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己若晚來一步,多寶齋會不會被燒也未可知。

“公子……”寶雲出聲。

“怎麽?”

“公子獨留奴婢下來,想必有所訓示……”咬咬嘴皮,寶雲覺得,等洛秀林自己說出口,恐怕比原本要說的更加嚴厲,索性自己先提話頭。

面前戰戰兢兢的婢子,是一幹九名婢女中最先跟着他的,洛秀林放下酒杯,收起玩世不恭的笑意,說,“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回公子話,奴婢九歲跟了公子,至今十二年了。”

“你也二十一歲了。”洛秀林沉吟着,上下打量她。不得不說他身邊的奴婢們,沒有一個像寶雲生得這般讨喜,便是和宮中妃嫔相比,也絲毫不差。看罷了他說,“是時候找個人家嫁了。”

寶雲猛地栽下去,生生矮了半截,跪倒在地,惶恐地磕頭,“公子要趕奴婢走麽?奴婢不走,奴婢曾經發誓,要一生伺候公子左右,永生不嫁。”

斬釘截鐵的語氣,便是有金剛石放在她面前也能眼都不眨地碎去,寶雲說着猛力磕頭,磕了多少她不知道,只知道用盡力氣地磕,磕到腦門心上有了濕意,痛覺也明顯起來,濕濕熱熱的感覺讓動作遲緩了片刻。

洛秀林挽住她的胳膊,将其從地上扶起,憐惜地說,“這麽好看的一張臉,要為我一人無緣得見天日,豈不是我的罪過?”

“公子……”寶雲眼中帶淚。

他分明無情,冷眼旁觀寶雲磕了二十個頭,一聲聲他都是數着的,直到看到血浸染過她的眉眼,方才去扶。這時候卻滿臉極盡溫柔,不在乎身上穿的是蟒緞,拿袖子親自給她擦臉。

寶雲抿唇嘗到血味。

“值得麽?”洛秀林問,既是問她許誓不嫁是否值得,也是問她磕這幾個頭值不值得。

寶雲咬咬牙,點頭。

洛秀林放聲大笑,丢開她的手,寶雲撲倒在地。只覺頸子後面的衣服被撕拉開來,紗布帶起,露出血肉模糊的一背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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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媽媽連你的情面都不留麽?”洛秀林問。

寶雲低聲啜泣着不說話。

只見洛秀林斯文秀氣的一張臉,這時候湧現起的興致卻很高,眼中興奮得見光,滿上一杯酒,自己嘬去半杯。

暴露在空氣裏的大片背,傷口因為脫離紗布而重新被撕裂,這疼痛只能生受着。寶雲知道身後那人在看,耳背全紅,腦門上的傷也灼灼生疼。但只能兩手支撐着身體,一動不動。除卻身體不自覺地顫抖,因為那不是她能控制的。

洛秀林看了半晌。

在他眼中,沒有雪白軀體上承載的猩紅花朵更美的景色,不由贊了句,“真是好美。”

寶雲松了一口氣,往往這代表着折磨已經結束。果然,只聽細微的水聲,背部的灼痛感來得極快,但回味綿長。她咬牙受了,低聲說,“謝公子仁慈。”

洛秀林笑笑,叫住正要起身的寶雲,“慢着起身,我還有賞賜。”

寶雲微微詫異,下一刻背部再次察覺到撕裂一般地痛,五指掐在地上鋪着的厚毯子裏都生生折斷,指甲裏嵌着血痕。

搖搖手上空了的酒壺,一彎淡涼笑意出現在洛秀林臉上,他說,“這就完了,着實沒趣。”

寶雲爬在地上,已是有出氣沒進氣,但洛秀林一點都不擔心,揚長而出。

只冷風絲絲縷縷竄進來,毫不留情地鞭打她的背,寶雲已沒有痛覺,麻木的唇舌這時候才重新感知到鐵鏽氣味。

夜,還很長。

轎子忽而停下,阮千千被放出來,半晌,聞得耳邊有極輕微的動靜。她等了一會兒,沒有人理她,自己解了眼上蒙的布。擡頭卻見是自家門前。

阮尚書接連幾日沒有睡好,寶貝女兒回來,将府中上下人等叫起一大半,燒水端水的是一撥,煮茶端茶的是一撥,連府上養着的老大夫也吵起來,只等阮千千沐浴完畢給她看看,身體是否有恙。

阮千千累得很,眼皮都快黏上,對于父親的小題大做頗為無奈,但只能任由他去。

坐在浴桶裏放松肌肉,竟然還讓二娘在旁邊看着,鬧得她不好意思,盡量将身體往下沉。

二娘也識趣,見阮千千羞怯,也盡量坐遠一些,只是和她說話,“你爹擔心,所以讓我來,你只管洗你的,我也不會偷看。”

阮千千沒說話,臉在水汽裏熏得紅通通的,還能聽到時高時低的拍門聲,還有長生沙啞的聲音——

“阮大騙子……”

“混蛋……”

“嗚嗚……還要多久才出來……”

諸如此類。

阮千千一面泡水一面拿捏自己的額際,足足洗了半個時辰,渾身都軟下來,水也加了不知多少回,和二娘閑話着。

見她要起了,二娘拿沐浴後的寬袍罩住她,将渾身都擦淨了,又解去,穿上抹胸的長裙,外面罩上一件衫子,把濕發理出來,半老婦人略帶憂慮地開口,“我有一話,本想問你,又覺不大好,現在屋內沒別人,就我們娘兒倆,我想,就說了吧。”

“二娘有事說就是了。”

“你從小沒娘,這麽多年,我待你如何你應當最是清楚。未能為老爺生育一男半女,是我的失職,但對你的教養,我自認是沒有疏漏的。”

阮千千靜靜聽着,拉着二娘的手,二人坐在桌邊,又給她倒一杯茶,容她慢慢地說。

“前幾日安親王府派人來接你過去,最近三日你不在府中,老爺起先派人去尋,後來又把人全都傳回來。我覺得此事蹊跷,只想問你一句準話。”雖是猶豫,但終還是不得不問的。二娘把心一橫,說,“你是否在外頭招惹了什麽不該惹的人?”

“二娘……”

“若是有,你別瞞着,起碼讓我和老爺心裏有個底,無論禍福,一家人有商有量方才好。外頭那兩個還等着的,老爺也不問來由。但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事應當有分寸,不讓老爺擔心才是。”

說完見阮千千不說話,二奶奶疑心自己把話說得重了,拍着阮千千的手,還沒開口,被阮千千截斷——

“二娘說這些,我都懂了,明日我就和爹說明白,不讓他老人家操閑心。”

二奶奶心下寬慰,多的話不再說。

之後又用過飯,和爹敘話,當然沒敘幾句,阮尚書離開女兒閨房時再三叮咛,不可和長生說話太晚。按着他的意思,本不想讓長生這時候去找自己女兒,小孩子鬧騰起來收不住。

但不讓他鬧,看樣子是要哭的。

結果果然狠狠把阮千千罵了一頓,說什麽明明說立刻就回的,去了這麽久。

阮千千問他是不是擔心她丢下他跑了。

長生扭扭捏捏背過身去說,這是你自己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還有你師弟做人質。被阮千千和謝非青笑話得臉都熱了,賴在阮千千床上睡熟了。

只有謝非青話最少,讓她好好休息,就扣門而出。

第二日清晨,尚書府吵得不得了,卷着身子在被窩裏左翻右翻,翻來翻去也睡不着,還碰到一團火球。

阮千千徹底醒了。

瞪着床上的火球半天醒不過神,這個,外袍也不脫就蹭到她床上睡得舒舒服服還打鼾的,是個什麽玩意兒。

稍清醒些才想過來,昨晚長生是在自己床上睡的,一只腳已經下了床,明明睡得熟的長生也醒了,惡狠狠地問她,“你去哪兒?”

阮千千回頭看到自己的衣服有個角捏在他手裏,哭笑不得,“洗臉。”

“我也要洗!”

“那你先洗……”她大人不和小人計較,深呼吸。

“給本少爺打水來……”長生話音未落,腦袋上就重重挨了個栗子,女人根本不理他,自顧自披衣喊丫頭去了。

長生扯着嘴哭喊——

“謝大哥——”

梳妝打扮完畢,又在小廚房吃過早飯,方才入前廳去找她爹,阮千千沒想到的是,前廳裏正來着客,還是不速之客。

一身家臣打扮的,不是田沖是誰,好在阮千千的衣服角只在屏風邊上打個轉,人沒走出去。

聽了一會兒屏風腳,阮千千明白了,端木朝華想見她,遣田沖來,田沖也不是頭一回來,大概當日聽侍衛說她去過,就已經來了一次,現在這次,是奉王爺的命令。

阮暮秋為官多年,在官場上慣常滾爬的手段就是圓潤不露鋒芒,才穩坐工部尚書的位子直至今日,要把田沖擋回去并非難事。

只田沖說,“王爺的命令,在下也很為難,若阮小姐不去,奴才恐怕還要來叨擾。”

“請便。”阮暮秋不甚在意地喝着茶。

“打擾大人了,”轉身邁步的田沖想起一事,恭敬道,“阮尚書近幾日進出門庭,若見到王府的下人,請不要見怪。這也是王爺吩咐的,要時時留意尚書大人的安全。”

阮暮秋吹了吹胡子,目光在田沖的背上幾乎燒出個洞來,人一走馬上火燒屁|股地跳起來,嘴裏絮絮叨叨,“怎麽辦啊,怎麽辦……這不是軟禁嗎!監視朝廷重臣……”正轉得起勁,猛然間聽見女兒的聲音。

“爹……”

不對,女兒還在睡覺才對,阮尚書自我催眠,又坐回椅中。

阮千千只得走到他面前,跪在阮尚書膝前。阮暮秋這才看清,跪在面前的果然是自家女兒,趕忙去扶。

“快起身,怎麽一早就來跪我,爹爹我健康長壽得很,現在還用不上你跪。”

起身以後,她嗫嚅道,“勞爹爹費心。”

“說什麽傻話,正當是我費心的時候。”阮暮秋說,“我想在你身上多操點心,你別學你二娘來攔着,我就覺得你二娘心思不正,當爹的為女兒操勞不正是應當麽?日後爹老了,還望着你能膝下行孝,可不是白操心的。”

聽阮暮秋已有老态的聲音,阮千千忽覺,多的話确實不必再說。爹爹現在所做的事,一半是為她,另一半恐怕是為娘親。

父女二人上慈下孝的話說到一半,下人來報又有人求見。

阮暮秋不耐煩起來,“安親王府的人就打發了去。”

誰知下人出去片刻又來報說不是安親王府的人。

阮千千怔了怔,這時候一頂黑紗的轎子已經擡進來,走的不是正門,擡轎四人踏着阮府屋頂,足不沾塵地落在庭中。

轎簾門掀開,走出來一身白紗的女子,正是寶雲無疑,只顴骨浮着不尋常的紅,嫣嫣然然地捧着一只箱子,走下轎來。

“阮姑娘,公子讓我來兌現銀子,還要兌給你一個人。”

☆、一雙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轎子撤去了,阮家門庭洞開,朱門高檻後頭,走出來的那個人,讓阮千千驚呼出聲——

“師兄……”

素白衣衫,高額軒昂,烏發上束着的是綠玉。林少庭眼中只看得到師妹一人,緩步而行,直至走到她面前。

阮千千恍如身處夢中,會在這樣的情形下重逢,全然出乎她的意料,嘴唇嗫嚅,“師兄……”下一刻撲進他懷裏,是撕是咬是捶是打,怒道,“在京城怎麽不來見我,你怎麽才來見我,臭師兄,師父呢?你有沒有好好照顧師父他老人家。”本來是罵林少庭的,誰知把自己的眼淚鼻涕逗弄出來了。

林少庭身後空空如也,阮千千奇怪道,“師父怎麽沒來?”

垂目看懷裏的人哭花的臉,林少庭只覺一顆心也是麻也是喜,一時沒聽清她問話,指腹拭去她臉上稀落的淚水。

阮千千抽抽鼻子,“你擦個什麽勁,我又沒哭,才不是擔心你們。我是風太大眼睛不舒服!”

林少庭哭笑不得,“是。”

阮千千回頭從寶雲手上接過彩漆的匣子,沉甸甸的,解鎖開蓋瞟了一眼,是銀子無疑,說,“銀子和人我都收下了,你可以回去向你家公子回話了。”

寶雲并未立時就走。

“怎麽?還有別的事?”

“公子讓我問你一事。”

“什麽事?”

“阮姑娘的娘親,就是那位如花大娘,姑娘可知道你娘究竟是做什麽的?”寶雲垂着眉眼,表情淡靜沒有什麽情緒。

“這和你家公子有關系麽?”阮千千不答反問。

“和公子無關,但和姑娘你有關,公子說不能袖手。”

阮千千抿唇而笑,“你家公子好奇怪,你回去轉告他,既然是與他無關的事,還是讓他袖手的好,何況我不想知道。”

說完阮千千本要去拉林少庭入府,卻只聽“刺啦”一聲,無人看清怎麽一回事,只見寶雲的半截衣袖被撕開,露出小半截藕白色的手臂。

阮千千撇撇嘴,似乎嫌麻煩,但耐着性子對擡轎的四人道,“寶雲姑娘的衣服破了,這麽回去太失禮,我帶她去我屋裏換件衣服,你們稍等片刻。”又拉住林少庭的袖子,撒嬌道,“師兄陪我爹爹稍坐,等送客人走了,我還有體己話要和你說。”

寶雲随着阮千千消失在屏風後頭。

擡轎四人彷如行屍走肉木胎泥塑,各自低頭垂手。

林少庭坐下就有人奉茶,他對阮暮秋點頭致禮,“又要在伯父府上打擾了。”

“哪裏。”阮暮秋一面喝茶,一面打量他,目光說是意味深長也不為過。

剛進屋子,阮千千的手就擱在寶雲額頭上探了探,眼色不好,問,“怎麽燒得這樣厲害?”

寶雲不語,合上門,一雙素手搭在肩上,剝落下纖雲一般的輕薄衣衫。

阮千千倒抽一口涼氣,姑娘家的背上,帶血的肉皮翻起,比先前看到的更加紅腫了,阮千千怒道,“白媽媽又罰你了?不對,你家公子又罰你了?”

伺候洛秀林的婢女們身份都不低,能夠處罰她們的,僅僅是看上去斯文靜雅的洛秀林而已。

“嗯,你走之後,又罰了一次。”

“我讓師弟給你揀些藥,你燒得這麽厲害,回去若病倒了,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這麽想着,阮千千向門口去,被寶雲叫住了。

“公子讓罰的,怎麽可以擅自醫治,會好的,自小到大,我受過比這嚴重多的傷,不都捱過來了麽?”寶雲臉上無悲無喜,緩緩把衣服系好,說,“我這就回去了,你專門讓我送東西來,公子已經起疑。我和姑娘萍水相逢,姑娘肯施以援手是姑娘的善心,寶雲會永遠記得。但這都是我的命,我不怨。”

阮千千想了想,洛秀林身邊的美貌婢女不少,但從寶雲受罰一事來看,這人并非什麽心慈手軟之輩。現在她确實可以讓謝非青給寶雲治傷,但說不定會帶給寶雲更大的災難。于是作罷,又說起別的事,“你家公子和我師兄認識?”

寶雲說,“林公子到北朔京城以後,都是在為公子辦事,你莫非不知?”見阮千千臉上的疑惑,寶雲決定多加一把火,“此事至少有三四年之久,不知為何林公子竟未告訴你,況且,林公子經手的事,與阮姑娘的爹有幹。”

“我爹?”

“阮尚書坐鎮工部,掌管北朔朝廷大小工程,我家公子多年行商四國,來往不少。”

“這和師兄有什麽關系?”阮千千奇怪道。

誰知寶雲卻拿半幅袖子遮了臉,說,“多的我就不便說了,姑娘多加留意,自然會有發現。”

阮千千呆愣半晌,外頭已經有人在催寶雲,無奈之下只能匆匆忙為寶雲換上自己的衣裳,送她體面地離開。

午膳時廚子做了一桌好菜,擺在廳堂裏,阮尚書,二姨娘,阮千千,謝非青抱起長生讓其坐在身邊,林少庭挨着阮千千坐了。

吃飯的時候,長生一直面色不善地盯着林少庭,又見阮千千給他夾菜,長生板着臉,每當一筷子菜夾到林少庭碗裏,長生就不滿地拿筷子敲碗道,“我也要。”

一頓飯吃得分外不痛快,忙着給人夾菜去了。阮千千只好擱了筷子盛湯小口喝着,等一桌子人都吃得差不多,才放下湯就着幾個小菜把飯吃了。

随後謝非青哄着長生去睡午覺,阮千千拐帶自家師兄到房裏,斟上三杯茶,謝非青也诓完長生過來了,局促地站着。

“站着做什麽,師兄也不是外人,我是你師姐,我師兄也就是你師兄。”

林少庭不解地蹙眉,“師姐?”

阮千千拉謝非青挨着林少庭坐了,解釋道,“這是謝非青,在南楚的時候他救了我一命,我收他做師弟了,本想等師父來了跟他禀報的,誰知師父沒來。”

謝非青迎着林少庭的眼,低聲道,“師兄……”

林少庭哭笑不得,對謝非青道,“先不忙叫我師兄,這丫頭淨胡鬧,還要禀過師父再作決斷。”

謝非青并未計較,端起茶杯,一口熱茶下了肚,渾身發熱。

“你別擔心,我有法子讓師父答應收你為徒。”阮千千拍胸脯保證道。

林少庭給她潑冷水,“師父不在北朔,我看你怎麽有辦法讓師父答應。”

“啊?”

“師父跟離琰走了。”

阮千千一口茶噴在桌上,叫起來,“國師把師父綁走了?那你怎麽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師父有難,做徒弟的怎麽可以袖手旁觀……”

打斷阮千千的絮絮叨叨,林少庭緩緩說,“師父是自己跟着他走的。”

阮千千更加不明白了,諾諾道,“師父心儀的師娘不是安親王麽,雖已亡故,但死人向來比活人有競争力……”話還沒說完,腦門上就挨了一記。

“你想到哪裏去了。”林少庭瞪她一眼,扭頭懶得看這個滿腦子不知道想什麽的師妹,說起花山公跟着國師大人走了的前因後果。

這事本來不好說,因為林少庭也只知道個大概。

那時候國師大人夜夜在後院擺酒,後來接管朝務也必定夜夜回府。

有那麽一天晚上,月皎如霜雪地挂在天上打瞌睡,國師大人擺的酒終于等來了望眼欲穿的客人。

林少庭只知道花山公那天晚上并未回房,說是去和國師大人喝酒,出門前還說,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當時林少庭已經歇下,想師父和國師是師兄弟,想必有很多舊事要敘,做徒弟的對這些事是不應該有好奇心的,索性就睡了。

誰知第二天一早醒來,師父不在屋裏,被子也未曾鋪開過。顯然是一夜未歸,至于這一夜未歸這裏又歸了何處,就不好說。

林少庭收拾齊整去院中找自己師父,還沒走到國師住的院子,就給人攔住了。

攔住他的人是趙謙,趙謙說,國師大人和自家師父去雲游四海了,讓林少庭不用找了,還說國師大人吩咐若林少庭想住,在府上住多久都行,若不想,盤纏只管從啓天監拿,想去哪裏自己去。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就是一句話。

不用管你家師父去了哪裏,自回自家自找自媽就對了。

伴随着袅袅茶香,茶水熱了一壺又第二壺,喝到一半的時候林少庭說完了。

謝非青不認得花山公,自然沒有發言權。阮千千盯着師兄的下巴,出了神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又一杯的茶,好半天才消化下去這個事實——

“師父和國師共度良宵之後被國師大人綁架了?”

“也不是,國師大人要綁師父還是不大可能的。”林少庭分析道,“應該是師父自己願意跟着離琰走的。”

阮千千擰眉,“師父丢下你,和國師走了?”

林少庭點點頭。

“為什麽?你是他徒弟啊!做師父的怎麽可以把徒弟獨自丢在異國他鄉自己跑了呢!”

“國師是師父的師弟,論起來比和我們親……”林少庭看看阮千千,又道,“就像我們師兄妹的關系肯定比和師父親一樣。”

阮千千沒聽出來弦外之音,自顧自又想了一想,問二位師兄師弟道,“等等,我還有一個想法,你們說,會不會是,師父和國師共度良宵之後,春心萌動,覺得當我們的師父我們又不肯陪着他十分無趣,索性和師弟攜手江湖浪跡天涯百年好合去了?”

……

兩個男人忍不住靜默半晌,方才不約而同道,“那兩個都是男子。”

“也是……”阮千千方才松下來的眉頭,又緊了緊,“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千裏之外的某處村落。

“阿嚏。”花山公按住自己的鼻子揉了揉。

“我就說昨夜那被子太薄,看,喝杯茶暖暖。”絕色無雙的男子遞過去滿滿一碗的茶。

“不妨事。”雲年臉上紅了一紅。

薄暮青山中一群飛鳥掠過。

☆、戲園子(上)

事實證明田沖作為安親王府總管具備一切小強品質。

第一天,走正門拜訪阮尚書。

第二天,走側門拜訪阮尚書。

第三天,走後門拜訪阮尚書。

第四天,爬牆拜訪的當然不是阮尚書,落入後院以後正好看見在院子裏逮燕子的長生。長生一只眼鬼火一般幽藍的,田沖吓得大叫。長生不認識田沖,以為是賊人,拿着戳鳥窩的長竹竿往田沖腦袋上招呼。田沖迫于無奈只好拉下聊勝于無的面罩,被長生招來的下人拎到阮尚書面前。

正逢阮尚書手捏一卷書,笑眯眯地說,“田總管今天走錯門了,老夫記得那地方沒有門,待會兒出門的時候一定要記好正門朝向。”

第五天,田沖派兩名侍衛在牆頭探風過後,确定院中無人,方才翻牆而入。在後院找了一轉沒找到人,阮尚書可巧得了兩只鹩哥,然而去過阮千千房裏才發現女兒不在。順帶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了田沖。

田沖納悶道,“門口不是有王府派出的侍衛麽,為何竟沒有人向我彙報阮小姐離開府第之事。”

阮尚書笑笑做個“請”的手勢。

回頭田沖發現蹲在尚書府外的侍衛全被敲暈了打包堆在後院牆外,頓時一臉堆滿烏青。

到第七日。

窗外天色雖清,雨卻無知無覺地飛着。懶坐在窗前的便榻上,她穿得輕薄,是以未曾讓碧珠把床上置的屏風撤去,初初醒來便遇到滿目的連綿水波,又吹來帶着濕意雨氣的風,有些恍如夢中的不真實。

起身推屏下床,屋內有陣陣冷香,這時候有推門的聲音。

“這麽陰的天,還以為小姐要多睡會兒,要起身了麽?”碧珠問道,點上屋內的茶爐子。

阮千千剛醒,在窗口上吹了一點風,額角有點發痛,只是點頭,又坐了會兒。

“小姐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看看。”

“不用,坐一會兒就好。今日有些冷,你把那件顏色素淨的羽緞大氅找出來。”

“下雨呢,小姐還要出門?”碧珠問道,站在阮千千身後,執起梳子來。

“昨日和師兄約好的,要去戲園子,最近在那兒認識了個有趣的人。”阮千千說着回頭瞅一眼碧珠,“你不是素來不愛和我出門嗎,每次和你一塊兒出去都急火火地要趕回來,現在師兄來了,不用帶着你那麽麻煩。”

梳子在阮千千發上停住,碧珠把嘴一撅,臉紅道,“原來小姐嫌棄我麻煩,那以後您都找您那位無所不能的師兄去,我麻煩,不作陪,免得讓小姐費心。”

阮千千随手撿起一只耳墜子打她,碧珠頓時忘記還在和她鬥氣,小心翼翼地接住,聲音不穩,“你小心一些,這耳墜子是二夫人專門給你定做的,要是發現不見了,還不罵死我。”

阮千千哼哼一聲,“還不給我戴上,我還趕着出門呢。”

碧珠手上的是一對鮮紅耳墜子,阮千千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的,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娘的心意。說起來二娘待她也是極好的,碧珠這個丫鬟也是剛來時候二娘給挑的,多年來一直盡心服侍,說是丫鬟,不如說是姐妹。

想着阮千千拉住碧珠,湊近了看看她,細眉圓目的,長得豐潤一些,五官很标致。

碧珠被她看得發毛,手往後抽了抽,結結巴巴道,“小姐……”

“別動!”阮千千沉聲道。

碧珠被這麽一喝,哪裏還敢動,動起來說不定會被小姐剁了……

半晌,阮千千方才放開她,說,“在京城這些年,你可有看上哪家公子,若你真的有意,我去給你保媒……”

話還沒說完,碧珠一陣輕笑,“小姐越說越沒邊,自己還是個待嫁姑娘,做奴婢的怎麽敢嫁。”

“沒有這一說,這些年我怎麽對你的你也知道,你要是不想說,我也不問,但若真的打主意要嫁了,就跟我知會一聲。”阮千千說話沒個正形,又懶懶地往榻上靠,支着個下巴看窗外蒙蒙的雨,眼珠子轉來轉去不知在動什麽歪心思。

碧珠自然是不當真的,又說,“林公子今早已經來過兩次,我去給小姐取衣裳,你再靠一會兒也別靠着了,免得又乏了。”

阮千千好像沒聽清,就盯着那片帶淚痕的天空,怔怔出神。

剛走出阮府,長生就摩拳擦掌,左顧右盼地沒瞅見人影,擠着眼問阮千千,“還是和昨日一樣?今天留幾個給我收拾。”警惕性極高的模樣,像極了某種見不得光的動物。

阮千千忍不住笑了,抓住他的手,說,“和昨日一樣,沒有你的份。”說罷把他推進門口停了好一會兒的馬車上,然後自己拉着衣裙下擺上去,撥開簾子讓謝非青和林少庭也跟過去。

馬車不是個體貼的交通工具,路上颠簸,長生的小臉煞白煞白的,阮千千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硬瞪着兩個眼,就是不說。

結果剛一下車就彎着腰蹲在路邊吐個沒完。

等吐空了肚子,腰酸得直不起來。

阮千千無奈地嘆口氣,正要過去照顧。已經有人搶先一步,拿手帕給他擦了嘴,水是馬車裏備着的,又拿來給他漱口。

無意間摸到林少庭的手,溫暖的。長生怔了怔,多看他一眼,然後又低頭,往謝非青懷裏一栽,喃喃道,“好像吃壞肚子了,謝大哥給瞧瞧。”

倒比平日裏的大少爺模樣馴順一些,還拿有點濕氣的頭發在謝非青袖子上猛蹭。謝非青脾氣好,由着他去。

戲園子是北朔京城最好的,長生說要看戲,兩天前出門就是為來定場子。

雖說下雨,對看戲卻無妨。

剛走到門口就有戲班老板殷勤招呼,本出來了四個丫鬟撐傘,但謝非青抱着長生,最後三頂傘迎着一行人進了園子裏。

穿過兩道月洞門,走過一條長廊子,到聽戲的地方,傘收起來顯出眼前光景。阮千千頓時僵住了。

老板察覺到她臉色不對,精致華美的猩紅戲臺前頭,已經坐着個人。老板熱情洋溢地笑道,“那位是我們‘乾化’戲班的大老板,今日聽說有貴客來,特意來作陪。”

謝非青不明所以。

長生不舒服還沒緩過勁頭。

唯獨林少庭認出來,那個背影,好像是那個人。又見阮千千變了臉色,趕在她開口前就跟老板說,“今日我們不聽戲了,改明日吧。貴班大老板想必事忙,下次無須再讓他作陪,我們只想好好聽一場戲而已。”

沒等阮千千回過神,他的手已經探出去,攬住她肩頭,将人帶到身前,和老板點頭就要告辭。

長生嘟嘟囔囔嚷了一句,“這就走啊?本少爺好不容易熬到這裏,不聽的話,豈不是白吐了。”

謝非青淡淡的聲音說,“是晨間你非急着吃那只冷雞蛋,才不舒服的,明日不會這樣。”他雖不知是什麽事,但看阮千千的臉色,想到是個她極不想見的人。

“我們老板可是京城響當當的大人物,不那麽容易見到的,這個……”老板搓着手,讪笑着還在堅持。

阮千千方才回過神,摸出一錠銀子看也沒看就壓在老板掌心裏,諾諾道,“今日不看了。”

這時候。

明明是極輕的聲音,卻像炸過天際的一聲春雷一般,讓阮千千整個人都抖了抖。

“慢着。已經來了,不坐下喝杯茶,過于失禮了吧。”

林少庭心疼于手下觸摸到的驚跳,低聲對她耳語,“不怕。”然後捏緊她肩膀,阮千千只覺腿都軟了,全憑着師兄支撐才能勉強轉身。

最先迸入眼底的,便是端木朝華拄着的杖。

他握劍指點江山的手,現在拄着一根烏黑的木頭手杖,手背青白,吃力地站着。但面目不改,依然是刀刻一般的堅毅。

安親王妃當時說的話還清清楚楚在耳畔,她說,他的一雙腿,恐怕是廢了。

阮千千說不清心底是什麽感覺,嘴唇哆嗦話都說不出。這時候聽到林少庭的聲音從頭頂傳出,“王爺盛情,豈敢拒絕。就坐一會兒吧,既然坐下了,也不能不開戲。還是三日前預定好的蘭老板的《牡丹亭》,開吧。”

謝非青抱着長生先落座,阮千千坐在端木朝華和林少庭之間,端木朝華直看着幾個人都坐下,最後才坐。

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旁的茶盞壓了壓,阮千千定定心神,見端木朝華招呼田沖低身,耳語幾句,田沖便出去了。

片刻之間,手心已經有汗。

臺上開的是繁華傾城的劇目。

臺下她心不在焉,眼是在戲子鮮豔的衣服上打轉,手指卻在木頭椅子上摳啊摳。

這時候左手被人捏住,她幾乎驚跳起來,聲音到了嗓子眼又生生壓下去。因為捏住她手的端木朝華毫無自覺地面無表情如老僧入定一般“專心”看戲。

“幹桂圓,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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