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我也想,莫非他沒讓你知道?呵,也是,他怎麽敢讓你知道。”

“爹……出事了麽?”她後知後覺地說,表情未動臉色卻轉得煞白。

“老爺他……被拿入獄中,已有兩日。”

滿庭花樹還是走時的模樣,阮千千卻分明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府中下人走路說話都輕悄悄的,看到阮千千時頭垂得分外低,連一句“小姐”也分辨不明。

她去的不是自己的閨房,而是阮暮秋的書房。

推開門時阮千千恍恍惚惚覺得有個人坐在椅中沖她招手,說,“乖女,過來,爹得了幅前朝名家書畫,你來看看,好不好看?”

猛一回神,椅中空蕩蕩的哪有半個人影。她擡步走進去,這地方她其實不熟悉,卻是阮尚書待得時候最多的地方。

手指在桌面上摸過去,一寸一寸,她都摸得很仔細。桌上擺着一張紙,是一封只寫了開頭的信,親啓的啓字餘了一劃未能寫完,想得出寫字的人離開時有多匆忙。

她指尖稍一用力,紙張就皺了起來,口中發出極低的聲音,是一個“爹”字。眉心的褶皺極緩慢地加深,阮千千這一時只覺得可笑,她爹被抓兩日裏,端木朝華只字未吐,在她面前理智而沉着地安排安親王妃的喪事,她為他娘披麻戴孝,對他軟語溫言身前身後端茶送水,他忙得沒有空閑吃飯,她便是自己不吃也會端盤子到他屋裏騙着哄着要他多少吃一點。

卻不知道,自己爹爹有多少日茶不思飯不想。

二娘咬牙切齒的聲音在腦中回響,“來拿人的,就是安王爺。”

他冷眼旁觀,帶着兵丁沖入阮府,将她爹拿下。手上紙張不堪摧折發出細微的聲響,已是皺得厲害,阮千千稍一使勁,白紙就變成碎片。

夜深更鳴,端木朝華坐在屋內看折子,心不在焉,手邊的折子分為兩堆,一邊高高疊起的是未看過的,另一邊的兩本,是他已經看過批示過的。

這時候燭火顫巍巍一搖。

端木朝華擡起眼,那扇得燭光一顫的風,是從被推開的門口吹進來的。正如端木朝華所料,阮千千回來找他了。

只是和走時不同,她眼中沒有那股子略帶哀傷的乞求,變得極堅硬好似一把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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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爺。”

她喊了他一聲,他放下手中淡黃本子,清淡地說,“你回來了,晚了點。”

“是晚了,我去了一趟獄中,說王爺的命令,不讓任何人探視。”她不知自己是怎樣強迫自己還能發出聲音,直視端木朝華而不低半點頭,也許任何人背心被刀子抵住的時候,都只能這樣逼自己。可她從未想過,那個拿刀的人,會是眼前這個。

“是我下的令。”他沉沉的音,在她耳邊炸開了一道雷。

“你抓的人是我爹。”

“我知道。”

“這是兩天前的事,從兩天前到現在,你從未想過要跟我說什麽嗎?”

端木朝華靜靜看着她,阮千千眼中哪裏藏得住情緒,便是已經盡力克制,他仍舊看得出她在期冀什麽,只不過這期冀一寸一寸在她眼底寂滅成灰。終于,他嘆一口氣,“我應該對你說什麽?說皇上下旨讓我查清你爹貪污一事,說我只能奉命而行,說讓你原諒我?”

阮千千咬着唇不說話。

“如果我說了,你現在又怎麽會回來?”

“你以為留得住我?”盛怒之下,阮千千眼中已經赤紅,手指甲陷入掌心,轉身就走。

剎那間風起,直拍向阮千千的幾大穴道。她好似軟腳蝦一般倒下去,還倒在她此刻怎麽也看不明的人懷裏,口中有話也說不出,只剩下被欺騙的恨意在眼周充斥。

端木朝華。

他雙腿筆直站立,有力的臂彎将阮千千攬在懷裏。

他的腿,根本已經好了。

☆、逼迫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醒來撞入眼中的第一瞬便是蹲在床邊木頭架子上的琉璃燈盞,偏了偏腦袋,在桌邊坐着的皇甫倩察覺到動靜,笑意盈盈地端着碗走過來。

熱氣騰騰的是一碗藥。

阮千千警惕地瞅着她,開口時發現氣息不穩,聲音虛弱,“這是什麽?”目光落在藥碗上,皇甫倩的指甲刮在藥碗上發出尖銳的聲音。

“藥啊,我親自為你開地藥方,也是我親手煎的藥。”皇甫倩說着攪動起湯藥,一口氣一口氣吹涼藥汁。

阮千千一面向後挪,一面說,“我沒病,不需要吃藥。”

“這可不成,是表哥讓我好好照顧你的,不吃藥啊,病就好不了。”白玉的勺子映着黑漆漆的濃稠藥汁。

阮千千垂眼看着,如看到蛇蠍一般心頭發麻。

“我不要吃你開的藥,我師弟呢?”

“師弟?”

“謝非青,我不是把他留在王府裏了麽?”說起來好笑,讓謝非青留下是為了給端木朝華治腿的,她被點穴的剎那,端木朝華穩穩站在她身後。若是她知道他的腿已經恢複,也不會這麽容易中招。

她對他的信任,成為他對付她最好的兵器。

“他呀。”皇甫倩擱下勺子面帶疑惑,想了會兒說,“他早就離開王府了。”

阮千千瞪着眼。

“你昏迷了三天,謝非青去山中為表哥采藥,不過,我親耳聽見表哥派人跟着他。恐怕很快就會傳來消息,你師弟大概醫者仁心,為治好表哥的腿,不慎跌入深山險谷裏了吧。”皇甫倩說着将玉勺遞到阮千千面前,抿起紅唇,“來,喝藥吧。我是白藥仙的弟子,你該信我的。”

只見阮千千緊閉着眼,不斷往後靠。皇甫倩伸手把她撈回來,低聲淺語,“你到底怕什麽呢?怕我在藥裏下毒嗎?”

阮千千不說話,她只是抗拒,因為抗拒,肩膀都僵硬起來,但身上沒有力氣,還是被皇甫倩攬在懷裏。藥汁已經沾上了她的唇,不屈不撓地想撬開她的嘴。

“我原本覺得你很聰明,卻也不過如此。我若要下毒,多的是機會,沒必要在特意照顧你的時候往藥裏下毒。這劑藥要不了你的命。”說着玉勺狠勁搗入阮千千口中。

伴随着藥汁惡心的苦味,她還嘗到了血味。

她抓住皇甫倩的手,自以為是拼了所有力氣,卻根本不能阻止皇甫倩,藥汁還是一勺一勺喂進口中,阮千千死瞪着一雙眼,皇甫倩只作沒有看見。

很快碗就見底,喂到最後一勺藥上,皇甫倩像玩笑一般說起。

“我若是你,就會乖乖的,自不量力有時候反而會弄巧成拙。總有一日表哥會看清楚,你阮千千沒有一處比得上我。”

心口被夾了一鉗似的。

就在皇甫倩起身之時,一聲幹嘔,泛着酸氣的藥被阮千千盡數吐出。

皇甫倩不可思議地低頭,白裙上沾滿的污漬。

阮千千正撲在床邊不停喘氣,垂着的頭和肩背都在細不可見地抖動,但她擡起頭,眼中的光卻像被逼到絕處的小獸,三分絕望七分好鬥。吐出一口氣,嗓子疼得聲音也走樣,慘白的臉上有得意的笑。

“你幫我做一件事,我就不讓你難做。”阮千千頓了頓,“端木朝華讓你照顧我,我若什麽也不吃什麽也不喝,怕是你想讓他看清你的好,也不會有機會。”

皇甫倩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嚨,柔和的臉部有所扭曲,“你有什麽籌碼和我談條件,你不喝我就灌你喝,你不吃我就用藥吊着你的命,我倒要看看,是你吐出來容易,還是我灌下去容易。”

沉重的摔門聲。

阮千千滑入被窩裏。

左手捏着右手腕,皮膚微微發燙,她有點失神。

本以為醒來見到的會是端木朝華,現在看到的是皇甫倩,為何有些沉甸甸的感覺,像壓在了心頭。

後來阮千千回憶起來這三日,只覺身在夢中。

她要做的事,不過是搜腸刮肚将吃下去喝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沒了力氣吐不出來,就拿手指摳自己的喉嚨。

看到皇甫倩氣得發青的臉,阮千千就忍不住面帶得意。皇甫倩總是渾身發抖,惡狠狠地瞅着她。若不是端木朝華要她活着,阮千千想,怕是已經被皇甫倩掐死好多回了。

第三天傍晚用藥的時辰,阮千千疲累已極,六天的滴水未進,如果皇甫倩再不妥協,恐怕先斷氣的會是她。

聽見腳步聲時,阮千千說,“我說過,你逼不了我,你再不答應,我要真的斷了氣,你再想和閻王爺搶人,恐怕是不成的。”

半晌沒有傳來話聲。

她有氣無力地擡起眼皮,頓時人色全無,像被蟄了一般露出厭惡之色,“怎麽是你?”

來人是端木朝華,一身玄色錦衣華服,眸如點墨,整個人都像夜色一般迷蒙。将阮千千搭在藕荷色被面上的手抓起來,瘦得硌手。

端木朝華說,“為什麽不吃藥?”

“我沒病。”張口說話牽扯到嘴唇上幹裂的傷口,疼得阮千千皺起眉。

“不過是一些補身的藥,你太瘦了。”端木朝華語帶憐惜,手中卻是一空。

阮千千将手藏到被中,低垂眉眼,“這和王爺有什麽幹系?我不在乎。”

“我在乎。”

好似聽到什麽舉世無雙的笑話,阮千千笑得氣都喘不上,一口一口呼着幹氣,又猛咳一陣,方能鎮定地看着端木朝華,逼着自己也要看他。

“那王爺在乎去吧,怎麽做能讓我好起來,王爺這麽聰明的人怎會不知?”

她的下巴越發尖削,便真的似乎要把骨頭都突出來吓人一般,端木朝華眸中晃過一絲微光,剎那沉寂,讓人疑心錯看。

“阮暮秋,畏罪潛逃。若抓回來,是死罪。”

孱弱的身體顫了一下。

他的手按住她的腰肢,總覺得手下像是什麽都沒有,抓都抓不住的虛無。端木朝華又說,“你再等一等,等我抓到他……”

“等你抓到我爹,治他死罪?”阮千千的憤怒達到一個頂點,嘶聲打斷他。她沒有力氣,若她有力氣,恨不得抓着端木朝華的喉嚨問他,嘶吼變成了嗚咽,“你還真說得出口,那是我爹,你抓他是有你的道理,可為什麽半點風聲都不敢露給我。我在這兒傻愣愣地為你娘燒紙念往生,你悄不做聲地把我爹抓進獄中。你以為我不知道大牢是什麽地方,爹上了年紀,他腿腳不好,陰雨天老疼。牢裏放出來的人,哪一個還有人樣,不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還好老天有眼讓我爹逃出去。”

驀然間,她瞳仁裏像插着一把劍,大徹大悟之後,表情扭曲仿佛裂開了的鏡面,“怪不得你要留住我,你想借我,引我爹回來。若不然……”想到這裏她背脊發涼,在端木朝華手下激烈掙紮起來。

心裏再清醒不過。

若不然說不定她已然是死人一個。

“阮千千!”端木朝華怕傷了她,整個人壓上她的身,雙腿壓着她的腿,兩手壓着她的肩,讓她動彈不得。

“不準胡思亂想。”

她笑起來,笑得氣流幾乎将自己噎住,“……不準……你在命令我麽?王爺好氣魄,我就是胡思亂想了又如何?事你做盡了,還怕人想不成?”

“你便一點不曾想過,我或許有難處……”端木朝華的眼神黯淡,說不清是不是失望。

眼角濕涼起來,阮千千說,“你不是我,怎知我沒有想過。可我也不能平白空想,我不是王爺肚子裏的蛔蟲,你什麽都不說,要我怎麽為你開脫?”

端木朝華眼瞳一暗,深吸一口氣,薄唇終究還是清冷。

“我不能說。”

說罷放開她的肩,心內有說不出的悲涼,即便是二人早已親密無間,他還是有無可奈何之事。

他起身,走到門邊時頓了下來,背影幾乎要被夜色吞噬,這時聽見身後傳來聲音。

“安王爺,我求你。”

他寬闊的肩僵硬如同大理石,沉靜地說,“何事?”

“不要殺我爹。”

端木朝華腳步微挪,側過身子,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跪在床沿上,鬓發全亂狼狽不堪。手指痙攣一般地捏起來,端木朝華一言未發。

“只要不殺我爹,你說什麽,我都依你而言。”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說出這樣卑微低下的話,她心生厭惡,厭惡自己,卻沒有資格厭惡眼前之人。因為他手握生死,她固然死不足惜,但血肉之情豈可罔顧。

他被阮千千磕頭的動作鬧得腦中發懵,默了半晌。

一聲悶響裏,阮千千夾帶着半幅被子從床上滾下來,吃力但利索地爬起來,雙膝跪地,垂着眼看也不看他,每一個頭都磕出響聲。

直到視線紅了一大半,她仍垂着眼,口中反複念的不過是一句話。

“我求你。”

後來她于滿腦嗡鳴聲中,聽見端木朝華的聲音。

“你當真是不顧我的死活了。”

阮千千詫異地擡起頭,看見的只是端木朝華的背影,聽見他冷冷淡淡地說,“好。我答應你了。從今而後,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必須得我吩咐。我讓你生你便生,我要你死你便死。你明白怎麽做了吧?”

不等她應答,端木朝華走入夜色之中。

可晚春的風為何冷得讓人心生寒意,他微微縮動一下肩頭,就有大氅披上肩頭。

是田沖。

“阮姑娘早晚會明白主子的用心。”

遠遠看見書房的燈亮着,田沖又說,“大臣們已經候着了。”

端木朝華點點頭。又是一個不眠夜,前頭,不知還有多少個不眠夜。擡步之前吩咐下一句,“讓謝非青照看她。”

“是。”

從這一日起,她乖順異常。

謝非青見到她時,眼中這人比當初在自家門口撿到時還要瘦弱,沉默非常。見到是謝非青,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是驚喜。不過寂滅得太快,快得讓人看不清。

謝非青說,前幾日他确實禀明安王爺去山中采藥,山高路陡,攀不住崎岖碎岩,從山壁上跌下去以為真就沒命了。

“我不知道王爺派人跟着我,是他的侍衛救下我的。”謝非青一面說一面喂她吃藥。

阮千千不說話,一口一口喝藥,直到碗裏已經空空,她才露出安心的神色,“沒事就好。”

謝非青憨憨地摸摸後腦,笑得很腼腆,“好歹是沒有辜負師姐所托,王爺畢竟是有功夫底子,沒有用上那味藥,腿傷還是痊愈。”

阮千千失神地摸了摸額上纏着的布,“你本事好,治好他的腿,算功德一件,自然有因果。”

謝非青又是笑。

“師弟,你每日除了來我這裏,還能去哪裏?”她無意問起。

“府內不讓人亂走,除了這裏就是我自己的住處,是東南邊很偏僻的一個院落,安王爺吩咐人在院中專門給我搭造起一座藥廬。”

“那出府呢?”

“出府就沒人管了。”

阮千千讓謝非青扶着起身,望着窗外梢頭叽喳的一對鳥,話對着謝非青說,眼卻只是盯着那對鳥,仿佛執念一般。

“你能自由出入王府,幫我在城中打聽一下我爹的消息。”抓住謝非青的手,捏得極緊。

“阮尚書,恐怕不在城中了吧?現在城內都是追兵,若還在京城,不會搜不出來。”謝非青對這件事只是略有所聞,一面說話寬她的心,“走得越遠就越安全,師姐不必過于擔心。”

她搖搖頭,“我爹一定還在京城,你若打聽不到……”阮千千想了想,抖着手摸出那只林少庭的竹哨,放進謝非青手裏,“尋個無人處,吹這個哨子。我師兄會出來見你。”将謝非青的手捏得極緊,阮千千匆匆說,“一定要尋一個沒人的地方,離王府遠一些。”

定神看了會兒阮千千,謝非青神色凝重地點點頭,生平第一次,他覺得肩上有重量,連走路的步伐也沉穩起來。

喝下藥以後,阮千千睡的時間比較長久,燭火荜撥,光照在臉上,她也無知無覺兀自睡着。自然不知道,每日她睡下,端木朝華總會來屋裏看她。或長或短地待一會兒,短則見一面,長則一整夜。

蹲在梁上的林少庭,看着端木朝華離開,又聽聞腳步聲遠去,方才落下來。

從懷袖裏摸出來一支玉白藥瓶,拔去塞子在阮千千鼻下晃一晃。她便醒了,目光從恍惚到清明,并未費去多少時候。

只是疑心在夢裏,再閉眼時用力得太陽穴都緊繃着,睜眼她知道,站在面前的确實是林少庭。

“師兄……”

林少庭見她想起來,在床邊坐下,将阮千千綿軟無力的身體帶入懷中,一摸她脈門,變了臉色。

“他給你吃‘沉夢’?”

“沉夢”是一種催眠藥草,對身體無害,只是會讓人多半時候身體無力昏昏欲睡。

阮千千聞言并沒有多詫異,平靜地好似早就知道,“沒事,這不重要。”

“千千,我帶你走。”林少庭咬咬牙,近日王府護衛森嚴,他在府外繞了兩日方才找出守衛換班防備最松懈的時候,要帶一個人出去談何容易。但他還是抓着阮千千的手,真就要扶她下床。

搖搖頭掙脫林少庭的手,阮千千說,“我不走。”

林少庭凝起眉,他當真不懂,于是問,“你讓謝非青來找我,不就是要我帶你出去,此時不走就走不掉了。”

“師兄,我爹,是不是和你在一處。”

她問出口時,林少庭愣怔一剎那,避開她的視線,說,“是我劫的獄,可惡端木朝華張榜說阮尚書畏罪潛逃,我本想先将阮尚書帶出京,誰知他硬是不肯走,說妻女都還在城中,他不能一個人離開。我只好,将他藏起來。”

“師兄這是做什麽呢?”阮千千将林少庭避開的臉扶回來,感激都寫在眼中,“我是要謝你,若不是你,恐怕父親這次兇多吉少,他上了年紀,怎麽吃得牢獄之災。”

“我是江湖人,考慮不周,添了麻煩也不一定。”

“你既然有辦法藏住我爹,想必在京城中還有幫手。無論你那幫手是什麽人,趕緊帶着我爹離開京城吧,千萬,不要落入端木朝華手中。”玉石般涼沁沁的眼珠子,落在林少庭臉上。

他皺起眉問,“你要我把你留在這裏?”

阮千千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摸了摸額上的傷,将林少庭的視線扯過來,她說,“我求端木朝華放過我爹,他已經答應了,只要我什麽都聽他的。若我離開,他一定會全力搜捕我們,到時候都是罪無可恕。”

“可……”林少庭猶豫了一瞬,終于還是把不言之秘說出口,“京城将迎來大亂,你留在這裏很危險。”

“大亂?”阮千千茫然道。

“此事我以後再和你細說,”林少庭神情鄭重,“四日後京城會有大軍壓境,我會趁亂來帶你走。”說罷,他将竹哨交還給阮千千,“依然以竹哨為號,我一定會來。”

她默不作聲看着手心綠瑩瑩的竹哨,因林少庭走前重重按下留下紅色的印子,合上手掌,屋中暖香讓她又昏昏欲睡起來,便像貓兒一般縮回被中,還怕冷地抓緊被子。

窗棂上孤獨的人影匿起的鼻息,這時候方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來,有了塵埃都不如的細聲。

“你帶人,親自跟着他。”

“是。”田沖的聲音落下,緊接着便人影一閃,跟着林少庭離去。

端木朝華的黑衣在燭光裏反射出光澤,他默默走到床前,垂頭看了會兒。直看得她若有所覺地微微蹙眉,手起無聲,拂上她的睡穴。

那眉間的淺淡折痕便散開。

反手拔下挽發的玉簪,放在妝鏡前,與她的簪子并在一處。

潑墨一般的青絲交纏在一起,端木朝華伸臂橫過她的腰,懷中溫軟,讓他虛空的身體仿佛充實了一些。頭依戀地靠在她頸窩裏,嗅着溫香,端木朝華輕聲道,“很快了。”

再将手臂緊一些,她也不知反抗,乖順沉靜的模樣,卻讓他莫名心疼了,但只能生受着,任由痛楚像蛇一般勒進血肉纏入骨髓。

☆、斷頭

阮千千知道這一天是不同的,她醒來時天尚且沒有亮,而端木朝華已經收拾整齊,坐在她床前。

看不清隐沒在陰影裏的臉是什麽表情,她蹙眉覺得喉中似乎有焦火,咳嗽聲将将出口。

一杯清茶遞到她面前。

面無表情地接過來,她不拒絕端木朝華要她做的任何事,因為沒有資格拒絕。茶杯回到端木朝華手中時,他低頭看了一眼,随手将茶杯放到一旁。

在阮千千額間留下一記輕吻。

再然後是面對他一如既往的黑瞳,她的心尖仿佛初春第一抹接觸到料峭冷意的新綠,瑟縮了一下。

“今日城中有事,我留下了田沖保證安全,太陽西斜時分,我定會派人來接你。”他頓了頓,手掌在她清清冷冷的發上停着,緩緩說,“你要等我。”

垂着的眼睫一動不動,她及時地應,“是。”除了是,她什麽也不能說。

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端木朝華驀然間低下頭來,這一口是真的咬在唇上,毫不留情,沒有半點猶豫,牙齒戳破嘴唇剎那,他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終于落入塵埃,被塵世覆蓋,反而安心。

她依然是乖順而安靜,痛也只是輕顫了一下睫毛。

舌尖在傷口上憐惜地勾過,他輕而易舉就撥開她身上單薄的衣衫,手指流連着鎖骨處淺淺溫暖的體溫,整個脖頸都露在外面,上面爬着的青紫痕跡好像是枯草掩埋下的枯骨,驀然跳進阮千千眼中。

她不悲不喜不怒,只是看着,在他擡起身時雲淡風輕地拉好衣衫,似乎不為這些感到絲毫恥辱。

玄色銀蟒紋的長袍裹覆下,端木朝華的身體像瘦了很多,直梆梆地站着看她,屋外的更漏聲擊破他無懈可擊的表情,那死人一般的面具,也破開一絲紋路。

阮千千将身體縮進被褥,在暗色裏仍舊瑩瑩發光一般的臉,低下去埋進被子裏。

“劫走你爹的人已經查明,你知不知道是誰?”

她紋絲不動。

“是你師兄。”端木朝華也沒有預期能看到她有所反應,自顧自地說下去,“一切塵埃落定以後,我還你一個毫發無損的爹。”

她仍舊是閉着眼,卻發問,“條件?”

黑衣的男人身體僵硬着,他厭惡她将他的苦心都想成別有用心,但若不将一切都說成交易,她更無法安心。端木朝華伸手摸摸她的臉,一瞬間就離開,順着她的話說,“日暮宮門落鎖以前,我要在雲華殿見到你。”

阮千千憊懶地打個哈欠,沒有話說,只将滿含倦意的眉梢眼角都藏進被角。

端木朝華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看不到身後那人,睜開的雙眼沒有半點疲累。她怎麽會困倦,自從謝非青偷偷将“沉夢”置換,她就再也沒有真的熟睡過。

二人同塌而眠的滋味,如同萬蟻噬心般夜夜折磨,偏生連喘息都不能發出一丁點。

阮千千不知道,她該如何用清醒去面對這個她既愛又恨的男人,終于連清醒都不敢了。

她從沒有經歷過這樣長的一天,從東方泛白之際,她便坐起身梳妝,說是梳妝,其實手持木梳對鏡将已經服順的發來來回回撥亂理順。

後來城中似有驚天喧嘩,但傳入王府內院,不過是一陣遠得好似來自雲端的小小嘈雜。她想走出房門,立刻被守衛攔住。苦笑一陣想明白了,只有這一方小小見鬥的房室是她的全部自由。

再後來,京城的半邊天空都被染得紅透了,好似天上起了火一般,燒得熱烈激蕩的雲朵翻滾而去,時不時夾雜着黑煙。

饒是這般,午膳依舊按時傳來,菜色不曾減少些許。她平靜地用完膳,絕食這樣的招數,早知是無用。

人活着興許還能有些用處,若死了,才是真的一無是處。

紅日。

西沉。

門被林少庭撞開時,阮千千正提着飽蘸濃墨的一支筆,筆未落,轉頭愣怔,墨色在紙面上染開圓圓的一點。

“師兄……我沒有吹哨……”

林少庭瞳中一縮,他看見她單薄衣衫比前次更加瘦削的肩頭,那眉間恍惚清淡,那脖頸倔強微揚,他嘆一口氣,把披在身上的大氅解下來裹在她身上,說,“快走吧,你爹就在京郊竹林等我們,現在京城很亂,耽擱的時間越久,就越可能有危險。”

她的手腕一掙,就從林少庭掌中脫出來。

“你不懂嗎?我沒有吹哨,就是說我不走。”

眸色搖曳,林少庭聽不懂地皺起眉,“為什麽?”

“上次你來,我不是已經說過了,我現在走不得。”

“沒有什麽走不得,你擔心的是你爹,現在我帶你們一塊兒走。江湖深遠,總有我們的藏身之地,這一路邊走邊找師父,隐遁江湖有什麽不好?還是說……”林少庭想到一個可能,“你根本不想離開他?”

阮千千抿了抿幹澀的唇,搖搖頭,張嘴好像不會說話一般沒有發出聲音。她跌坐在椅中,失神地盯着桌案,“你想得太簡單,帶走我爹和我,那尚書府上下滿門百來號人怎麽辦?”她擡起來的眼,好像一盞枯燈在夜色裏熒熒的一壁幽火。

“那我就把他們全帶走。”林少庭咬咬牙。

“師兄。”聲音拔高一些,阮千千緊盯着他,緊抿的嘴唇上現出深刻的紋路,“你知道不可能帶走阮府所有人,你帶着我爹走,我已經感激不盡。至于尚書府,那是我的責任。而且……”她低沉了聲音,好像話語裏漬着烈酒似的,火辣辣的,“我要查清我爹的案子,不能讓我爹蒙受不白之冤。只有呆在端木朝華身邊,我才有機會。若他是冤枉了我爹,就算化身白骨,我也會叫他還我爹清白。”這話花費她極大的力氣,眼內抽空臉色發白地看着林少庭。

“我爹的安危,就有勞師兄。今生不得報,來世阮千千也定要報答師兄的恩情。”她說罷将眼阖上,一是無話可說,二是不想看林少庭的表情。

林少庭急促的呼吸聲在寂靜裏變得明顯,捏緊了一雙拳,已是知道無論怎麽勸解,阮千千也不會跟着他走。

或許,将她打暈也是可以的。

但如何面對她醒來後的眼光,光是想一想,他心口就發堵。

稍有片刻躊躇,門外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阮千千将林少庭拉過來,推到屏風後面,就聽見門口響動。

來人是田沖。

“你來做什麽?”她目不斜視,只見田沖手上捧着一個暗紅色木雕的盒子,盒上镂花鑲嵌着紅藍色寶石,彼此相間,數目衆多。

田沖着一身黑衣,白潤溫和的一張臉上帶着些許笑意,若有意還無意的一眼掃向屏風處。

心提到嗓子眼,又随着田沖挪回的目光而放下。

“問你來做什麽。”

田沖說,“自然是王爺命我來的。”

“命你來接我嗎?”

“正是。”

“我沒什麽好收拾的,就這麽走吧。”阮千千說着起身,屏風紋絲不動。

“慢着。”

“誤了時辰你擔待得起麽?還不快走!”田沖往屏風處邁出的兩步讓阮千千短促地叫起來,步子同時停下。

揚起的下巴上布着一道不明顯的紅痕,手掌在盒子上摸索,田沖微微笑道,“我這裏有一樣東西是給姑娘的,不妨看過了再進宮。”

阮千千警惕地看他一眼,總覺得田沖身上透着古怪,屋內充斥着一股悶沉沉的氣味。

就像。

血的味道。

“那就快打開。”

“這樣東西,要姑娘自己打開。”田沖将盒子推到阮千千懷中。

很沉。

她疑惑地看看田沖笑得古怪的臉,盒蓋在手下被啓開,再垂下眼時,阮千千的呼吸凝滞住。

躲在屏風後面的人,在外間突如其來的安谧裏,嗅出一絲不妙,一絲冷凝,一絲隐匿的不祥,就像纏繞在骨縫之間無孔不入的蛇尾一樣冰涼滑膩。

血腥味溢滿于室,手指所觸是水藻一般濕潤的黑發,或許因着一路颠簸而淩亂,尖尖蔥指透出活人的淡粉,而手下,乃是死白色的皮膚。

眼角已然松弛,隐約可見的是從不掩飾的笑紋。

連将盒子遞到阮千千手上的田沖,也被她遲滞了的動作吓得心腸肉都一跳一跳的。她太過平靜,平靜得令人生出寒意。

半晌,她才仿佛将才看清木盒裏盛放的。

是一顆頭顱。

“阮姑娘。”

把盒子放在桌上,聽不到有人呼喊的聲音,她眼中所見,心中所想,不過是懷中抱着這一顆眉眼尚且溫和含笑,血液尚且濕潤粘稠的人頭。

這是——

“爹!”

正是阮暮秋的頭,因為與身體分離而呈現出死人的涼意,血液的氣味并不刺鼻但萦繞不去盤桓在鼻息間。

久前離開尚書府,正是爹爹下朝,買來的冰糖葫蘆串,讨好地遞到她眼前來。她因急着往安王府趕,咬半口算是對付過去,匆匆便走。

從死人口裏滾落出來的。

落在地上。

是一粒糖化去一半的糖葫蘆,山楂滾着的是水氣光澤的糖,也是鮮烈刺目的血。

阮暮秋并未聽從林少庭的安排呆在竹林小屋,想着女兒就要回來,上街一趟,卸去了錦衣烏紗的中年男人,将兩串紙包好的冰糖葫蘆小心拿在手上。竹林風瑟瑟,清疏淡漠的光影裏,他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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