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一顆。

這是女兒最愛的滋味。

剛從舌尖蹿溜而過,尚未到達喉口,尚未來得及細嚼。

一劍貫穿胸口,一刀快如閃電取下頭顱。阮暮秋的頭掉在地上,口中的糖葫蘆剛化一小半,眉眼還噙着口中酸甜帶來的餍足笑意。

他想,等女兒吃到糖葫蘆,也是這般,笑盈盈的。

他想,他的如花最大的心願大概就是看到自家女兒不帶一絲愁容。

他想,以後縱然是沒有萬貫家財,但糖葫蘆總還是吃得起,再不濟他可以去酒樓學手藝。

還有的。

都來不及想了。

就是這樣冷淡清淺的眉眼,林少庭忽然怕,這個人從此都不會笑了。屏風轟然倒下,林少庭搶在田沖出手之前,将阮千千一把撈入自己懷中,後退幾步,将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裏。

“別看了。”

然後伸出手去奪她手上的盒子。

阮千千緊緊扣着,林少庭手上含着內力都不能将盒子奪走,又怕傷到她。低聲急促地說,“給我,乖,松手。”

好像哄孩子一樣又是輕又是帶着誘騙的聲音,在阮千千的耳渦裏打個旋就消沒無聲。

“林公子武功出神入化,進出守衛森嚴的安王府,也如入無人之地。只不過讓小人拿了個空子,四日前,公子離開時,王爺讓小人帶人跟着。沒有打擾到公子起居休息吧?”問話裏帶着隐隐得意,田沖唇畔含着一些陰冷的詭秘,擡眼将視線扯回他懷中女子身上。

“阮姑娘,是時候随在下入宮了,要趕在宮門落鎖之前,時辰可已不早。”

Advertisement

哆哆嗦嗦的一雙唇,血色都抽離而去,她雙肩一掙,從林少庭懷裏掙脫出來。又将木盒放在桌上,雙手不抖不動,從盒中取出那顆頭顱。

田沖厭惡地皺起眉。

林少庭看得眼中一痛。

她眉眼溫順略帶嬌怯,正是十四五的女兒家,看自家爹爹的眸色婉轉。手指柔情而緩慢地梳理起阮暮秋的頭發。黑發中的銀霜是什麽時候有的,她茫茫然想不起,有多久沒有為父親梳頭束發,這事從來是二娘做的,她偶爾為之,父親口上說她頑皮,眼底綻開的笑卻是慈父暖春的溫和包容。

而今發絲絞纏在一起,怎麽理也理不順,手指硬起來稍微使勁,一個不慎将頭拉動到地上,滾了兩轉。

這一滾好像不是無知無覺的人頭落在地上,而是一把燒紅的鐵鉗子往她懷裏心口用力一捅,肉翻血濺。

阮暮秋再落回她懷裏,嘴角也是平靜地略帶弧度,并未因為方才摔落有什麽動靜。只是下端的血水粘在地上,也滲出一些打濕阮千千的翠衫,還有她的手。

手上黏膩的感覺,就像一腳陷入忘川河底萬世罪惡的淤泥,再也洗不幹淨了。

猩紅的顏色紮眼得很。

阮千千摸着懷中發,抖着淡色嘴唇,輕輕喚一聲,“爹。”

她臉上做着哭的表情,卻一滴眼淚都沒有。哭不出來,胸懷中既是滿溢也是空虛,充盈的極致便是什麽都沒有的虛無。

走近過去,林少庭說,“跟我走,我帶你走。”別的還要說什麽,都哽在喉頭,說不出來。

她呆愣了一會兒,恍恍惚惚的,忽然猛擡頭,直勾勾地盯着田沖。

他避開阮千千的眼,下一刻領子被人提起。

血淋淋的阮暮秋,還在她胸口,映着那一雙水光充血的眼,讓他心頭打了個顫。說眼前是陰森地府裏沖出來的煞鬼也不為過。

“我要進宮,現在,立刻。”

連日奔波的疲累,期待的不過是一場結束後的好眠,但此刻林少庭知道,這安然好眠一時半刻來不了,又或者,一生都不會再來。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塵埃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轎子本就等在安王府門外,上轎一路往宮中擡去,轎裏坐着的人,兩手緊緊扣在木盒上,指甲縫裏隐着暗紅。

漸漸将暮的晚色裏,下起雨來。轎子颠簸,擡轎的人深一腳淺一腳踩踏在泥漿裏,傳來水聲。

端坐在轎裏的人,單薄的背脊打得筆直,摸着的是她爹,心內殷殷從窗口往外看了又看,只是宮門為何那麽遠,轎子走了這許久還不到。她的急切、焦慮、躁動不安,強撐着不讓悲傷壓垮自己,她還有話要問。

這般不肯放手不肯離去,不過是要聽那人親口說一句,人不是我殺的。

僅此而已。

只此一點微薄的盼望,竟像壓在腦中的千鈞重量,想将緊繃的一道神經徹底壓垮,讓她萬劫不複再也沒有翻身之地。

茜紗宮燈的微弱細光鍍在挺拔而立的人身上,方才照清晰,他身上穿的是滿地風雲龍,玄色底子上的銀絲繡的是五爪真龍。

她聽到退下的宮女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地稱他一聲“皇上”。一時表情極為扭曲,唇邊的那點弧度,是笑也不是,只将懷裏的盒子抱得更緊,緊到要嵌入血肉。

好一個端木朝華,不聲不響便成了北朔之主,她心頭那點希冀,越發沉重地沉入底端。

“你臉色不好,累了吧?”

不落痕跡地避開端木朝華的手,她默不作聲行過跪禮又默不作聲站起來,退到一邊端正站着。

“不敢。罪臣之女,有一句話要問皇上。”

墨色一般暈染得無聲無息的眼,擡起來打量她的臉色,目光又在盒子上逡巡片刻,說,“好,你問。”

阮千千擡起眼,木盒上的手扣得極緊,忽然一氣地打開,推到端木朝華目下。

血氣沖入鼻息,阮千千看到,端木朝華的眼睑像被刺痛一般跳了一下。

她盯着他問,“我爹是不是你派人殺的?”

身前的人紋絲不動,半晌方才于靜默的黑白中滲入一絲涼沁的聲音。

“不是。”

“怎麽,不信?”耳語一般的聲音響起來,被手指勾起的臉上還來不及收起意外。端木朝華顏色極淺的嘴唇邊勾過去的是諷刺,便好似連指尖都變成銳利刀鋒,割得手下的皮膚疼起來。

“不,我信。”

被風卷起來的紗鋪了一地,拖曳在碧綠的水面上,泛出微涼的銀光。

冷不防被人一把拉過去,那懷抱極其清冷,好比鎮在冰窖裏的寒涼之物,落在耳畔的嘴唇和鼻息卻十分火熱,冷熱交加之下,端木朝華的胸前氤濕了一片。

那一夜二人俱是連外衣都沒有脫,龍袍與襦裙糾結,也不曾在垂墜着繁複穗子的帳中安置,只在貴妃榻上手足相抵而眠。

起先阮千千死也不肯放過盛着人頭的盒子,上齒咬着下唇,血肉模糊。後來不知想到什麽,自己沉默着将盒子放開,盯着蓋子瞧了半晌,像要盯出一個洞來。許是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方才合上,将屋中燈滅了,縮在端木朝華懷中,手腳蜷起,便如小獸一般。端木朝華兩手按在她肩上,不能言語,以手掌包住她的手,緊緊抓住按在了自己心口。

到後半夜阮千千鼻息沉穩勻淨起來,想是睡着了,端木朝華聽見屋外隐隐傳來宮侍的聲音,起身坐在床邊非要站起時又折腰在她額頭上落下一記輕吻。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出去,再是腳步聲踩着如水冰涼的宮階而去。

先帝病重已有半月餘,于春日快結束的時候駕崩也是意料中的事,對升鬥小民而言,朝堂上的丹陛是個什麽模樣,口耳相傳者多,親眼所見者少,日子還得接着過。唯獨曾顯赫一時的晉王因意圖篡位,于先帝病危之際調兵進京,反意昭彰天下,新皇一紙聖恩抄家斬首。亂市中滾落的人頭臉上表情依舊安寧,畫一般的眉目在泥濘中變模糊,到後半夜大雨一下,第二日已不見血跡和森森頭顱,或是有見不過慘狀的人收去安葬,抑或,讓饑腸辘辘的野狗做一頓飽腹,也是功德一件。

聽見人來的腳步聲,卻半晌都沒有動靜,手上捏着那一卷是北朔自建國來的奇聞異事,正看到一朝武将官拜遠征将軍的蕭家,曾依仗軍功震主,在少帝即位的當口上領兵直入京畿,被攝政王親手斬殺在宮牆之下,從蕭将軍背後走出的女子一襲白衣,有眼尖好事者認出是蕭将軍最後一次出京帶走的“滿歡樓”的花娘,将攝政王手中尚且吃血溫熱的劍一橫,溫香的一具身體,轉眼便成為一堆死肉。

捏捏不自覺蹙起的眉心,阮千千放下書卷,眼都不擡,只揚聲道,“來了怎麽不進來,還是要我起身行大禮呢?”

端木朝華走過來,屋內一室暖香,将方才在朝堂上兩派老臣喋喋不休的争執暫且忘在一旁,瞟一眼她擱在桌上的書,随手翻了翻,将窗板推開透氣,一面說,“怎麽又看這個,前幾日也是這個,就看不膩?”

“史官寫的過分端正,宮裏收着的書難能有這樣有趣的,聊以度日罷了。”她的視線落在窗外那一樹綠葉間漏下的斑駁陽光裏,恍恍惚惚就失了神,似随口提及,“我爹的事,可有眉目了?”

“已着人去查,晉王雖除,但近日有些身份來路不明的人潛入北朔京城,這事進展尚且緩慢。”端木朝華就着她身邊坐下,伸手摸到桌上茶水已涼,招呼下人來換。

“此事交給誰去辦的?”

“田沖。”

意料中的答案,卻使得阮千千搭在桌面上的手一顫,掩飾地将手放在膝上攏進袖中,笑意極是勉強,“你倒是信任他。”

這時下人已換上熱茶,端木朝華親手替她倒一杯,“他自小就跟着我,若我身邊還有一兩個心腹,他必是其一。喝口熱茶,待會兒我在你這兒用膳,午後好歹也睡一會兒。”

最近幾日她休息得不好,縱然晚間縮在端木朝華懷裏盡量不動,面色青白卻是已現端倪。

阮千千自不會拂他好意,滿口應承,眼神發直地盯着窗臺,竟又是在出神,端木朝華在一旁看得皺起眉,她也自不知。

到在屋中擺起午膳,魚肉皆是下人細細剔去魚刺方才夾在碟中,阮千千吃着吃着停下筷子,對端木朝華說,“議事的暖閣離我這裏隔着好幾間宮室,你若忙得晚了,就在那邊歇下。一來省得你兩頭跑麻煩,二來我睡得淺,你一來,我必要醒上一回。”其實一旦醒來便再睡不着,只是合了眼免得讓他擔心,她略去了不說。

端木朝華想了想,說,“那便暫不過來。”他不怕兩頭跑麻煩,但見她睡得确實不好,縱然想見也只得暫時按捺,總想着來日方長,卻不知來日還指不定在何處。給她碗裏添一些菜,看她吃下去,方才又說若還睡得不好,就讓太醫瞧瞧。

阮千千見他眉目低垂,說話間聲音也比往常溫存許多,恍然有相濡以沫多年的錯覺。垂目片刻間臉上有些濕潤,就見端木朝華眉間打了褶子。

“怎麽哭了?”

她自己也茫然不知,由着端木朝華擦拭她臉上水漬。

端木朝華頗無奈地嘆一口氣,将她從對面拉到自己懷裏,手指又在頰邊摩挲片刻,沉沉地将臉貼在尚且有些濕潤的頰上,低聲說,“等忙過這一陣,我帶你出宮走走,由得你想去哪兒便去哪兒,好不好?”

他說這話,似全不将手中江山放在眼裏,滿心滿眼都只剩下面前的人。

由不得阮千千不動容,但一滴淚也不再敢流,閉上眼在他懷裏停頓一會兒,方才推開來在他身邊坐下,低頭吃飯。頰邊耳上俱是微紅,點頭間甕聲甕氣應了一字。

“嗯。”

北朔最難得是冬日雪景,春日已盡,等忙完朝中事估摸着夏日也要盡了,只有帶她去東夷看滿山紅楓,再一路沿四國走一遭,走到哪裏是哪裏。端木朝華自顧自盤算着,終難得地笑了笑。

是夜無風也無月,少了端木朝華的氣息,寝殿愈加冷清起來。

外間守夜的丫鬟聽聞珠簾後似有碰撞聲,猶豫片刻終是大着膽子問一句,“阮姑娘?”然後豎起耳朵細細聽,再無半點動靜,丫鬟疑心是自己聽錯,又知主子連日歇得不好,再不敢多擾。

黑暗裏吹亮一星子火折子,沿着白天标記好的路徑,來到一處偏殿。北朔宮中有一處雜草叢生,入夜看不到半點燈火,更沒有伺候的下人,便是冷宮。

只不過這冷宮現在也算是廢宮,先帝留下的幾個太妃都住在原來的殿裏,原本先帝也曾有過一個廢妃,先帝宅心仁厚将其貶為庶人,是以沒有進冷宮來住。

殿門并未落鎖,阮千千輕而易舉便無聲無息潛入主殿,這時燭火仿佛有知一般亮起來。四下皆沒有人影,阮千千沉聲低喝,“既來了,怎麽不出來?”

殿內依舊沒有動靜,只有細微的風吹得燭光一閃。

阮千千這才看仔細,殿內上方乃是一尊金佛,雖蛛絲糾結,但佛衣金裝,想來當初也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供佛的桌案上已積滿灰塵,本應供着水果糕點等物事的碟子已然空空,不知是被耗子吃了去還是被不省事的下人拿了去。阮千千看了會兒,忽然眸光一閃,按住最靠右的盤子,手下并無灰塵,光潔得很,于是手下使力,盤子松動,竟是個能扭動的機關。

沉悶的聲音從金佛座下傳出,佛像自挪開後,露出的關口,恰好能容一人出入。從上頭僅能隐約瞧見一絲光。

豈料鑽進去以後下面卻別有洞天,原是一條暗道。頭上的關口并未合上,道旁燈臺上早備有蠟燭,其中兩截還是用過的。

阮千千拿起一支點亮,蹑手蹑腳往前走兩步,忽而放開了腳步,走過一段發現地道是螺旋式的,每走一截壁上都能見到粗的管道。

忽然間一陣強光,猝不及防間眼睛就先受不了自然閉上,尚未回過神,慵懶的腔調在耳畔響起來。

“我就猜你是會來的,不枉我備下這番好酒,今年的蘭生酒,你是第一個嘗到的。你說,我待你可是好極?”

刺目燈光裏,在宮室底下亮若白晝,那一張玉白臉皮上的唇,一下一下扯動着,一半是笑,一半是諷刺。細看之下又沒了諷刺,只剩下陰柔的臉和唇邊親切好意的弧度。

☆、寶雲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洛秀林會出現在北朔冷宮地下,确實讓阮千千始料未及。

吹滅手中燭火,青煙裏她坐到石桌旁,并不避忌,端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

洛秀林意味深長地看着,不說話,端起自己眼前的杯子,一面淺口抿着一面盯着對面的人,半晌說出一句,“瘦了。”

“你讓我來這處,有話就直說,我呆不了多久。”适應地下的光線以後,阮千千說着打量所在之地,石桌在巨大的水池周圍,池中水呈乳白顏色,比之牛乳略帶淺黃色,水面上浮動着蒙蒙煙氣。

“不忙,我們邊喝邊說。”洛秀林說着又滿一杯酒。

“洛公子是生意人,做事唯利是圖,若你真知道害死我爹的人是誰,豈會輕易告訴我?有什麽條件,不妨早一些說,不然要是我不樂意給,買賣就做不成了。”說着阮千千把着碧綠的杯子細細端看,杯中酒是好味道,但酒之一物本是危險。

洛秀林喝着酒,臉上呈現出一絲淡淡笑意,眼睛微微眯縫,像淺淺半杯酒已讓他有微醺的醉意。

室內空間本不小,但除去橫豎四丈左右的水池,餘下的空間實在狹小。

因心頭躁動,阮千千的手指在桌上噠噠敲動。事關父仇,她恨不能快些找出兇手讓其血債血償,但曾從寶雲那兒聽說洛秀林為人陰險狡詐,只能耐着性子與他耗。指尖貼住酒杯,又飲下一杯,方覺心頭好受一些。

酒過三巡,洛秀林把描金的扇子拿出來搖一搖,勾起水樣微紅的嘴唇,說一句,“失禮。”便将外袍領子拉開來,露出一對細瘦鎖骨,并巴掌大的雪白皮膚。

洛秀林的長相在男子中偏向陰柔,一雙眉眼都生得秀氣,頗有出水芙蓉之意,此刻雖未醉,雙顴頰上薄染胭脂,連帶眼神都變得有些風情萬種。

冷不防一只手被抓住,直拉向他自己,将将貼到溫熱肌膚,阮千千只覺手掌被灼燒一般要退開,手卻被按得死死,惱怒之下,見手下按着的乃是一只刺青蝴蝶。确切說只是蝴蝶的一只翅膀。

“你是離琰師叔的徒弟……”

“那老東西,也算我師父。”洛秀林笑道。

當初下山,花山公曾有囑咐,若遇到身上紋着一只蝴蝶翅膀的人,躲得越遠越好。後離開師門,于江湖中并未聽說花山派有仇家,想自家師父甚少行走江湖,哪會有什麽死敵,更是将此事忘得一幹二淨。

見阮千千不說話只是額上有汗,洛秀林從袖中摸出帕子來替她擦幹,似笑非笑地說,“這不是尋常染料,是千日紅和刺針時流出的血混合之物,滲入皮膚活活灼痛七日,永生無法去掉。”

“我以為師叔沒有收徒兒。”一來在西陌國中并未見到離琰府上有什麽弟子,全一派朝廷中人作風,二來江湖也無傳言。

“教會我蠱術以後,老東西就閉關去了,再後來就成為西陌赫赫有名的國師大人,”洛秀林嘲諷地說,“為學成這一技,才落了個抹不掉的印子,不過是防着我對他用蠱。”

阮千千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道,如你這般心機深沉的人,真做出什麽欺師滅祖的事情沒什麽奇怪的。

“想必你早查過,我離開山門已有多年。師父的弟子裏,最不貼心最不孝順的恐怕就是我,上一輩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除此之外,你我也沒有別的關聯。正經生意你愛做,那我們就談條件。不願意做的話,”她頓了頓,輕飄飄地瞟了眼蝴蝶翅膀,洛秀林握得也不如方才緊,抽出手來将他的衣領遮掩好,重新對上那雙眼,“今晚我沒來過,宮裏也沒什麽不該進來的人進來過。”

話音未落便坐回原位,洛秀林尚且在話音裏出神,便沒有抓住,剩下一只手在空中架着。

“呵呵。”笑聲聽起來極不自在,阮千千目不斜視的,洛秀林笑了會兒,兀自讪讪道,“你倒是對我一點都不好奇。”

阮千千不置可否,連喝酒的心情都沒了,正起身要走,聲音從身後傳出——

“你爹的事,只需查清楚田沖即可,你住在宮中,行止皆不便,明日我有驚喜給你,只需在宮中靜靜等待。”

腳步頓了頓,她說,“謝公子好意。”

再沒有片刻猶豫,腳步聲漸漸遠離。通明的光裏,映出洛秀林滿眼的落寞,仔細一看又紋絲不動沒有一點空隙。

斟酒,喝酒。

直至醉意朦胧中看到一襲紅衣,他側了身把頭靠在女子懷中,一笑傾動滿室,“你來了,紅月。”

第二日傍晚,倚在窗下繡一朵木槿花,一針一線都行得極慢,好似每一針紮下去的都是深思熟慮。

此時有宮侍帶着新撥來的三個婢女進了門,聽到簾外禀報,阮千千松一口氣,心道,這大概是洛秀林說的“驚喜”了。

珠簾起時,款步而入的三個婢女,正有阮千千認識的。

擡起頭如兩旁婢女一般,雙眼直垂,避免與主子視線相接。不知洛秀林經過怎樣的安排,将寶雲送到她面前,捏緊手上針線,指尖紮出了血珠也不自知。阮千千忽覺,洛秀林的勢力或比她想的更龐大可怕。

寶雲來到身邊之後,阮千千不用再提防暗中調查一事被宮中人知曉,對着端木朝華,也是只字未提。

每日夜深,寶雲借着來她寝室整理床鋪傳遞消息。

“田大人去了禦藥房整理藥材,遇上李太醫,說了幾句話。”

“宮外擡進來的轎子進了南苑,是田大人親自去安置的,裏頭的主子不知道是什麽身份,但是名女子。”

“田大人在朝堂上參了前朝戶部尚書顧大人一本,皇上将此事交三司會審。”

……

“寶雲。”

“嗯?”正在疊被的寶雲擡頭來,看見阮千千拿金撥子将燈挑亮一些。

“你不是說,想離開你家主子。”

寶雲的身子僵硬一瞬,從頭到腳都像被冰水兜頭澆下,再是一顫,繼續手頭的活,說,“那時候我不懂事。”

阮千千蹙眉奇怪道,“現在不想了?”

“不想。”

“那你必是把我讓你查的事,也禀告給你家主子了。”見寶雲沒有否認,手上一頓,阮千千知自己想得對,“你家主子比我清楚我要查的是什麽,他肯不談條件幫我,一定有所圖。”

“我本來想從你口中知道你主子圖的是什麽,但如今你不想離開他,我也不會教你背叛你主子。”

低下頭去掩飾起表情,寶雲說,“謝謝你了。”

“不必,我還有別的事要交給你。”

寶雲擡頭,“什麽事?”

“幫我傳信給師兄。”阮千千說罷走到妝鏡前,從妝奁裏抽出火漆封好的信封,眼如珠玉動也不動地盯着寶雲,“你有辦法将我的一舉一動傳遞給洛秀林,把這信交給師兄,對你而言,更加容易吧?”

“憑什麽,我要幫你?”寶雲唇邊的弧度,好似聽到什麽笑話,“我跟了你幾天,你就真當是我的主子了麽?”

“這倒不是,全是一個朋友的拜托。”

寶雲冷冷背過身去用手掌整平被面,“跟了公子的人,誰可能有朋友?你現在對我好言軟語不過因我還有用處,等用完了,你能給我什麽?”

微微挑高的眉露出一絲輕微詫異,轉瞬又變成笑,阮千千說,“給你解蠱。”

寶雲猛地瞪大眼,“你怎麽知道……”

“解你身上的蠱,洛秀林用什麽手段控制你,我都能還你自由。”像看透寶雲心頭的懷疑,阮千千走近一些,幾乎與她貼面而言,“你該知道,洛秀林的師父是誰,這個人,我可以幫你找出來。找到他,你還愁所中的蠱沒法解去嗎?”

寶雲的唇色極白,想要相信,又不敢相信,渴求多年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達成的心願,這一刻唾手可得。且不論真假,都是抵擋不了的誘惑。

一旦離開公子,天高水遠,她亦可像十丈軟紅裏的嬌媚女子,嫁一個老實憨厚的男子,對他好,再不用提心吊膽笑意裏的虛情假意暗箭難防。

“怎樣?你願不願意。”

寶雲蒼白無力地閉了閉眼,“我有什麽好選的?”答應得雖無奈,但下一刻便将阮千千手上的信接過,“信我會轉交,你差遣的事,我也不會再如實報給主子。你在賭,我也在賭,但要記住。我只有這一條命可以賭,如果出了差錯,你也沒有多的機會。”

看着寶雲走出門外,阮千千坐在床邊上,滿臉木然看不出表情。

☆、夏夜未央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仲夏夜晚濕熱的天氣,從湖面上吹來的晚風帶着微潮的香氣,像是荷花。潺潺的水聲爬過屋檐,在檐下垂下細密的水簾。

端木朝華來時,阮千千早已睡得沉沉,由是把腳步放得輕緩,一步步從門口踱到床前。

那張熟悉的臉深陷在被中,手指輕撫過是微帶褶皺的眉心,和他眉心一般的不能舒解。

阮千千不知道,端木朝華雖答應晚間就宿在暖閣,實際卻每日黎明之前都來她這裏小憩,進殿之前特地從窗畔吹入命禦藥房特地調制的安眠香料,待藥效發作,她睡得沉了,他才小心翼翼地進來,将人摟在懷中,縮手縮腳像小動物一般汲取些溫暖,不待天亮便起身用膳打點朝事。

如此這般過到盛夏時節,便是阮千千想要視而不見,也在宮中聽說了些風聲,南苑住進的那位主子,許是要問鼎皇後之位的。

派人去暖閣邀端木朝華晚間一并用膳,于阮千千跟前伺候的宮侍,是新鮮年輕的面孔。皇宮換了主子,自然是連下人也要一撥一撥換幹淨的。

小太監不敢擡頭看天威,等宮侍躬身退下,那未能見到的九五之尊,臉上難得露出毫無城府的笑。短暫得便如水珠滾落在湖面那絲若有還無的痕跡。

都說安王爺雷霆手段,先帝病重時,只得這一人在跟前伺候,湯藥都未曾假手他人。那晉王總擁兵數十萬,但先帝在時便恐其生異心,便以朱筆在國之西南圈出一塊與他。先帝駕崩前幾日,晉王調動西南大軍入京,謀逆之心,昭彰于世。先帝駕崩時,下诏傳位于安王爺,遺诏至今收在宮中書雲殿,雖是不傳之秘,但新皇并不在意,文武百官皆可取閱。兩個王爺同是調兵進京,卻一個是謀反,一個是保端木家江山穩固百姓安康。

至今,阮千千不明白,端木朝華究竟為何要當皇帝。她至始至終不信,是先帝傳位,端木朝華只是順應朝中呼勢。

桌上三十八道菜,剛吃沒兩口,阮千千就擱下筷子,像是有話地盯着端木朝華,但未開口。

“吃這麽點,最近越發的瘦了,碧珠,盛湯。”端木朝華一面吩咐,一面往阮千千碗中夾一筷子人參筍,看她乖乖吃下,表情亦和緩不少。

“近來食欲一直不佳,禦醫開的藥也吃得不少,想是不服他們的方子。不如……”阮千千停頓一番,“叫我那謝師弟來,他的醫術你也知道的,甚是高明……”

“便依你。”端木朝華打斷她,“不必對我說這麽多,但凡是你要的,跟身邊吩咐一聲,還有誰敢攔你?”

阮千千愣了一陣,笑笑,“沒人攔我也該和你說一聲。”心下卻微詫,會想到對端木朝華一通解釋,自是不比當初那樣心內光明,現在有事相瞞,連帶着行事都倍加小心謹慎。

“湯要趁熱喝,涼了滋味便不好。”端木朝華手上托着碗,竟要喂她。

阮千千頭一偏,微紅了臉低下去,“我自己來。”

想她是不好意思了,端木朝華也不強求,将碗放在她掌心,見她端穩方才肯放開手。

湯喝到一半,阮千千眉睫橫掃,說,“碧珠,我給王爺炖的參湯還在爐子上,你去端過來,仔細着些。”

見她有話要問,端木朝華将伺候的宮侍一并遣退,屏風之內便只有他二人。

微紅的嘴唇上還泛着湯色,水光潤澤,忽然間就是肩頭一緊,端木朝華壓低身去将那點湯水舔入口中,道,“今日的廚子不錯,回頭重重賞他。”

待二人分開,阮千千面上有些薄怒的微紅,瞟他一眼,似是嗔怪,嘴上不饒道,“看來參湯白炖了,你哪裏需要補氣,再補恐怕得血管爆裂而亡,到時候我的罪過就大了。”

端木朝華瞧她唇角勾起來的弧度,嬌小美好像一雙小小月牙,心情也很是不錯。情難自禁将她勾在自己懷裏,一只手把玩她耳後未收拾幹淨的發,弄得她脖子上酥癢的,泛了一圈粉紅。

“請你過來是我有事要問……”

“那最好你天天有事問我。”端木朝華興頭來了,便盯着那抹微紅,視線怎也挪不開。

“我說正經,你倒好……”掙着還有一絲清明,阮千千将端木朝華一把推将開,情動之間眼中也含着些水氣,深吸一口氣,端坐好,方才把話吐得圓整,“你放在南苑中的人,是誰?”

好似汗涔涔的身子忽被一桶冷水兜頭澆下,端木朝華愣了一下,方才的興頭頓時煙消雲散,正襟危坐道,“無關緊要的人。”

“既然沒有什麽緊要,明日午膳我便和她一塊兒用吧,正好瞧瞧是什麽樣的國色。”

端木朝華吊起眉梢,醒過味來,“你是在吃醋麽?”頓時滿面喜色,抱住了阮千千湊在她耳畔低低問,“吃醋了?”

阮千千被鬧得脖頸癢得不行,實在沒辦法,終于道,“便是吃醋又如何?我還不能吃醋了?”

端木朝華笑眯了的一雙眼,一時像極了偷吃到魚的貓兒,“能吃,吃得好。”将頭枕在她肩上,若說近幾個月來他仿佛跋山涉水連一口幹糧都沒好好吃過的苦行者,現在卻是活脫脫有人給他一頓好吃,一張好床,讓他吃飽喝好睡足,說不出的歡喜。

又鬧了一陣,端木朝華将她臉上淩亂沾着的發理順下來,說,“我不瞞你,南苑住的是你認識的人,就是我表妹,皇甫倩。”

之前聽宮人描述,寶雲探得的消息,阮千千本就猜中是她,倒也沒多少詫異,又道,“你接她入宮何必神神秘秘的藏着掖着,本沒什麽的事,你藏得好,宮中反傳遍了,說你要立她為後。”說到這,阮千千覺得話語有差,繼續說,“你的皇後之位立誰本與我無關,但如今先帝喪期未過,你娘……無論如何也不是立後封妃的時候,你剛即位,當謹言慎行才是。”

端木朝華見她這樣擔心自己,唇邊的笑紋深沉,便将一整晚都耽擱在她這裏,也不覺浪費。只是第二日上朝,免不得要和一幫朝臣,從上朝渾到下朝。

第二日,在暖閣與兩位重臣議完事,一位是兵部尚書,當年端木朝華帳下的馬晉沖,領兵進京護駕有功,封為兵部尚書,另一位戶部尚書,是新科的文狀元,初生牛犢不怕虎,什麽都敢說,什麽都不怕,沖勁可贊但穩重不足。

等到兩位尚書都從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