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千千扶額皺眉道,“我好像從馬上滾下來,後來的就不知道了,那個地方應該離戰場很近,現在這裏是什麽地方?”
屋舍外面是廣闊的平地,地裏種着的不是麥子,綠油油的看不分明,冬季尚未過去,不是播種的季節,方才在窗邊卻見這少年在地裏忙活。
阮千千起了疑惑,“這是在北朔,還是在西陌?”
“啊?”少年皺起的臉,似乎比她還要迷惑上三分,“都不是啊,姑娘現在所在之地,是南楚。”
“南楚……?”心頭浮掠而過的已經不是驚訝,而是莫名升起的不安,“你是在哪裏救起我的?”
“就在我家門口啊。”
“……”
“那日早晨我出門料理地裏的草藥,外面下着雨,我在泥地裏把你撿回來。情況比現在可糟糕多了,你身上的傷雖然處理過,替你治傷的人手法也很高明,但我發現的時候離你泡在雨水裏可能已有四五個時辰,正是因為感染而發炎症,所以才高燒昏迷這許多天。”
“送我來的人什麽都沒留下嗎?”
“也許……雨是頭天夜裏就開始下的,就算留下痕跡,也該被雨水沖散了。我也到處找過,沒有別的東西留下。”大大的眼裏有一點天真,說着自己的猜測,“送你來的也不知是什麽人,若是你的仇家,就不該給你治傷。若說不是仇家,聽你說你是昏在西陌和北朔交戰之處,大費周折把你送到這裏來又是為哪般?”
本來與他無關的事情,聽他津津樂道而來,阮千千對這救命恩人瞥了一眼,“你倒很感興趣。”
“難道你不想知道?”
“……想。”拖着長長的死去活來的音調,“不過你得讓我吃飽了再想,否則你的救命之恩我恐怕無法還報了。”
少年猛然一拍腦門,“把這事忘了,你等着,粥還熱着呢,我還加了好多藥材……”
阮千千揮揮手打斷他的絮絮叨叨,“快去端來。”
不然她真的要餓死了,還是在被人救活以後餓死的,到了奈何橋都要喊聲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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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少年的粥到手,餓了許多天的阮千千食指頓時大動,也不知粥裏放了什麽,饒是藥味萦繞鼻間,卻也香得讓她勺子都懶得拿,嘴巴湊過去就咕嚕咕嚕喝起來。
不稠不稀,不鹹不淡,唯一的一點不好就是——
“粥煮到熟就好了,幹嘛要煮這麽燙。”阮千千的抱怨在已經喝完一碗粥以後,這時候嘴唇已經被燙得通紅,還有一點點腫。
面前遞過來一方帕子,阮千千拿起來順手一抹,少年沒來得及阻止。
果然疼得她龇牙咧嘴的,方才是餓着,自然不覺得燙得疼。現在餓是緩解了,随着四肢溫暖而來的,是敏銳的痛覺。
見她眉頭連連顫動,從她手上拿過帕子拭去唇邊沾着的粥,少年随口道,“等你吃好了,我再拿藥給你洗一下,就不會疼了。藥是苦的,也是外用,吃粥的話只有再忍忍。”
細致的動作半點沒有弄疼她,阮千千莫名地紅了眼眶。
吓得少年的手立刻落下,“怎麽了?”
卻只見這個陌生姑娘,在自己面前咧嘴哇啦哇啦大哭起來,一點沒有書卷中所說的楚楚可憐,反倒像鬼哭狼嚎。
阮千千哭着,他也不敢走,坐立難安只好一會兒坐一會兒站,在站和坐之間徘徊驚疑不定的時候,聽到姑娘說了句——
“我想師兄了。”
“等你把傷養好了,自去找你的師兄吧,我是不會攔着的。”
“嗯。”阮千千用力點頭,甚至有點決絕,之後目光定在少年身上,看得少年一背汗毛都戰栗起來排隊示警。
緊張得好像箭在弦上一般。
“粥。”
“哈?”少年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的粥啊,不吃飽了我怎麽有力氣去找師兄。”
“哦。”少年應了,立時往外跑。
阮千千略帶遺憾地盯着那背影搖搖頭,這少年脾氣是好,照顧也挺周到,就是有點笨。
三碗藥粥下肚,到第四碗上時,阮千千已經沒那麽猴急,慢條斯理地攪動冒着熱氣的白米,時不時送一口,順便和少年聊天。
少年名叫謝非青,之所以叫做非青,是因為非青非白最終不清不白。上頭還有個孿生兄弟叫做非白,但非青家裏窮,非青的父親脾氣火爆,當年有些阮千千不便問明白的緣故,這對雙生兒子的血緣受到懷疑,其中的弟弟,也就是非青,幼年時身體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于是趁着母親出門買菜的時候,父親從拉船的地方偷溜回來把小兒子丢在渡口上。
彼時的謝非青不過五六歲,雖已經記事但還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那種人來人往的地方,等娘發現追來時,已經找不着了。雖然知道父親不喜歡我們兄弟,但他讓我在那裏等,我就真的等了。後來被人綁走,連呼救都沒來得及發出,就暈過去。”謝非青說着話,面上神色卻并不痛苦,有種看開一切的豁達。至于當時的自己還病着,一忽兒身上像着火,一忽兒如墜冰窖的痛苦,都被謝非青略去未說。
小小年紀練就這樣的心境,讓阮千千覺得謝非青短短的十幾年歲月裏一定受過很多苦。
于是刻意拉開話題來,“那是誰把你養大的,養你的人對你好嗎?”
謝非青的臉紅了紅,似乎說到他不大好意思的地方,他搔搔頭,方才說,“我也不知道,起初是一戶姓謝的人家,膝下無兒無女,夫妻二人三十歲上下,彼此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比我爹娘不知和睦多少。對我也好,連名字都沒有改,只是改了姓。”
“後來呢?”這句話剛問出口,阮千千就知道自己問錯了。現在謝非青是一個人,那夫妻二人怕是不好。
果然,謝非青接着說,“後來他們生病,一個去了,很快另一個也去了。”
他又是孤零零的一人,所以這少年眼中的天真澄澈并不是因為天生如此,而是看遍生死世情以後的通悟。
人世間有多少人經歷過比這悲慘百倍千倍的事,卻未必能有他這樣能放得開。
“謝非青。”
“嗯?”面前來得離奇的女子,這時歪着臉把他從左打量到右,目光又緩緩落回臉上鼻間。
“我看你長相清秀,是我師父會歡喜的弟子,我替師父做主,收你做師弟吧。”阮千千說得理直氣壯,“從今而後我就是你師姐,香火師父還沒有,等我走的時候,你就跟着我走,師父一定會收留你的。”
“我……不需要人收留。”這句話說得艱難,方才的心頭一暖是不可否認的,正因為真切地感覺到了,謝非青更加覺得無措,喃喃地說,“我從來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個人安身立命比較容易,無牽無挂的,孑然于天地間,未嘗不是幸事。”
話音越來越低,頭也越來越低。猛然額頭上挨了一記輕敲,謝非青捂着額頭看過去。
“小小年紀生出這樣的念頭,你是看破紅塵想出家做和尚嗎?就你這小身板,挑水劈柴肯定和別的和尚沒得比,敲不上幾天鐘就會被趕出來,現在我花山派肯給你個小師弟的位置,你只說謝謝就可以了,不字我不愛聽。”
“……”阮千千連珠炮一般地話炸得謝非青頭暈目眩的,他獨自隐居多年,很少有和人說話的機會,之前說自己的身世已經很勉強,現在更是不知要作何反應。
“師弟……”上挑的尾音,只見女子推開碗眯起眼,之前燙紅的嘴唇此時已經消下去一些,她懶洋洋地說,“去拿藥給師姐用,嘴巴腫了不好看,回頭我那師兄認不出我。”
謝非青猛地站起來,凳子被踢翻在地卻沒撿,飛快奔到藥堆裏差點把自己埋了。
阮千千的手指在桌子上咔噠咔噠地敲,只覺得心頭的相思也被謝非青慌亂得好笑的動作沖散了一些。
人不能不找,她打定主意把傷養好立刻趕回去,用得上這個師弟的地方還多着呢。
謝非青不知道,離開南楚小山村之後,輾轉過許多地方,最後的最後,他還是懷念這裏的寧靜。
因為寧靜,所以美好。
☆、走着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謝非青的醫術超乎阮千千想象的好,傷筋動骨尚且需要百天方能愈合完全。被丢到謝非青門口的阮千千,可是斷了四根肋骨,在雨水裏沖刷好幾個時辰,其餘破皮的外傷更是不計其數。
但在謝非青整治出來的傷藥消炎藥的內外雙管之下,僅僅一個半月,阮千千已經能蹦能跳能哄着謝非青不要再給自己紮針了。
紮針雖然不痛,可是會留下針眼啊,老紮同一個位置,就會烏青一塊。到時候找到端木朝華,被看見一定會心疼的。
南楚的氣候比北朔和西陌都來得溫和,就算是在冬日裏,依然是雨綿綿的,撲面而來的風裹着濕潤的氣息,像謝非青的性子。
“你們這兒有水果嗎?每天吃藥粥,嘴裏一點味兒都沒有。”捏着勺子打量一旁望着窗外梢頭啾啾鳴叫的一雙翠羽小鳥,不知在想什麽的師弟。
謝非青出神得容易,回神也容易。聽得阮千千的話,只掉頭看了她一眼,立刻就紮進屋外綿綿的雨中,買果子去了。
得師弟如此,阮千千覺得,其心甚慰。一面喜滋滋地想,師父見到這樣溫順的師弟,一定會誇她師弟收得好,從此以後,就有人侍奉師父了。如此一來,師父也就不稀罕帶她走山涉水侍奉左右做貼心棉襖了。
每天醒着的六個時辰裏,謝非青大概有兩個時辰用來發呆,兩個時辰伺候阮千千這個病人,一個時辰打點諸如吃飯類雜事。尚且還剩一個時辰,謝非青用來讀書。
不大的三間屋子,其中一間豎着高大的書架子,架上的書有簇新的,也有破破爛爛紙張發毛的。但無論是哪一種,謝非青都在外頭包上一層黃皮殼子,只有翻開來方才能體味到是新的還是舊的。
就像和人相處一般,大街上的人,無一不是衣着光鮮以自己最體面的姿态出現,但只要接觸,就能知道這是個好柿子,還是個爛柿子。
阮千千和謝非青相處下來的感悟就是——
謝非青是個好柿子,裏外如一。
上路之前,謝非青未必沒有猶豫,尤其在啓程前一晚,阮千千挑明了說,“師姐我身體已經大好,明日就要啓程,你把盤纏什麽的都打點好,天亮不要叫我,睡醒了我自然就起身了。”
說完她就進了卧房,全然不管謝非青神色複雜地僵坐着。
阮千千并沒有睡覺,而是偷偷摸摸支起窗戶,透過不敢拉得太大的縫隙,偷看那頭的書房。書房的光亮比往日晚了足足一個時辰方才熄下去,阮千千在窗戶邊坐久了,渾身冷。狠狠一抖,肩背都是麻的,躺到床上,拉上被子竟然精神得很。
偷窺是一件很能讓人興奮的事情。
所以她偷窺完畢以後理所當然地睡不着覺。
想着第二日就要進入疲累的趕路階段,阮千千還睡不着,難免惆悵。翻身坐起,甩甩頭,扯過師弟前些天下山給買的棉襖,大紅的顏色,在昏暗的夜裏,和黑色是一樣的。
推門而出,外頭連個滿月都沒有。
南楚的天有一大特色,就是不明朗,出太陽的時候本就少,天空裏總是有雲。所以這天晚上月亮的羞怯也是意料中的。
在屋前走了兩轉,阮千千心思迷茫地,只覺鼻子有點濕漉漉的,摸了摸,臉上竟然有水珠。
擡頭看天,又發現不是在下雨。
粘在指尖上的水珠,擱在嘴裏。涼涼的,又鹹又澀。
抽抽鼻子,狠狠打了兩個噴嚏,阮千千抱着胳膊念叨起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被丢到南楚這麽遠的地方來都沒有死掉,回去以後一定一帆風順的,流什麽眼淚啊。這地方愛下雨,你也眼睛被灌水了嗎?”說着哆哆嗦嗦往回走,被自己說得有些丢人,臉上的水也給風吹幹了,就是有點刺刺的不舒服。
阮千千兩只手都抽出來捧着臉,悶着腦袋往回走,猛然撞在一團似軟還硬的……牆壁上。
牆壁不僅冒熱氣,還會動。
阮千千想着往左讓開,偏偏牆壁就左移。
她要想從右邊躲開吧,牆壁也右移。
把眼一瞪,阮千千不信自己還治不了一牆壁,猛地一把往前推。
只聽一聲哀嚎。
阮千千這才看清楚,面前被自己一把推到樹上抵着的,不是一堵牆壁,牆壁怎麽會被推動呢!慘兮兮的樹影之下,被撞下來的樹葉可憐巴巴地躺在一身素白裏衣的謝非青腳下。
“師姐,大晚上的,你為何不睡啊?”
牆壁叫她師姐呢!
阮千千回過神來,自己住的這個院子裏,能大半夜還散發熱氣的,塊頭還比她大,不就只有謝非青了嗎。
“你又為什麽不睡?”她總是理直氣壯的,現在也不例外。
“我……我起來……起來……”半夜起來還出了自己的屋子,要做什麽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的嗎。謝非青覺得阮千千這問題實在沒道理,臉皮又薄,已經又臊又紅。
“啊……”阮千千大發慈悲地從腦袋裏捕捉出來一點模糊的影子,拍着腦門,“你是起來如廁是吧?”
“如廁”二字在這寂靜的夜裏,當真響亮得很。
謝非青臉皮薄,低着頭只當做沒看到過阮千千,擦過她的胳膊就過去了。
阮千千松下一口氣來,她怕謝非青會問她是出來做什麽的,現在謝非青走了,她心頭就踩踏實下去,頓時腦中一片松爽。
回到卧房,把染着濕氣的棉襖脫下來搭在椅背上,蒙上厚厚的被子,一背身就睡死過去。
翌日,阮千千睡醒起來已經是半上午了。
她坐在床邊靜待一會兒,方才定下神,一定下,便覺神清氣爽。起身穿戴好,步入外間。
謝非青早就收好東西等在那裏了。
不過——
只見謝非青如常失神的眼對着大開的門庭發呆,身側堆着好幾個藏青色粗布包裹的包袱。
他的面前放着一口半人高的箱子,木頭看上去半新的,鎖已經上好,阮千千本想打開看看,手摸到木頭才發現是有鎖的。
她問,“裏面裝的是什麽?”
宛轉輕快的聲音把謝非青帶回眼前的現實,他的手也摸摸木頭面,說,“我的書。”
兩步跑到書房門口,阮千千探腦袋略掃一眼書架子,搬下來的書也不多,謝非青的書太多,現在不過少了小部分,百來本大概有。
阮千千轉頭回來艱難地咽一口氣下去,“你要帶着書和我上路?”
“對啊。”謝非青清亮的眼又透出那種像沒有雲打擾的藍天一般的幹淨,“這些東西從我識字開始就沒有離開過,大多是謝家爹爹的遺物……”
阮千千本想勸他不帶,大不了回了北朔再給他買,想要多少書,就買多少。要這個才認識一個多月的師弟背井離鄉跟着她這個陌生師姐江湖飄搖,心中還是有幾許歉意。
現在說到“遺物”二字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少年白生生的眼周皮膚都泛起紅。
“你挑出一些,帶着這麽大一口箱子,不好上路。”磨蹭半晌,雖仍覺得萬分對不住,阮千千還是開了口。
謝非青瞅了她一眼。
一眼裏沒有怨怪,依然是單純天真的眼神。
卻還不如是怨怪。
鬧得阮千千心頭一軟,正要妥協,謝非青默不作聲地低下身去從身上摸出細小的鑰匙,“咔噠”一聲,箱子被打開。
争先恐後竄出來的有塵埃也有紙張的味道。
不過并非什麽“書香”,而是淺淡的潮氣。
舊黃殼子的書一本本被拿出來,謝非青的手指在上面輕輕劃過,卻好似帶着說不出的依戀。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那些他已經熟讀千萬遍的書本,全拿出來以後,在桌上堆好,動作緩慢似乎在做告別的儀式。
阮千千沒吱聲。
她走開一些,給自己倒一杯茶水,小口小口嘬着,只道什麽時候把這杯茶嘬完了,謝非青也就整理好這些書。
她知道,對小師弟而言,這些書不單是書而已。因為是謝家爹爹曾翻閱過的,本沒有生命的書本,也像被注入了人的精魂一般。
而謝非青,正在和這些精魂,緩緩說着再見。
在桌上排列整齊,謝非青按着書名抽出大約十本,又仔細看看,每一本都翻得很仔細,他好像記得這些書,哪一頁是自己做過标記的,哪一頁是破損而後修補過的。翻着翻着就閉一會兒眼,放回左邊明顯多得多的書中。
最後剩下三本,其餘的統統鎖回箱子。
阮千千這時候可以放下空茶杯,幫着謝非青把箱子搬回書房,放進一個更大的櫃子裏,再看着謝非青不再帶半點留戀地把這些相伴多年的好友丢進暗無天日的無盡等待裏。
他問阮千千,“我還會回來的吧?”
阮千千說,“你若是想,自然可以回來,一個人要去什麽地方,哪裏有什麽人能阻止呢?”
所以當兩個人去鎮上雇了馬車,在車上搖搖晃晃走着的時候,阮千千閉起眼來,心裏那點歉疚已然消散。
謝非青終究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否則,自己這個陌生人,不要說是認他做師弟,就是認他做弟弟,怕也不會跟着她走。
路好像變得平坦,颠簸也稍微歇下去,阮千千歪在謝非青肩頭,這回真睡着了,謝非青也沒推開她,他卷起車簾,讓馬夫趕得慢一些,他也正好看看沿途風景。
☆、小孩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小鎮上雇來的車夫行不遠,過了兩個鎮子,二人本要換乘另一輛馬車,索性就在鎮上歇歇腳。
夜風裏夾雜着的雪片小得跟沙粒似的,沾在臉上瞬間就化了。
“北朔的雪至少也有梅花那樣大的一片,踩在地上結實得很,往些年我特別喜歡和丫鬟在院子裏堆雪玩。”說起丫鬟,阮千千想起被自己丢在府中的碧珠,那丫鬟少了她的照拂,不知現在在府中過得怎樣,想着本是在腦中過一下的念頭,卻不自覺說出聲來,“等成親的時候,我也把碧珠帶過去,然後給她找一戶好人家。”
女兒在世,最大的事莫非是嫁個郎情妾意的好夫君。饒是阮千千自小在江湖長大,回到府中早晚也是要規規矩矩嫁人的。
瞧着阮千千紅起來的側臉,謝非青本想問她是否已有意中人,又覺唐突,終于并未出口。
“北朔的姑娘家,都和師姐一般想法嗎?”
“應該差不離,若你爹爹在世,也該替你找門親事了。既然你是跟着我走的,來日你的親事,我便替你做主。”
這樣也算是小小的補償,謝非青為人老實誠懇,阮千千想着一定給他找個好姑娘。
她不知的是,謝非青于男女之事興趣并不濃厚,這一趟出來一來他想見識見識,男兒總該走天涯的。二來,阮千千認他做師弟,曾說她上頭還有一位師兄并一位師姐,加上師父,雖素未謀面,但言語間咀嚼這些稱謂時,心頭就難免像春風拂過般,暖洋洋綿酥酥的。
他終于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南楚的雪雖然下不大,但濕冷入骨,阮千千方才站了一會兒,膝蓋便疼起來,站也站不穩。
謝非青忙扶她入屋,又跟掌櫃讨來熱水,擰毛巾給她敷上。等關節的痛意全然褪去,兩個人都困頓得慌,各自歇下。
離北朔越近,聽到的市井流言便越多,關乎北朔和西陌打仗一事,阮千千都打聽得格外仔細。
這一日聽得太過入神,手上本來拿着的桂花糖芝麻蒸糕還沒來得及咬下去,讓一個半人高的影子一撞,手上一空。
阮千千回過神,立刻追上去。
輕易抓住這個搶她糕點的小孩子,阮千千兩根手指松松地捏着紙袋子,眼珠子在孩子身上上下溜了好幾轉。
是個很可憐的小家夥,臉上被灰塵粘得面目模糊,頭發淩亂不說,又是水又是泥,加上油膩膩的都可以搓條了。
阮千千抓着他肩膀的手也不禁松開一些。
小孩伶俐得很,也不跑,對着阮千千猛地跪下去,膝蓋和地面接觸撞出來沉悶的聲響。
倒把阮千千吓得後退一步。
“你先起來。”
“姐姐不要打我。”話是哀求的,但聲音并不可憐,擡起臉露出一雙亮澄澄的眼。
阮千千微微驚訝,“你的眼珠子……”
孩子的眼珠不是尋常顏色,一只黑,一只卻是藍的。因為眼珠異色,直勾勾瞪着人看的時候,顯出幾分詭異來,讓人後背發麻。
“生來就是這樣,姐姐害怕麽?”被凍得烏青的嘴唇,這時候勾起來的弧度卻有嘲弄,等阮千千寧神一看,那嘲弄不見了,好似是她的幻覺。
“起先怕,現在不怕了。你先起身,我不打你。”
猶豫了一下,小孩規規矩矩站起來,動作裏透露出文靜,背脊和膝蓋都頂得筆直,下巴卻沉穩地下壓着,不卑不亢,又帶着謙恭。
“我問你幾個問題,如實回答的話,不但這蒸糕是你的,你想吃什麽,我還可以再請你一頓。”阮千千說。
擡起來的眼帶着懷疑。
阮千千把錢袋扯下來,在手中掂着,銀錢碰撞的響聲十分悅耳。
小孩這才說,“好。”
二人站的地方乃是路中間,阮千千把小孩子往路邊拉,并排坐在臺階上,一面掐了半塊桂花蒸糕,本要遞給他,看着他全是泥的指甲,皺了皺眉。
“我喂你吃,你一面吃,我一面問你。”
“嗯。”
看上去已經餓極的小孩,面對食物卻并未狼吞虎咽,小口小口從阮千千手上咬下糕點來,細嚼慢咽。阮千千心裏有了計較,這孩子恐怕不是尋常的乞兒。
“你有名字吧?名字是什麽?”
黑藍眼珠擡起來看了阮千千一下,細微的猶豫之後,“長生,我叫長生。”
“家住在哪兒?”
“我沒有家,我是乞兒,你看不出來麽?”有意拉扯着自己破爛的衣衫,長生低頭的動作裏隐去臉上又忍不住浮現的嘲弄。
“那麽,你本來就是住在這個小鎮上的,還是從別處流浪而來?”
長生的嘴唇張開,還沒說話,被阮千千打斷,他覺得,面前的女子語氣和表情裏帶着狡黠,此刻她将半塊蒸糕收好在紙袋裏,提高到她夠不到的地方,目光看着巷子盡頭,似乎不經意地說,“若你本來就在這鎮上,我必定要去你的住處看看,若是無父無母,我還可以資助你一些。如若你說的是謊話,你當看出來了,我是會點功夫的,有的是法子讓你日後手腳幹淨。”
長生仔細想了一會兒,饒是早慧,又流落民間半年,他想來想去,仍覺得對面前的女子若說假話會死得很難看。
于是,他決定半真半假地說。
“我是流浪來到這個小鎮的,半年前,家鄉打仗,父母早亡,姐姐操持家務十分艱難,家中上下還有十數名姐妹兄弟,自顧尚且不暇。何況……”這次是真的帶了嘲諷,長生撫弄着自己的手指,帶着的笑比哭還難看幾分,擡起臉來把一雙生而異于常人的眼露給阮千千看,“我生成這般模樣,被丢棄不是應該的嗎?”
說到傷心處,長生的聲音變得極輕,“人人都是同色雙目,偏偏我是異色,還不是茶色褐色,若是那些顏色,我稍低頭就能掩飾過去,呵,偏偏是這樣邪祟的顏色。”
“哪裏邪祟了?”阮千千的聲音拔高一些,“這藍色很好看,你若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別人又怎會瞧得起你。”
長生偏頭直直盯着這女子,她不避不躲,說的話當是真的。
忍不住扯出笑意,依舊帶着淡淡的嘲諷,說,“姐姐真不嫌棄,肯帶着我上路嗎?”
“你願意跟着我走?”阮千千斂起眉眼,“我看你誰也瞧不上似的,別看我身上有幾個銀錢,這一路還遠着呢,不一定什麽時候就半路丢下你。”
“你肯帶我走,我就跟你走,怕的是姐姐不肯帶我。”低下頭,眼睛在陰影裏掩藏完全,從指甲裏挑出泥來,長生是不信的。他不信這半路而遇的女子會願意帶着他走,她之所以那麽輕易說着他的眼睛好看,不過是因為不懂個中被人歧視的苦楚。
世人盡皆如此,不把旁人的痛苦當一回事。
随意彈開泥渣,長生站起來拍拍本就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衣服,拱手便要道別。手上驀然地一陣溫暖,那女子還坐着,擡起白淨的臉,說,“那就跟着我走吧。”
桃花瓣一般的嘴唇展開的是意味深長的笑。
一路上阮千千把小乞兒長生的手拉得極緊,片刻也沒有松開。
來自正在打仗的地方,家中父母雙亡,操持家業的是身為女子的姐姐,姐妹兄弟自顧不暇。長生這名字恐怕是化名,光從這個十歲上下的小孩臉上超出年齡的老成,談吐裏蘊含的氣度,以及進退有度的舉止。
阮千千判斷,長生不是普通的乞兒,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長生恐怕是西陌富貴人家的小兒子。
很久以後,當長生應當回家的時候,他卻不願意了。
他說富貴本來就不是他的,他要找的不過一個不嫌棄他的人,而他找到了,就再也不走了。
後話暫且擱下,先說阮千千又撿了個小孩一起上路,回到客棧同謝非青說了說,支使師弟上街去給長生買衣服。
謝非青沒有多問,拿了銀子就直端端出門去。
阮千千去客堂裏問掌櫃要洗澡水,浴桶安置在謝非青房間裏,把洗澡用的皂角擱在屏風後頭,帕子搭在桶沿上,一面對靜靜站在旁邊看她的長生說,“你先洗着,水不夠就招呼一聲,我就在外間,頭發也要洗,從頭到腳都洗幹淨了我才能帶你上路。”
布置妥當以後,阮千千回頭就看見長生無動于衷地還站着。
“你幹嘛?脫衣服啊!”
“……”如果不是糊了一層泥灰在臉上,小小的長生已經面紅耳赤。
阮千千疑惑地看着擰巴着衣服下擺的長生,腦袋裏冒出一個念頭,“你不是害羞吧?也是,你們那兒的男子是比較害羞,不過沒關系啊,你這麽小,何況還髒成這樣子,脫了也看不出什麽。”
長生漲得臉都燙了,“你才小,你還沒有呢!”兇巴巴地說完就擺出一副壯士斷腕的悲壯表情以最快的速度脫衣,爬進浴桶裏。
阮千千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面小口嘬,一面不明就裏。她說什麽了她,這小孩人小脾氣還真不小。
她說他年齡小,有問題嗎?
半晌,屏風後頭又是水聲又是低低的說話聲,“喂。”
“嗯?”她吱一聲表示自己在。
“我已經十一歲了。”
“嗷。”十一歲也很小。
“在我們那兒,男子十三歲就可以嫁人了。”長生的腦袋在霧氣裏甕着沒剩下多少清醒,自己都沒覺着這句話說出來不就暴露了他的家鄉是在西陌嗎?
“嗯,我知道了。”
這話說得不鹹不淡的,她就是表示知道了而已,沒帶任何思想感情在裏頭,偏長生聽了有點憋氣,他是想說自己年紀确實不小了,何況他這城府這氣度能像小孩子嗎?
但偏偏對上的是一個比自己大不知道多少歲的女子,他當回事的事情比如年齡,在對方眼裏真不是回事。
水聲又嘩啦啦大起來,透露出有人賭氣的情緒,阮千千放下茶杯說了句,“洗幹淨一些,水不夠就招呼我,我去門外頭看看我師弟回來沒。”
回答她的只是水聲。
阮千千懶得猜測小孩心思,哪管長生在屏風後頭憋屈得要死,自顧自地開門出去了。
☆、重逢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等得謝非青回來,長生已經洗髒了三桶水,這時候滿身皂角香氣,裹着秋香色的被子,腦袋枕在阮千千腿上,舒舒服服地睨着眼,像睡着了。
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梳理長生的頭發,那是長可及地的漂亮烏發,映襯着一張臉格外白,彷如天上月一般皎潔。
只遺憾露在被子外頭的肩膀上有一些青紫傷痕,想來路上沒有少吃苦挨打。
“師弟。”
“嗯?”正在寫藥方的謝非青擡頭,說,“剛才切脈,他有點受風寒,身上的外傷是不打緊的,藥方子寫好我親自去煎來,給他服下,出一身大汗,明日就沒事了。”
“那我們明日就上路吧。”活動一下肩膀,阮千千此刻方覺疲了,肩膀酸得慌,一只手拿捏着,另一只手貼着長生的臉免得他腦袋滑下去。
謝非青見她動作困難,走近去将長生從她膝頭抱開,拿枕頭墊着,頭發鋪在阮千千起身後空出來的一大塊床鋪上。
“這床打濕了,你還睡不睡了?”阮千千揶揄道。謝非青只顧着安置長生,那孩子是橫着睡的,現在頭發又鋪開在床上,謝非青果真是沒地方睡了。
他笑笑,“我不睡。”
說着就跟阮千千交代一聲,出門拿藥煎藥去了。
阮千千站在廊上瞅了一陣,謝非青身上那袍子也舊了,讓他去給長生裁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