點圓滿,就是過分。

箱子裏的衣服都用上好的香料保存良好,他從中翻出一件素色衣衫,和平日裏的風格迥然不同。

師兄常年白衣素服,想必喜歡的該是這樣的。

離琰想得臉都有些燥,不曾想過,到這把年紀上還要厚一回臉皮。不過既然是老了,再不厚一次,以後就是想起來,也得不到機會。

晚間用膳過後,離琰在後院擺酒,他這師兄最愛飲酒,吩咐人把窖中珍藏的珍品花雕拿出來拍開泥封。

等到上半夜的月已經沉下去,離琰漸漸有一些輕薄睡意,眼睛迷迷糊糊要沾上的時候往自己大腿上狠狠一把掐下去,眉頭都不擰一下。

他原知師兄不一定會應約而來,他只是等。因為除了等,他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麽。

大抵在師兄心裏還是未能忘卻當年事,仍舊是記恨他的。

被記恨着也好,總歸不會把他忘掉。

只是那抹時不時讓心窩子都縮起來打顫的雜念也不知道是什麽,怎麽個驅除法。

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在時間的滑動裏緩慢消磨,趙謙打着燈籠來過好幾回,都被離琰喝令不許靠近,最後一次竟将不知何時空掉的酒罐子摔在趙謙腳邊砸個粉碎。

吓得趙謙面如紙色站立不穩。

離琰想通了似的,這次不等他開口就搖搖晃晃站起來,心頭雖還是害怕,趙謙仍舊上去扶他。

喝醉的人也有幾分乖覺,似乎知道此刻不倚靠這個人自己連路都走不穩。

但忘恩負義是離琰的本性,到卧室門口就把趙謙一把推出去,重重關上門。

他是忘恩負義的,所以殺掉養他如父的師父也未曾眨眼,更別說對待來路不明的師妹,廢去她的武功在離琰看來是再合理再寬容不過的報複。然而,為了這些浮雲一般的報複,付出的是師兄的信任和寵溺。

他不過棋差一招,就葬送這一生一次宛如奪人性命吞噬一切的火焰的摯愛。

翌日清晨鳥啼。

師兄雲年在院中散步,瞥見石桌上殘冷的酒局,臉上神色不明難以形容。

“師父,這是……”

止住徒弟的發問,淡淡垂下眼,“大概下人忘記收拾,我們只是客人,不應多問。”

林少庭眼見師父背手大步走在前面,只是不知師父扣得發白的指節是為哪一般。花山公的性子是好玩而多言的,然而自從見到他闊別多年的師弟,他卻似換了個人,事事不起興趣,清清涼涼地淡薄得像山上的大霧。

或許是堕在往事裏,拔不出神智。

這日晚上,離琰依舊在後院擺酒,一面拍開壇口泥封一面恨恨在心頭道,多年未曾開啓的酒窖現在正好派上用途,他一日不來,他就擺酒一日,大不了酒沒了再叫人買。

喝得已經微醺,離琰扶着石桌搖搖晃晃站起,石頭冰涼,涼到骨子裏了,卻已經幾十年沒有人替他捂手呵暖。

他養過的那些貌美少年的屈意承歡似乎在雲年再出現的時候,就化作春水裏一葉飄飄渺渺的桃樹葉子,随波流走。

身子一歪的間隙裏,身體雖笨重但腦子還清醒得很,恐怕要在地上猛然摔個難看的大馬趴,難看就難看,反正沒人看。

誰知這個僥幸的想法竟也與他作對,脫了軌。

摔在青石板的地上怎能不疼,摔傷的還是他最寶貝的臉。視線裏闖進一抹黑,順着玄色的靴往上看去,直到小心翼翼觸碰到那人的臉。

毫無防備地咧嘴笑,撐着石凳爬起來,淺薄的雪打濕的泥沾得他特意穿上的白衣髒了。離琰屈身仔細看身上的泥點子,徒勞地用手抹,抹來抹去也抹不幹淨,氣得想把袍子撕了。

驀然想起是師兄做的,手頓在空中,終究沒撕成。

他醉酒也醉出了水平,把師兄都醉到了自己跟前。

雲年低頭看着酒氣沖天的醉鬼兩只泥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按出的印子,擰眉不懂為何自己竟站在這兒,讓他當成支撐身體的柱子使。

這根盡職敬業的柱子,還攔腰截住那醉鬼,還是一把清瘦的骨骼,和小時候一樣,瘦得讓雲年心頭沒來由一陣顫顫搖搖。

眯着眼的離琰做了一個好得很妙得很讓他幾乎沉溺着再也不想醒過來的甜夢,夢見和師兄在一張床上擠着,抵足而眠。

就像山中歲月裏,那些清澈如同山澗飛奔的激流一樣,美而疾速,過去得極快,抓都抓不住。

而師兄拿着荷葉站在澗水下給他接一捧,衣服澆濕了也不介意,遞給他潤着嗓音說一句,“師弟,口渴吧,給。”

醒來急忙在身畔一抹,是熟悉的空落,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加上宿醉的頭痛,讓離琰幾乎起不來身。

這時候急促的敲門聲更惹得他煩躁火大。

“滾進來。”

敲門聲一頓。

趙謙那奴才也有脾氣了,離琰坐在床邊寧神平氣等着,方才吼的一聲裏喉嚨口撕裂似的疼,讓他沒有再吼一聲的耐性。

半晌聽到門被推開,離琰醞釀的怒氣正要發作,卻被那只人影吓得嘴張着,什麽也沒說出來。

“身體不夠圓胖,是以沒辦法讓國師如意,滾是滾不動的。”暗諷的語氣從雲年口中發出,他的視線輕飄飄落在桌上,像是看出來離琰口幹舌燥。

自然而然地倒出一杯溫茶遞給離琰。

離琰被吓傻了一般,動也不能動,好一會兒才接過茶杯,連帶着茶杯接過來的還有雲年的手。

雲年緊擰起的眉頭和淡然的視線,就這般僵持下來。

☆、毒發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國師大人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勇敢,好不容易握住了雲年的手,卻又膽怯地立刻放開,只裝作是無心之失。

自然雲年也不計較,他的不計較,只是因為不在乎。

他知道那人心頭有話,但他不會給他說出來的機會,哪怕就在前夜離琰喝醉時還對着他“酒後吐真言”說了句,“雲年,我好想你,這麽多年,你想我不想?”

雲年也只裝作沒有聽聞過,甚至前一晚把醉成一灘爛泥的離琰送回房的,壓根就不是自己,他來此處,只是不經意不小心走到此處,所以順便瞧一眼。

瞧到他安然無恙宿醉以後什麽都不記得,放心地輕拂開他的手,說一句“我還有事,先行告辭”,就正大光明地離開,半點留戀也無。

月白如霜,細細密密鋪了一地。

十一月的滿月,對尋常人家沒什麽特別,既不是八月十五合家團圓的日子,朔風陣陣也不是吃茶賞月閑話的好時節。

軍營裏的氛圍向來多些肅殺,這天晚上得了将軍吩咐,不得靠近主帳百米之內,巡防的士兵也刻意調往軍營外圍。

涼風鑽得正打盹的小兵縮起脖子,狠狠一個噴嚏打過,接着抖擻起精神巡防。

主帳裏忽而一聲悶響,像是什麽重物跌倒毯子上。

守在帳子門口的田沖側着耳仔細聽聽,先是得過主子吩咐不讓進的,此刻心裏着急,也至多隔着帳門小心探問一句,“王爺?”

沉寂一陣以後,有輕微的響動,半晌聽到一個聲音,像是從人齒縫裏擠出來的聲音。

“沒事,你退得遠一些,小心不要讓任何人靠近。”

猶豫片刻以後,田沖低低應一聲,四下張望看看确定沒有任何人在附近逡巡,方才退開一些。

那帳中這時候,卻是說不得也看不得的場景。

地上散亂着的是紙筆燭火,火星子早被阮千千一腳踩成灰燼,帳中唯有的一點光亮,是壁上挂着的寶劍上紅光的寶石映射出的微光。

嗚咽一般的聲音悶悶的一陣又是一陣,剛被按到床上去的人,先前被勒到腹部,現在喘不過氣。布條深印入臉頰怕會留下痕跡了,被緊咬着的布條呈現猙獰的姿态,端木朝華咬得牙根都發酸,這時候松開一些,深深喘息。

阮千千靜靜看着此刻稍微安靜下來一點的人,那雙深黑的眼不像平時那麽深邃,反而帶着一絲近乎天真的清亮。看她的眼神帶着些許讓人心顫的小心翼翼和迷茫。

往年這個時候,端木朝華無論如何也要趕回京中的,這樣的醜态,怎能叫人看到。

阮千千是知道這檔子事的,和西陌的戰事正在千鈞一發的時刻,今年,端木朝華的毒只能在軍中硬撐過去。

想讓端木朝華同意自己守在身邊親眼見着他毒發,阮千千準備了一肚子說辭,提出來的時候端木朝華正在寫上奏給皇帝的折子,言語都是慌亂的。她怕他不會答應。

誰知話茬剛起,端木朝華就知道她想做什麽,接過去說,“本來打算這幾日和你商量,既然你自己提出來。有勞你了。”那吊着眉梢似笑非笑的眼,讓阮千千一時錯疑是漫山遍野的桃花開了的亂人眼。

問他為什麽毫不避諱。

那個人靜靜把折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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