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通都羞紅了,發着燙冒着熱氣,她的朝華哥哥,何曾用這樣一雙真正是打量女人的眼神來看她。不過是半盞茶的功夫裏,皇甫倩的手都軟了,盤中茶碗顫抖出響聲。茶碗蹦跶了一下,半碗藥灑在盤子裏,端木朝華伸手扶住了,将盤子接過來放在桌上。

沉沉的聲音打破屋中令人覺得仿佛喉嚨被掐住一般的寂靜。

端木朝華說,“我覺得委屈,是委屈了你,為我這麽個瘸子不值得。況且……”他擡眼看上座的母妃,緩緩地說,“明知我有中意的人,還要把你塞到我懷裏,你就真半分委屈都沒有麽?”

委屈的是她們,不是他。

☆、不公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這麽說,是你不樂意?”安親王妃提高音量,頭一次用這樣生疏的眼光看端木朝華,直叫端木朝華覺得芒刺在背,連呼入的空氣都仿佛被凍住一般。擡手的動作也仿佛伴随着骨骼僵硬的聲音。

端木朝華避而不答,将皇甫倩扶起,看她靜靜侍立在一旁的端順模樣,目光裏卻無半點溫情流連,問她,“便如此,你也不覺半分委屈麽?成親以後,想必我母妃會待你極好,記入宗譜,侍奉母上,甚至傳續香火。唯獨要忍耐夜夜空閨,日日孤獨。一來我朝事繁忙,二來我心不在你處,自然身就不在你處。守一處小小的四方天地,背負一家長媳的全部責任,只缺了個丈夫而已。”他話說得極是緩慢,要讓皇甫倩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明白。聲音裏淡淡流動着的冷意,乃是告訴堂中二人,哪怕他被逼無奈之下娶皇甫倩過門,也不能給予更多,被人剝奪選擇的自由,他要用冷待家室甚至不入家門來還報。

話一說完,端木朝華端起藥碗,将半碗不溫不涼的藥含在口中,滿口苦澀鹹腥,但眸色極盡平靜,黑得恍如兩點墨。

留下的空白是給母妃也是給表妹考慮的時間,端木朝華自認不是涼薄之人,但凡做事就如買賣,有得有失對價相償。

然而——

聽見安親王妃說,“你也累了,且先下去吧,倩兒留下給我捏捏肩。”

端木朝華仍覺不真實,直至走到門口見屋外雨過天晴陽光刺目而來,方才發覺一背都是冷汗,腿部也分外疼,一股子寒氣從腿骨裏滲出,便如袅袅輕煙一般盤桓萦繞。

手掌被木杖頂得生疼,端木朝華心情很好,對田沖笑道,“讓廚房給母妃準備補身的湯,單子先讓皇甫姑娘過目。藥補不如食補,食補不如湯補,新開春的,不能讓母妃敗了身子。”這話說得聲音不高也不低。

安親王妃聽得心頭一緊一松,她要用這孩子的孝逼他,卻逼得自己的心揪在一處。

“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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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親王妃擺擺手,搖頭道,“我要靜靜,你扶我去裏屋躺會兒,有什麽話,下回再說吧。”

皇甫倩再往門口看去,那裏已沒有了端木朝華的影子,手捏得緊,手心滲滿了汗。

接下來幾日端木朝華過得悠閑,或讓田沖将書信傳到阮千千手中,或就在屋裏拄杖來回行走,他知這腿除了內養也需要多鍛煉,方能恢複行走,但凡有一點點進展,都在信中對阮千千詳細告知。

但王府上下皆知,安王爺的腿廢了,恐将在輪椅上度此殘生。有丫鬟親眼見到安王爺為嗅一朵花,傾身向前時忘記拄杖,跌倒在地分外狼狽。

誰也沒有提那個詞,然而安親王妃的心頭卻插上一根針,這根針叫做,殘廢。

一日午後,安親王妃在院中坐着曬太陽,許是陽光暖洋洋的引人發困,又或許是院中花香甜而纏綿,讓近日來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忽而就睡過去了。

那時候還是年少,她活潑好動又愛騎射,爹爹不許她随随便便出門,說未嫁女子讓人瞧去了面容不是好事。她偏不聽。

比起自家庭院,街市對少女而言充滿神秘的誘惑,她知自家祖上曾出過北朔開國皇後,就是一名江湖女子,自皇後起,南宮家才封侯拜相有了官宦人家的名頭。

那年冬。

還未嫁作親王妃的她年紀尚幼,聽人說冬天裏花山有雪狐出沒,執意要去山中打獵,跟爹爹說了好多回,卻不能得到首肯。

于是尋了個父親去上朝,母親去寺廟中念經祈福的早晨,讓丫鬟把家中裁好的騎裝找出來,在屋子裏試了又試,于銅鏡裏反反複複看了又看,因為興奮而泛紅的臉,映襯着白得勝雪的窄細腰身,美不勝收難以言說。

誰知這次獵狐行動,讓她輾轉江湖許多年,再回到南宮家,已不再是懵懂天真的小丫頭。

一個唇紅齒白的小丫頭,身上穿着嵌寶珠的利落騎裝,騎着她父親的高頭寶馬,剛一出京就被人盯上了。她不識路,一路走一路問,等到離北朔京城漸漸遠了,一群歹人湧上,搶去她身上值錢的東西,父親的馬又是嘶鳴又是蹬腳吹鼻,最終勝不過人多。

被丢在雪地裏那會兒,她真的以為自己會死。

死是什麽呢?

她不明白。

她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從未經歷過缺衣短食的時刻,小時候摔破花瓶把手割了,還是貴妃姨母派宮中太醫給瞧的,千叮咛萬囑咐,竟因為手上一個小口子,連床都下不得了。

後來拆了布,半點疤都沒留下,姨母竟然抱着她淚流滿面口中直呼“謝祖宗保佑”。

嬌生貴養的是南宮家的女兒家,南宮家的女兒十有□□是要入宮做皇後的,便是姨母沒有做到皇後的位置,那也是因為這一朝北朔後位虛懸,皇帝并未立後。

打小姨母就常領她進宮,讓她和各宮皇子玩耍。她卻不喜歡那些嬌氣的皇子們,一個個書卷氣太濃,她不愛。七歲上頭,她和宮裏一個小侍玩得甚好,貴妃賞下的點心她都會帶到太子宮中與這小侍一同分食。姨母見她常往東宮跑,臉上的笑容一日豔過一日,賞給她的東西也一件比一件寶貴。

那一日她與小侍路過一棵三人才能環抱住的槐樹下,聽見樹上小鳥叫得分外可憐,便讓小侍蹲下身拿肩膀給她墊腳,一面往上爬,一面有樹葉窸窸窣窣往下落,那小侍在下頭仰着一張臉看她,黑黝黝的眼珠子亮得很,她心頭頓時有了勇氣,也不怕樹枝搖搖晃晃發出的哀叫,利落地爬到細梢頭将鳥兒摸出來,小心翼翼地捧着給小侍看。

她記得那小侍第一次喚她的名字。

他說,“寶琳好厲害。”一面說,一面拍着手叫好。

樹葉間漏下的陽光柔軟得剛好,照着那小侍的臉,玉白生香,笑意盈盈,比她見過的那些皇子哥哥都要好看。

寶琳笑了。好像漫天的紅霞一時間全都聚在頭頂般的絢爛美麗。

這時候閃入的一聲冷凝,并無怒意也并無威吓,但就是生生的冷。

那是姨母的聲音。

“大膽。把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給我拖到敬事房去。”

她依稀記得,那小侍回頭來看她最後一眼,是她從未見過的眼神,冷冰冰的好似一把刀子,直沖沖就戳在她心頭。

再然後,她趴伏着的那根樹枝脆生生地斷開,她摔到地上,為了不讓懷裏的鳥被壓到,将手墊在身下,于是就看見一只手掌全是沙石糊着血,她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咬着唇。然而她分明看見,那小侍眼頭有了淚,一連串地像珠子一般不停落,兩條腿不停蹬,卻掙不過鉗着他手臂的那些侍衛。

後來她住在貴妃宮中養傷,能下地的第一時間便去了太子宮中問那小侍的情況,她的太子哥哥按着額頭将一雙眼隐沒其中,齒間輕飄飄地蕩出來兩個字。

“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不能出來和寶琳玩了。

那時候她筋疲力盡倒在雪地裏幾乎讓大雪遮去整個身子,被凍得沒有知覺的腦中便只剩下這一句話。寶琳也要死了。寶琳再也不能出去和別人玩了。

她心中既沒有後悔也沒有難過。

卻想起來對她嚴厲但無論多晚下朝都會把她背在背上一塊兒去京郊河畔散步的父親,還有疼愛她仿佛自己女兒的貴妃姨母,自小侍死後她就沒有好好去向姨母請安,想必姨母也是知道的。

寶琳想着。就流了淚。

再一次醒過來,便是已經讓人救起。從此她有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師父,還有兩個性格大相徑庭的師兄。

“母妃……”

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睜開眼來,安親王妃就見到兒子眼中自己眼角淚痕的倒影。掩着唇咳嗽一聲,端木朝華已經将一方絹帕按在她眼角拭去眼淚,再将帕子塞到她手中。

“母妃怎麽在這兒睡着了,方才開春,也不怕着涼。”端木朝華拄着杖,緩慢地摸着椅子扶手,坐下去,目光調轉到滿園盛開的姹紫嫣紅上頭,只作并未看見母親流淚的模樣。

他已記不得,多久沒瞧見過母妃的眼淚,好似母妃一直都是溫柔地笑着,待人接物永遠是溫和周到裏帶着一種難以抹滅的疏離。

一低頭,安親王妃這才看見自己腿上搭着的毯子,按着額角問端木朝華,“今日腿可好一些了?”

“還是那樣子,不過多走動走動,興許有一日能如常人一般健步如飛。”端木朝華說得輕松,神情間并無半點痛苦不甘。

然而安親王妃卻緊皺了眉,說,“宮中派禦醫來看,總被你擋在門外,你表妹醫術雖精湛,但或也有不足,讓多幾名大夫瞧瞧也無甚不妥,或許能治好也不一定。這樣——”安親王妃擡頭對旁邊站着的田沖吩咐道,“你拟定一個重金聘請名醫的帖子來看,明日遍貼京城內外,放話出去,只要能治好安王爺的腿,只要安親王府能辦到的事,絕無推拒之理。”

田沖應了“是”,便退了下去。

只端木朝華摩挲着手上扳指,心頭不曉得在想什麽,半晌方才嗓音沉沉地說,“母妃還記不記得那年千秋宴,孩兒曾讓阮千千為娘舞一曲。”

這是回府之後,端木朝華第一次在她面前毫不避忌地提起阮千千的名字,安親王妃點點頭。

“記得,還打扮成男孩的模樣。”安親王妃說着帶了些笑意。

“我讓她準備一個節目為母妃慶生,百般刁難,白天讓她在身邊伺候着,晚上才放她回去準備。結果,那日獻舞過後,還讓孩兒罵了一通。”端木朝華擡頭望望天,明明才沒兩年的事,似乎已經過去好久成為記憶裏泛黃的一頁,“我還記得她委屈的模樣,自己抱着酒壇子爬到屋頂上去說胡話,喝醉了差點從房頂上滾下來,那是孩兒第二次知道心疼是什麽樣的滋味。”

安親王妃側過頭看着自己兒子。

“母妃可知道,為何孩兒會罵她麽?”

“不知,為何?”

“因為她在母妃面前舞刀弄劍。”他是擔心那個人如當年的婉玉一般,讓安親王妃陷入危險,“讓心愛之人委屈,固然會心疼。但若是因為母妃……”他頓了頓,眼神落在安親王妃的臉上,将手按在她手上,那溫度是他從小便熟悉的,屬于母親值得依賴的溫暖。

“我願意與她一并擔着,受着,便是苦,也一樣。”

端木朝華握着安親王妃的手緊了緊,又說,“只是母親,您願意讓孩兒受這般苦麽?”

安親王妃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出來,閉上眼,半晌聽見自己妥協的聲音,“你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只一點,你若呆在皇甫倩身邊,你的腿或許還有恢複的可能,呆在阮姑娘身邊。”安親王妃想到什麽,冷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嘆息一般,“你願意受了,我也不攔你。但你願意委屈她麽?一輩子伴在你身邊,于你們二人,都沒有什麽好處。”

端木朝華默了一會兒,仿佛從未見過園中花開蝶舞的美景,認認真真地看着。輕飄飄地說,“兩情相契并非想從對方那裏得到什麽好處,這一點,我想得很明白。既得母妃提點,我一定會問清她的意思,如果尚未問清就替她做出決定,豈非也是不公?”

流動着水波的美目在他面上盤桓片刻,安親王妃說,“你越來越像你爹了。”再多的便不再說,起身避開下人的攙扶,徑自往佛堂去了。

☆、殺戒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安親王妃進了佛堂,對端木朝華的婚事不再過問的态度已經擺明,端木朝華卻似忽然不着急了,既沒有多往尚書府走動,也沒有讓田沖像往常一樣書信與阮千千來往。

“喂!”

随着一聲無禮呼喊,阮千千的額頭上挨了一記,支着下巴的手一歪,這才瞧清楚長生站在自己面前,氣鼓鼓地圓着一張臉。

“我不是讓你稱我一聲姐姐麽?你最近不是黏謝非青得很,怎麽想起來我這兒?”阮千千把長生抱過來膝上坐好,熱氣撲面而來,長生不知道上哪裏玩得一身是汗。摸出手絹來給他擦擦臉,又讓碧珠打水來給他洗了手,方才說,“說吧,找我什麽事?”

長生撇撇嘴,傲然地環視一眼阮千千這屋子,不滿地說,“你成天悶在屋裏反正也是無事,為什麽不陪我玩?”

阮千千揚了揚桌上的書卷,說,“你以為我像你一般無所事事啊?”

長生眨巴眨巴眼,戳了戳阮千千手上的書道,“拿反了。”

仔細一瞧,果然是把一本集子拿倒了,阮千千紅了紅臉,将書放下,“你到底有什麽事來找我?不說的話……”拉長語調眼珠上擡想了想,她說,“吃過午飯無事的話我正想去安親王府轉轉,不如帶上你好了。”

“……”

長生的臉頓時黑了,見阮千千的臉逼近了往後一躲閃,若不是阮千千早有預料地将一只手橫在他身後接住了,恐怕要摔得後腦勺上鵝蛋大一個包。

“我是傳話給你,本少爺近幾日要走了。”

半晌,長生別別扭扭地扭動身子,從板凳上又蹭到了床邊上坐着,好像坐着的不是綿軟的褥子而是刺人的釘子一般挪到床的一頭,抱着床柱盯着帳上倒垂的金蓮花,看也不看阮千千一眼。

阮千千奇怪地瞅了他一眼,說,“你個小孩子身無分文地往哪裏去,我可不會給你盤纏,這叫做離家出走。”

長生默了一會兒,“這兒也不是我的家,就是要走也不是離家出走。”

“……”被長生的話噎住,阮千千細細想了一會兒,問他,“你的家人來找你了?”

長生背過身去不看她,心虛地将眼低垂了不說話。

“你來我家住着,府中上下莫不将你當少爺一般供着,先不說我,你謝大哥待你沒得說吧?”

長生瞅她一眼,雖未說話,但認理地點了點頭。

“你要走,沒有人攔着你,但總得把話說清楚了,是怎麽一回事,否則累不相幹的人為你擔心,你心裏就不會有一點內疚?”說着将長生的手臂從床柱上扒拉下來,掌中捧着他小而稚嫩的一張臉,阮千千皺着眉頭,“眼睛都紅了,我就不信你舍得,說吧,究竟怎麽一回事?”

将泛着水光的唇咬得泛白了,長生猛地将腦袋往阮千千懷裏一紮,幾乎哭了出來,“我爹死了。”

……

女子溫暖的手停頓在長生頭頂一會兒,緩慢撫摸,片刻後,他聽見阮千千的聲音。

“若我記得不錯,你曾說家中父母雙亡,所以流落在外。長生,我該信你哪一句?”

這時窗戶洞開,兩個人影閃入,全身上下被黑紗包裹得嚴嚴實實,阮千千微微眯了眼,察覺到懷中的長生,方才還顫抖不已的身體,這時候鎮定下來。

長生擡起頭,異色的一雙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抿了抿嘴唇,說,“姐姐記性真好,對我也好,比起我家親姐,反倒與我更親。”

臉色微變,阮千千只覺好似被咬了一口似的,偏生咬她一口的是人不是狗,她連踹一腳都不忍心,抱着長生的手收得更緊了。

長生意外地看看她雪白的骨節,似乎詫異她竟還不放手,笑了笑,“姐姐不要舍不得,很快我們會再見面的,很多事情,沒有姐姐幫忙我還做不成呢。”唇畔的弧度上揚畫成一記孩提般的天真。

然而阮千千知道,長生再也不是那個天真孩童。

又或者說,本就沒有天真無邪的長生,甚至,長生這個名字本就不存在。

手上驀然地一痛,阮千千低頭愣怔間,兩個黑衣人已經迅速攜着長生離去,只剩下透窗而入的風,穿胸灌背的冷。猩紅的血珠從指尖滴滴答答地打下來,她歪着頭,沒覺得多痛,看了一會兒。

“師姐?”

落地一聲仿佛驚雷般,阮千千表情裏出現了剎那空白,看着謝非青卻有些不認識似的。

謝非青皺眉看着她的手,又見她恍惚着沒有說話,索性不發一言将人拉起來,一路拉到自己屋裏,翻出藥箱來簡單處理過傷口。

這時候阮千千也鎮定了一些,擡起手盯着包着的紗布,方才從喉中擠出一句話來,“那孩子走了。”

謝非青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聽阮千千接着說道,“可真像啊,就不知道他想要我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麽。”

“像什麽?”

“天家。”按住太陽穴的位置,阮千千臉上顯出了疲累,說,“我知道長生到底是誰了。”

謝非青這時候方才将阮千千的話并在一起想明白,蹙眉問道,“長生走了麽?師姐,我不明白,長生不就是長生麽?”

阮千千覺得很好笑,笑了一陣心窩子都隐隐作疼,方才按着胸口将背坐直了,說,“是,長生就是長生,我說胡話了。我現在要去一趟安親王府,你與我同去吧。”

她忽然記起當初在安親王府,長生得知安王爺就是端木朝華的時候的反常,那張又是驚又是懼又是恨的小臉,在她腦中分外分明。

沒有坐轎,阮千千與謝非青一人挑了一匹馬,趕到安親王府時,只見安親王府門口安安靜靜連個守衛的人都沒有。

她的眼角莫名其妙地就那麽跳了一下。

朱門并未緊鎖,伸手一推便開了,阮千千回頭看一眼謝非青,眉頭皺得很緊。

“師姐,這裏好像有一點奇怪。”

緊閉着嘴巴,阮千千帶着謝非青往裏走,滿眼的紛亂花樹全看不見似的,樹上紅的粉的随風紛紛揚落的是桃花還是梨花都不重要,她只覺得心裏頭好似被千百只腳踩踏着一般焦躁不安,連帶着腳步聲也亂了。

從正門而入,穿過曲折長廊十裏平湖竟一個下人都沒有瞧見。

忽然。

鞋子踩在地上有一種怪異的滑膩感,阮千千低頭。

一道暗紅的印子,從腳下蜿蜒着向長廊盡頭的拐角而去,是一條難看的顫顫巍巍的印子,好像被人掐住了的蚯蚓,搖擺顫抖着留下垂死的印記。

空氣都凝滞住了一般,緊咬着的牙齒格格作響,阮千千忽覺手上一熱,渾身肌肉都驚跳剎那,對上謝非青的眼,他的手正緊緊捏着她的手。

謝非青說,“小心一些。”

阮千千掉頭喉嚨發幹,眼直瞪瞪地盯着那個拐角,二人一步一步逼近,緩慢而小心翼翼。

“啊——”

一道扭曲了的尖叫聲打破詭秘的寂靜。

阮千千和謝非青對視一眼,循聲沖了過去。

紅印彎過拐角依然往前,直鑽進盡頭的一間屋子。屋中牆上鬥大的一個“佛”字,被還新鮮散發着腥氣的血跡沾染得濕淋淋的。

“啊——”

不絕于耳的慘叫聲繼續,是從暗黃色的簾幕後面傳出。謝非青從一側拉開了簾幕,尖叫着的女子頭也不回,搓着自己的耳發,兩肩固執地聳着,頭顱高揚對一個方向。

“皇甫倩……”阮千千聽見自己的聲音打着顫,往前每走一步小腿之下都仿佛被凍住一般,一動一聲響。

皇甫倩的白裙上染着刺目的血,阮千千的靠近讓她原本就像要鼓出來的一雙眼,瞪得更大更圓,眼白森森地盯着她,認不出她是誰一般,一面捂着腦袋慌亂尖叫一面慌不擇路地往後退。

直退到那面白壁之下,血痕垂在她肩頭,阮千千擡頭,只見那牆上。

釘着一個人。

已死的臉帶着異于尋常的慘白,表情卻很平靜,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她聽不見自己喉中的聲音,但那嘶啞的氣流分明是在說,“王妃娘娘。”

“這裏是怎麽一回事,母妃?”

阮千千驀然一回頭,就看見端木朝華已經拄着杖走進佛堂,晃着頭慌張地喊了一句,“不要看。”

然而已經是晚了。那雙深黑色的眼已經看到牆上觸目驚心的一幕,一把長劍直戳在安親王妃胸口,胸前已沒有多餘的血再流出來,垂在身側的那雙手,是晨間送他入宮才撫過他的發。

端木朝華扭了扭頭,一步步走近了。

眼睫上下扇動幾番,情緒像是都凝結在了眼底,彙成無法撼動的一片暗無天日的黑。拐杖上簌簌落下木屑來,他丢開了杖,腳步走得踉跄,硬是一步一步用手拉扯着麻木的腿,捱到了釘着安親王妃的那堵牆下。

“母妃。”

阮千千聽分明了那一句低喊裏,說不出的低啞。

他站立不穩,卻從旁邊拉過來了一張桌,掀袍擺手腳并用爬上桌案,這才能站得與安親王妃持平。安親王妃一雙如漆的眼早已黯淡,是在看他,本是不可能看他。

伸手掩住那雙眼,端木朝華拔出将她釘住的劍,已經沒有多的血可以噴湧出來,是以他身上只沾染了少許紅色,就順利将安親王妃抱下來。

他将安親王妃放在墊着厚厚毛毯的地上,又将還沾着寒氣的朝服剝下,拍了拍。輕手輕腳地覆蓋在母妃身上,将繡着暗紫色花朵的領子拉上來,及至她的下巴,停頓,再拉上去,将她整個人都蓋住。

叫了田沖進來,偌大的安親王府,下人們毫無知覺地歪在各處,這時候方才漸漸一個個手軟腿麻地醒過來,被召集起來,聽見自家主子鎮靜冷淡的聲音,便和平常任何一個時刻沒什麽不同。

等他們一個個回過神來,才聽得分明了,王府要辦喪事了。

在這人來人往裏,被踐踏得和泥土混雜在一起狼狽不堪的花瓣,似乎還散發着陣陣的幽香。

她好似被抽剝了靈魂,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軀殼,隔着人群,隔着花樹,隔着長廊,千山萬水一樣地看着端木朝華冷靜而不吵嚷地将安親王妃的喪事安排下來,有條不紊,不慌不亂。

一直從上午到傍晚,暮色劈頭蓋臉地打下來她也毫無知覺。她眼睜睜看着,端木朝華親手打暈了皇甫倩讓人送回房間,親手将安親王妃抱入了棺木,親手布置了靈堂,親手寫了給皇帝的上表。

寂靜籠罩起來的夜色裏,端木朝華房中沒有亮燈,好像在黑暗裏才是安全的。

他跌靠在椅子旁邊,差點叫阮千千找不到人。等她找着了,便是看見他一條腿曲着,一條腿伸着,一只手按在額上,指上的扳指都黯淡了光彩。別扭的腿應當是放下去更為輕松,然而他卻動彈不得,本就受不得涼的腿這時候無知無覺,連痛都不曉得了。

阮千千看他模樣,心裏的難受好似啞了一般,竭盡全力也發洩不出,直到滿臉濕潤了,方才發覺是哭了出來。

這時端木朝華放下了手,輕飄飄地擡起眼看她,說,“我沒事。”

她的眼淚落得更厲害。

端木朝華将手放在她發頂上,想屈起五指揉揉她的發,手指卻僵硬,只能沙啞着嗓子,幹聲道,“我真的沒事,你怎麽反倒哭了?”

下一刻他被攬進她懷裏,他胸中懷中滿把的虛空,這時候仿佛全都失了約束奔湧出來,整個人也松垮下來,無力起來。

端木朝華閉起睜得發痛的眼,聽見自己輕輕柔柔的聲音。

“阮千千。”

“嗯。”

“阮千千。”

“嗯。”

他叫一聲,她便應一聲。

就這麽,他只知道喚她的名,不知道把這個名字念了幾千幾萬遍,方才極其疲憊地陷入無底一般的黑暗。直到懷裏的人徹底沒了聲音,只餘下極其細微清淺的呼吸,她低頭看見端木朝華緊抓着她衣衫的手指骨節,覺得臂彎裏承載的是足以壓垮整個餘生的重量。

☆、師兄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安親王府上下被藥迷翻,用的是藥王谷盛産的一種草,名為“知歸”。

皇甫倩醒來時,安親王府已經挂滿白绫剪遍白花,除了百年不動的朱門梁柱,順應春日開得正好的桃花,別無多的色彩。給自己揀了兩貼藥吃下,就有丫鬟來找她。

“王爺請皇甫姑娘去書房一下。”

皇甫倩點頭揮退丫鬟,按住還微微疼痛的額角,腦中如迷霧幻境。默默拉開一格藥箱,裏面已經空了,她翻轉了藥格子,倒出來的不過是紛揚塵埃。

白裙素衫倒是連喪服都省下來,走出房門,擡頭便看見阮千千手上托着黑漆漆的盤子,她也看見皇甫倩,腳步微微頓了頓,想起那日皇甫倩聲嘶力竭滿面瘋狂的模樣,斂去眼中情緒低頭走近過來。

“皇甫姑娘醒了?身體可有哪裏不适?我那位小師弟醫術頗為高明,姑娘不嫌棄,可讓他把把脈。”

皇甫倩好似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下意識收起自己的手,攏在袖中一哆嗦,冷冷擡眼說,“不必了,你難道忘記了我就是大夫,是受了驚吓,吃下安神藥就沒什麽大礙了。”說着頓了頓,眼光變得犀利,“倒是你,為何還留在安親王府?姨母的喪事,我與表哥會好好料理,聽說阮尚書年事已高,阮姑娘不如多操心一下自家爹爹的好。你那謝師弟,正好照料你爹的身體。”

阮千千被噎得愣了一下,剎那便吸氣緩和了神色,将眉間褶皺都輕輕舒開了,說,“端木朝華允我留下,我想,安親王府做主的,應當還是安王爺,便答應了。”低而平緩地說完了,她覺得疲憊,便側身給皇甫倩讓了路。

等皇甫倩悄無聲息地走遠了,阮千千方才将空盤擋在身前,看着她的背影,想起田沖和端木朝華禀報的。

“‘知歸’這種草,是白藥仙自己研究種植的,天下只有藥王谷有。”

不由得一雙眉又皺了起來,第一個發現安親王妃屍體的,是皇甫倩沒錯,皇甫倩師從藥王谷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如果用“知歸”迷倒王府衆人的人是皇甫倩,她留下的提示未免太明顯,可如果不是她,究竟誰會做這件事,殺死手無縛雞之力天天在佛堂念經的安親王妃,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麽好處。

院中起了一陣風,花瓣紛紛揚揚落下來,伸出手去接住了好幾片,阮千千定神看了會兒,只覺胸臆裏都是寒意。長長一口氣呼出來,覆手抖落了花瓣,離開空無一人的回廊。

盤裏盛着的是黑紗,阮千千推門而入時,端木朝華正支着額一臉疲憊地閉眼小憩。

屋裏漂浮着淡淡墨香,她沒有聞過這味道,氣味淡雅好聞比茶香多一絲甜,因為好聞,忍不住深嗅。

這時候端木朝華醒來,于恍惚中泛着的白光裏看見阮千千将托盤放下,拎起桌上茶壺摸摸茶壺肚子,好像是茶涼了,将屋中的茶爐子點燃,爐火在茶壺底子上舔,她出了神,并未注意到端木朝華已經站起身走近她。

寬大的白袖垂下來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阮千千沒有回頭,捏住端木朝華的手,說,“等茶熱了,你喝幾杯,手這麽涼。待會兒我要回府一趟,晚膳過後過來守靈,你今晚就安心去睡吧。”

“府裏有什麽事麽?非回去不可?”言語裏竟有一些軟化了的乞求一般,阮千千詫異地回頭伸手撫平端木朝華眉間的皺痕。

“我很快就回來,要和爹爹交代幾句,到你母妃下葬之前,我都留在安親王府打點雜事。”微張的嘴唇含着未說完的話,她忽然閉上嘴,不打算說了。肩膀上一輕,是端木朝華直起身澆滅了茶爐給自己和阮千千都斟了熱茶。

在騰騰熱氣裏,端木朝華問,“那天你來府上,是有什麽事情?”

阮千千臉上的涼意被白氣熏得褪去一些,浮現出淺淡的一層紅。

“長生,你還記得吧,我帶回來的那個孩子。”

端木朝華想了想說,“你提過的,但沒有帶他見過我。”

阮千千把眉睫一掀,放下手中茶杯,将虎口纏着的一圈紗布解開。剛長出來的新肉芽泛着粉,拿小指輕觸着,阮千千說,“他是西陌皇子,被兩名黑衣蒙面人帶走了。有西陌派來的人潛入北朔京城,目的不明。京城雖大,但若沒有熟識的人,想藏匿完全也是不可能的。你派田沖去城中打聽,有沒有來歷不明的人入住。”

“只是一個小孩……”端木朝華疑惑起來,慢慢吐出下半句,“你懷疑他和我母妃的死有關?”

“如果長生是一個人,我出府前才見過他,到你府上時王妃娘娘已經薨逝多時,兇手不可能是他。但是還有別的人把他接走,就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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