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暖閣出來,在外侍候的公公尖着嗓子說一句,“二位大人走好。”擡頭驚見了那二人,哪有半點朝臣模樣,俱是面紅耳赤跟市井間打賭不遑相讓的升鬥小民一般。于是閉口不敢多話,怕當了大人們的箭靶子,把暖閣內不能撒的氣都撒出來。
再一會兒,端木朝華從內裏走出來,讓擺駕雲華殿,這時卻有下人來報,說田沖有事禀報。
望望天邊将暮的紅色,端木朝華屏退宮侍,準田沖進閣中敘話。
田沖走得急,帶着袍腳俱是浮動微風,将暖閣門仔細閉好,方才對着端木朝華跪下,垂着頭不敢看座上之人。
“皇上,臣下有一事要禀。”
端木朝華讓他起身,田沖跪着不肯起身,眼前的人打小跟着他,端木朝華從未将他看做外人,便是登上帝位,與他之間的情分,一如在府上一般。如今見他如此謹慎恭順,端木朝華的聲音也有一絲緊繃。
“說。”
“陛下入宮那日,吩咐臣接阮姑娘進宮,當日申時初刻,臣接到密報說宮中有變,讓臣率暗衛入宮拱衛。”
眉心蹙起來,端木朝華是不知道有這事的,但面上并未露出詫異,只聽田沖接着說下去。
“臣到宮門口時,晉王叛軍正在攻城,從城外看不出勝負兇險,便帶了一小支親衛從側門宮牆僞作晉王軍爬上城牆而入,但到了城頭上,方才看出,我軍占盡贏面。臣當時便覺得不對,立刻領暗衛往回趕,路上和一路人馬厮殺,來人武功都不弱,耽擱了不少時辰,後還放跑了幾個,活捉的那幾個本是要留下問話的,誰知全都服毒而死。”田沖說着面色有些發白。
江湖也好,朝中也罷,總有人豢養死士,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那才是最可怕的。
端木朝華摩挲着扳指,說,“為何你那時候不禀,現在才報?”
田沖急得額上冒汗,卻連擡一擡手背都不敢,頭垂得極低,“當日回到府中,已有人接了阮姑娘離開,臣立刻派人去找。本以為有人劫走阮姑娘,當時王爺剛鎮住晉王軍,臣不敢報。而日暮時分又得到消息,阮姑娘已經在宮中,臣想,既然阮姑娘平安無事,何必讓王爺多操心。”
桌上的茶已經涼透,端木朝華的手掌心貼在上面,只覺好似心裏有一塊碧玉慢慢沉下去,沉到了底端。
“近日臣的一舉一動都受人監視,便多留了心眼。”田沖這時終于擡頭,面有難色地說,“跟蹤臣的人,是阮姑娘身邊的侍女寶雲。”
端木朝華細細聽着檐上的水聲,宮中夏日用水車引水上房,從檐上澆下形成的水霧,足以退熱。這時他卻忽然覺得,是涼得有點過分,一點一點滲入心口去,冷得透了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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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夢裏醒來時,只覺裏衣都濕透了,黏膩的好不難受,着下人打水來泡澡。在浴盆裏坐着想了好一會兒,也想不出夢見的是什麽,後來不知怎的,竟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已經回到床上,身邊溫暖而熟悉的氣息,讓她眼眶有一些潮熱。
轉過臉映入眼簾的,是端木朝華那張臉,他的眼睜得極大地看着她,一動也不動,只眨眼時眼睫像蝴蝶翅膀一般扇動。
見着她閉上眼,又再睜開,眼周溢出的水漬,勾着端木朝華将唇湊過去吮去。舌尖嘗到淺淺的鹹澀,端木朝華張了張口,喉頭忽然發緊,沒能說出話來。
“你怎麽來了?”本先睡了一陣,她精神是極好的,語氣裏也透出些微歡喜。
“……做完事就過來看看你。”
“我有什麽好看的。”話是這麽說着,心尖尖上卻沾了蜜似的有了甜意,将臉埋在他懷中,微醺的暖意讓人醉了一般。
半晌,沒聽見響動,阮千千察覺到端木朝華手腳僵硬,不似平日裏親熱,雖任由自己抱着,但平日裏他總要将她摟在懷中,生怕被人搶了去似的,微微疑惑地擡頭看他。
“你身邊伺候的人,除了碧珠是原來尚書府中就伺候着的,別的大多是新買進宮的,服侍得可得你心意?”端木朝華面無表情道。
她視線定在他下巴上,伸手撫弄顯得僵硬的唇線,說,“只得碧珠一個就夠了,別的我不讓他們近身。原本我年紀小時就不在尚書府中,便沒有人伺候,也能過得很好。”頓了頓,接着說,“我這邊你無須太過操心,平白讓他們緊張得半死,做起事來千百個小心,反倒容易出錯。”
“哦?除了碧珠,就沒有用得順心的?”
聽不出情緒的語調,阮千千略覺出不對,稍從他懷中離開一些,打量着他僵硬的表情,皺了眉頭,“怎麽話中有話似的,今日朝堂上發生什麽難事了嗎?”
端木朝華從她懷中抽出手臂來,繡着一雙并蒂蓮的床帳就在眼前晃來晃去。
“沒有。”他緊閉了眼。
“真沒有?”
“嗯。”
須臾沉寂過後,端木朝華仍是閉着眼,輕聲問她,“伺候你的那個寶雲……”話語慢下來,似乎不知應如何說的好。
阮千千本睡得淺,現在聽到寶雲的名字,驚得瞪大眼看着枕邊人。那人卻無知無覺地緊閉着眼,淡色的嘴唇一開一合。
“李安說,伺候你的那個寶雲手腳利落,想調她到我跟前伺候。禦前沒個伶俐人,李安一把年紀還要操心這個,朕可憐他替他開口,問你要了這個人,再調兩名婢女來雲華殿伺候。”似乎是換了一口氣,頓了頓。
一雙黑得像古井般深沉的眼,顫顫地掃過來,問她,“你意下如何?”
☆、出宮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更漏沿着水聲,從檐上滑過去,落下來。
她本來将眼睜得極大,端木朝華的問句真到了耳裏,好似一記清音在腦子裏回響,頭靠回枕上,怔忪片刻,極輕極緩地說,“你都知道了。”頓了頓,似乎在想要怎麽開口解釋,剛啓開唇,端木朝華以手掩住她口唇。
“累了,歇吧。”
她眼睜睜看着那人臉上倦容憔悴讓人心內生疼,連掌心都是涼的,人說掌心的溫度就是一個人心裏的溫度,端木朝華,你此刻心內在想什麽,竟涼成這樣。将那只手拉近了,阮千千說,“才說幾句話,你便累了,我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了嗎?”
話語雖輕,在寂靜的夜裏卻明顯。
她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難過,一口氣憋悶在胸口,上不接天下不着地。
“你多想了,快睡吧。”
眼珠在端木朝華面上轉了又轉,将他的手捏在掌心,很緊。她說,“近日,我遣寶雲去查田沖,這事本就沒打算瞞着你,只不過一時忘記說……”
“我真的很累,你一刻都安生不下來嗎?”端木朝華打斷她,眼不睜,背轉身丢給她一個背影。
驀然間眼眶發熱,情緒上頭,阮千千對着那盞背影忽然難受得很,手指緊了又緊,聽見自己急切的聲音,“本來一天能見你一面已是不易,見面便不說話,何必要見?”
端木朝華肩膀僵着,猛地坐起身,将被子丢開,扶了扶淩亂偏轉的發髻,眉心緊蹙着說,“那便不見。”說罷真的下床要走。
眼見着他走到門口,阮千千一口冷氣紮在喉中,隔着氣聲音端不穩,“我查不得田沖?”
聞言端木朝華的腳步頓住。
“田沖跟着你出生入死,是你的得意心腹,你若辦什麽事,其中定有他的手筆。所以我查不得?”說着難免神色有變,吊起了眉梢,她一只手狠狠将床柱掐出印子來,目光如刀如刃投注在端木朝華背上,“至今,你尚且有事瞞我,有事不能告訴我嗎?端木朝華,你到底将我置于何處?”
始終沒有回頭的背影,越是沉默,越是拖得久,阮千千越覺心中有怒火舔燒。
腳步一動也不動,半晌,端木朝華方才緩緩開口。
“你說會信我,這難道就是你的信任?”
極低沉的音色帶着隐忍的凄楚,他的手摸上後腦,将發上玉釵拔下,烏發在指間劃過。回轉身,面上神色不明。
“你查田沖,我沒有怪你。我只當你是心急,想盡快抓出殺你爹的兇手,但我早說過,你将此事交給我,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會幫你報仇。你既然答應,為何支開我夜裏卻不在寝宮?你去見的是何人?在何處見的?那人對你說了什麽?寶雲,便是那人派來給你幫忙的吧。”他極疲憊地閉了會兒眼,又說,“你信外人,多過信我,縱是我為你做再多,又何用?”
嘴唇微微泛白,原來第一個晚上他就知道自己不在寝宮,若不是派人監視,他怎會知道得這樣清楚。阮千千不知,端木朝華會知道,全是因為無論再晚,他都會再來她宮中一趟。一時間只覺可悲可笑,連帶着笑意到了臉上唇畔,嫣紅了雙頰,說,“你倒知道得清楚。”
端木朝華并未覺察她面色裏哀戚越甚,自也覺得乏,一步步走回阮千千面前,把玉釵遞到她眼前。
阮千千不解地來回看着他也看釵子。
“你若想報仇,就明面上來。”說着将釵子按在她手心裏,再将那微微僵硬的五指都捏回來,捏合在釵子上,“如果我連你都須得提防,那天下于我又有何意義,此身于我又有何用處?”
端木朝華松開手的同時,阮千千好似被抽去主心骨一般,茫然無措地盯着他,卻在那雙眼中找不到任何情緒。
“田沖是為我辦事的,你給他定罪,就是給我定罪。罪即當罰。”單薄的亵衣松将開來,将胸膛袒|露出來,玉白無雙得刺目。他尚且不肯放過她,步步緊逼,“你要讨你爹的命,也是該當。我身在此,你想好了,就動手吧。”
“我沒有……”
“我不喜歡猜疑。”
說是她給他定罪,阮千千卻覺得是他定了自己的罪,忽而笑,一面笑一面眼眶越發紅,“你以為我是聽了誰的閑話,才去查田沖嗎?我爹死的那天,來接我的是田沖,人頭便是他親手交給我的,我不該查他?”
端木朝華雙眼緊閉默不作聲,片刻後搖了搖頭,“我以為至少你會懂,我要的是兩個字,不疑。”
可笑到了極處,阮千千冷笑一聲,“你到底做了什麽可以讓我相信你?從安親王妃薨逝,你就把什麽都藏在心裏。再親密的兩個人也是兩個人,我沒有辦法與你心有靈犀,沒有辦法你不說也猜到你心中所想。端木朝華,這件事我要是有錯,不過錯在未能及時告訴你。死的那個人是我的生身父親,你不急,我急,我不能讓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寧。”
“那你便殺我報仇罷。”
他握住阮千千的手,她的手抖得厲害,他卻出奇的平靜。
“取我性命,沒有那麽難。”頓了頓,端木朝華又含笑道,“我不會躲。”
泛着溫潤光澤的玉釵抵在心口,卻是鋒利非常,稍一用力即有血珠滲出,鮮紅的顏色由小變大,成為滴溜溜的一粒紅珠,随着呼吸顫巍巍地上下起伏。
“你不要逼我。”連說話都變得費勁,阮千千想穩住手腕子,偏生力氣比不上他,手腕泛酸,越發使不上力。那釵子就順着端木朝華的力氣,不受控制地往心尖上推。
他唇色發白,兩邊唇都抿緊下沉,手勢鎮定非常。推進一寸以後,仿佛忽然有了痛感,眉心微跳一下,極淺地蹙起。
端木朝華放開了手,釵尖已紮入寸許,她渾然未能回神,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盈盈有光。
“動手。這件事莫非還要我教你?”言語裏帶着些嚴厲。
喉頭被揉進了沙子一般地說不出話,緩過勁來,她說,“我爹真是你殺的嗎?”
端木朝華的眼睫在她眼前垂下,蝴蝶翅膀一般撲扇了一下,像是掙紮一般,神色卻淡得很。
“是。”
他都懶得問,她是不是相信,只是凝眸看她。
忽而間胸口痛得急了,方才不信地低頭,這一瞬釵子撞到骨頭,擦着骨邊戳進去發出沙沙的暗響,只有身體能夠銘記的細微聲響。
将釵子送到底,釵尾停頓在他胸口,她連拔出來的力氣都沒有。
“怎麽不拔?你這樣,我怎麽死得了?”
清淡的語氣讓阮千千猛地直盯着端木朝華,“你就這麽想死?你就這麽想逼我?端木朝華,我看不懂你,從來沒有懂過。”
他碰了碰釵尾,傷口處的疼痛刺刺的,臉色蒼白唇邊卻噙滿了笑,“你師兄,大概已經進宮門了罷。你們走吧,若真的有國喪,你也替我披一回麻,戴幾日孝。”
深吸一口氣,阮千千跳下床,腳步虛浮踉跄幾步,扶穩桌子回頭狠狠看他一眼,“你死不掉,要是真死了,我也不會為你掉一滴淚,我怎會為殺我父的人掉淚?”
說罷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
她說的不掉淚,迎着不知什麽時候開始的雨幕濕透滿臉。
“田沖。”
一抹黑影掠入,急切道,“王爺快宣召禦醫。”
“我自有分寸,你引林少庭去東門等着。”
“是,不過,王爺的傷勢……”
“不礙事。”端木朝華閉起的眼透出深沉的疲倦,她終究還是沒能直取他的性命,一彎淺笑讓田沖傻眼。
☆、未雨綢缪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林少庭入宮已有些時日,從進宮起他便被安排在宮中偏僻殿室,直至今夜,宮侍來禀說師妹約他在東門相見。
他心覺怪異,據他所知,阮千千的居室離正殿不遠,私下與他相見應當選在近處才對,怎會選在宮門口?且到了宮門處尚且不見師妹出來,林少庭掌心捏着一道寒光,只怕有變,屆時恐只能借宮侍性命一用。
然而他的直覺最終劍走偏鋒未能應驗,茜紗宮燈引着的纖瘦人影,走近了看,不是阮千千又是誰?
只低低叫了聲“師兄”,她便如紙人一般委頓下去。
林少庭抱在懷裏的分量極輕,急匆匆搭上她的脈門,方知沒有大礙。
這時從不遠處匆匆趕來穿深碧色官袍的人,擡起頭來,林少庭凝眉從腦海裏撈出個名字來。
“田沖?”
“正是。”田沖對林少庭道,“帶阮姑娘出宮後,暫且遠離京城,無論歇腳在何處,請林公子傳個信到宮中。免我家主子挂念。”
林少庭只覺好笑,“這一出宮,我自會照顧好師妹,山高水長再不會礙着你主子的眼,他未免牽挂得多了些。”手在阮千千肩上緊了緊,忍不住心頭一揪,怎就瘦成這樣,滿把捏到的都是骨頭。
“公子……”
“我和你沒有什麽好說的,江湖人行事有江湖的規矩,就此別過。”說罷林少庭不再多做停留,将阮千千橫抱起來,自行去了。
醒來時是在寶蓋華車裏,不知多久未曾進食,阮千千皺起眉頭,只覺得胃中翻騰得難受,出口的聲音像打在水上的漂子一般,“師兄。”
林少庭坐在前頭趕車,聽見後大喜,将馬車停下,鑽進帳中,一手撐住她的背将其扶起來,另一只手将水袋遞給她,看她急吼吼喝水的模樣,知道她渴得厲害,将袋子頸口捏住,道,“慢些,小心嗆着。”
涼悠悠的水仿佛使得通體都清爽了些,阮千千略略笑,嘴唇蒼白得很,說話嗓音仍舊細微,“這是第幾日了?”
“兩日半,不遠處有城鎮,我們歇一歇,置備幹糧,正好好好吃一頓歇一覺。”
抿了抿嘴唇,她又拎起水袋,這次喝得斯文了許多,面上神色本放松得很,喝着喝着手上動作停頓,連帶眉心也揪起來。
這點神色變化自是沒有瞞過林少庭的眼睛,問道,“怎麽了?”
阮千千怔了怔,說,“沒,趕路吧。”
只道她是剛睡醒過來,神智還在混沌中,林少庭收拾好水袋又扶她坐好,将軟枕墊子等物事塞到她腰下,見她神色渾噩,僅僅微皺眉頭,說,“那我趕車去,你想想有什麽想吃的,晚上我們吃去。”
“嗯。”點頭微笑是不想讓林少庭擔心。
待人影消失在門簾外,阮千千垂下一雙眼睫,眼裏似看見一抹飄忽着的紅。手痙攣地彈動了一下,依稀裏持着兇器紮進他胸口的觸感還在,胃部難受起來,将頭緊緊抵靠在窗格上,馬蹄聲和木縫裏擠出的颠簸,在耳中隆隆作響。
到傍晚時,林少庭和阮千千就近找個小鎮歇下,因到鎮上暮色已薄薄籠罩,加之二人沒有什麽心情細細賞玩,只盡快找到客棧,讓阮千千先随人上樓安置,林少庭自行去樓下安頓車馬。
大抵是遠離北朔京城後的尋常城鎮,客棧規模不大,但貴在布置精巧打掃得也幹淨。坐在板硬的床邊,吩咐小二再取兩床被褥上來,阮千千便覺着乏了,眼皮耷拉着想睡覺。正歪靠着,門邊響動,林少庭已經安頓好車馬,進門來了。
她本想勉力扯出點笑,但唇角僵硬确實是沒辦法的事。
林少庭見她面色沉凝,那日在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想問,卻自知現在不是時候,索性岔開話題道,“前幾日我寫信給師父,他說現在東夷,我們從南楚取道,若依尋常腳力,至多一月就能追上,師父已回信說會在東夷等我們。”
阮千千擡眼,“師父現在可好?”
見她起了興致,林少庭心中暗喜,說,“好得很,師父和國師大人一路為伴,并不孤單寂寞,等我們去了,更可以好好熱鬧一番。”
“嗯,”阮千千點點頭,“很久不曾見過紅岑師姐,若她也能來,就更好了。”
林少庭沒有做聲,其實已打定主意傳書給紅岑,讓她也趕往東夷,就借着去看望師父的名頭。
“師兄。”
“嗯?”林少庭擡起頭。
阮千千與他目光對上,急匆匆又低下頭,猶豫一番終于還是問出久來盤踞心頭的那樁事情,“洛秀林,他究竟是什麽人?師兄與他何時相識又有何淵源?”
沒料到她忽然問起這件毫不相幹的事,林少庭說,“你想知道這個?”
“他熟知宮中密道,能将身邊侍女安排入宮,當初請我去多寶齋,我爹和端木……皇上都未能找到,舉止裏進退有度不卑不亢,比之尋常商人,又多幾分威嚴。寶雲能傳信給師兄,想必,師兄那時正藏在他府中吧?”一眼中清澄見底,看得林少庭也有些驚詫,沒想到阮千千其實已暗中看出他與洛秀林有幾分瓜葛。
淺淺的褶子化成唇畔一絲若有還無的苦笑,林少庭摩挲着拇指,說,“已經過去的事,本沒想對你提。”
阮千千直盯着他,顯然是要聽個明白的。
林少庭繼續說,“洛秀林與我有恩,我們相識于舊年,這些年行走江湖,零零碎碎也有幾個談得來的,他算是一個。後來我來北朔,一是為了看你,二來也是他有事相托。現在他交代給我的最後一件事我也已辦成,往後可能再不會見了吧。”說着面色露出些惆悵,但很快便回過神,卻見阮千千抿着的唇角帶着些若有所思的意味,他問,“怎麽了?”
洛秀林能自如出入宮中,只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聖。然而這樣的念想只在阮千千腦海中露了個面便又沉下去,這些,已是與她無關,于是搖搖頭,說,“沒事……”
“客官要的被褥,小的這就替您鋪上,還請姑娘起一起。”滿臉堆笑行事利索的小二說話聲打斷二人的談話,等小二退下,一時間相對更加無言,只等着林少庭搖頭退出門。
她睜圓着一雙眼,漫無目的地看着牆上白灰,血絲在眼白上糾纏出倦怠。
宮中更漏聲聲,已是夜深,暖閣的燈火通明卻未稍,壁上堪堪剪出端木朝華的影子。他看一眼牆上只影,似讪笑了一下,又埋頭于奏折中。
他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從前是如此,現今亦如此,中間種種紅袖添香彼此相伴的歲月,倒像幻夢一般。
丢開奏折窩在椅中,端木朝華凝成墨玉華光的眼在雕花窗棂上滑過,貴妃榻已空,小幾上閑置的半卷黃頁,是她走前還在看的北朔史錄。他心頭沒有太大波湧,胸前傷口卻隐隐有些作痛。
恍恍惚惚的視線仿佛就此看透萬水千山,你現身在何方,有師兄護着,定當無恙。
“來人。”端木朝華從思緒裏抽離,揚聲道,“晚膳熱一下,擺上來吧。”
他還有很多事要做,在此之前,沒有資格搞垮自己的身體。
北朔京郊有一座金碧輝煌的宅子,只主人家防得緊,從外頭難以窺見裏頭住的是什麽樣的人。只曉得那朱牆碧瓦裏圈的總是什麽富貴人家,且主人難得在家,平日由一幹下人打點,從不曾懈慢。
這幾日宅中像有些不同,頻頻有人拜訪,看來人衣飾穿着,皆華貴難言。偏主人不肯見,成天閉門謝客,直至端午那日,一頂八寶鎏金的轎子由幾名美貌女子擡着,款款停在府門口。
來拜訪的客人正巧趕上,奴役向自家小主子看了眼,方才走上前去作揖打千。
“公子終于回來了,我家主子相候多日,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入園觀接天蓮景?”
轎內半天沒有聲響,下人也只恭候着,腰也不敢直,等到背脊發酸額上有細汗滲出時,方聽得珠圓玉潤的一個聲音。
“我乏得很,今日不見客。”
下人焦急地張張嘴,要說什麽,他身後長得十多歲的少主子卻笑而發話,“那公子好好歇着,在下上一月路過宮門,偶遇到一位姑娘,見她體虛氣弱,忍不住施以援手,将她帶回府中。只因聽她說是公子府上的婢女,方才找了來。”
青翠的轎簾上銀白色的絲線繡的是九百九十九只栩栩如生的翠鳥。
“王福,稍後把姑娘送回。這就啓程回府吧,莫打攪了公子休息。”
少年音裏不符合年齡的氣定神閑惹得簾後的洛秀林撈起轎簾往外看了看,那小主子已在仆從的簇擁下上了轎。青色的華服包裹下,是比北朔少年纖瘦的背影。
洛秀林勾起一絲狡黠笑意,仿佛知道了什麽。
被送回府中的寶雲終于醒來時,初睜開眼的迷惑茫然片刻以後蕩然無存,從床上翻身滾落在地,果然瞧見一雙鹿皮流雲靴,驚得額頭上一片濕涼。
哆哆嗦嗦的音從口中吐出,“主子……”
“久不回來,還是這裏的茶好喝。你還記不記得,我曾贊過院子裏出來的侍女,沒有一個茶有你泡的好。”似是問句,洛秀林說來卻是慵懶平緩的陳述。
“奴婢想不起了……”
話音未落,尚未嘗過的新茶避過她的臉,猛然砸在頸側,衣服是被人換過的,滾燙的茶水輕而易舉就将熱度透過單衣傳達到皮膚上。順着頸窩,漫過肩胛,肌肉一跳一跳地抽搐,寶雲只動也不動,面色僵硬地将頭埋得極低。
“現在,可想起了?”
“是。”
“這次出去,我尋到了好東西,雲兒。”眼風漫不經心地往斜後方一掃。
立馬有乖巧伶俐的小丫頭走出來,豔紅仿佛朝日的鞋尖輕巧地撥動人心弦,脆生生的音聽上去不過是幾歲裏的小女孩。
“雲兒在。”
被洛秀林拉過去的手綿若無骨,安順地伏在他掌心裏,洛秀林看看她,又看看地上跪着發抖的人,說,“她的茶比你泡得好。”
多的尚未說,寶雲的身體已經看出僵直。
洛秀林緩慢地說,“這可怎麽辦呢?我只有一個人,一張口,卻養了兩個茶藝絕頂的侍女。這麽做生意可是不成的……”
馴順如同兔子一般的小丫頭雲兒臉上尚且帶着天真的笑,被主人誇了露出的羞赧染在顴骨上。
下一刻手還溫熱着,笑卻一絲一毫都絕不能延展開,面部定格在痙攣抽搐上,瘦弱的身子倒下去就像是紙片一般無力。
立即有精靈的下人端來金盆洗淨洛秀林的手,抹上潤澤用的脂膏,保養良好的手呈現出溫潤的玉色,洛秀林懶得看寶雲,一面往外走,一面閑閑地道,“你的臉尚且有用,還是服侍她的身邊人,怎麽用你該自己去想,不要事事都讓我提點。我要什麽,你該清楚,我不要什麽,你更該清楚。”
她當然清楚,他要的,是北朔大亂的結果。
他不要的,是沒用的棄子。
嘴唇被咬破滲出來的血打在地面上,若做不成他的棋子,雲兒的下場,就是她的結局。不,或者她更慘,她怎能忘了身上尚且有能讓人不死不活的蠱毒。這一瞬間,寶雲恨透了阮千千沒能将端木朝華殺死。
☆、白雪紅梅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一路東行,所見景致漸漸不同。東夷男子多着錦緞長衫而外又罩紗衣,顏色多為绛紫。女子襦裙及地,臂挽披帛,顏色鮮豔明亮,多為石榴紅、杏黃色,望眼而去姹紫嫣紅好不熱鬧。
剛挑簾從馬車裏望了一眼,就有明媚潑辣的聲音傳來。
“小師妹,大師兄!你們怎來得這樣晚,再晚些時候我可就耐不住要先去游玩,不等你二人了。”
說話的女子穿一身窄袖收口的鮮紅勁裝,滾鞍下馬将鞭子收好別在腰間,扣住阮千千的手,一面使了點力氣将她拉下來,一面又是體貼地扶住她的腰,讓她站穩了。
林少庭望望她身後,沒見到花山公與她一處,問道,“師妹,你不是說已經和師父彙合了嗎?怎不見他人影?”
紅岑搖搖頭頗不耐煩地深眉鄙夷道,“本是要和師父一塊兒的,但師父不知道從哪兒撿了個娘娘腔的男人帶在身邊,那人一路直黏着師父,黏糊勁兒趕上糯米團子了,我受不住,先辭了師父來這邊接你們。正巧讓我趕上,否則你們還要好找。”
堂堂國師大人在西陌也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角色,被人說成娘娘腔,難得見到什麽表情的阮千千也忍不住笑起來,“他算是我們的師叔,和師父是同門。下次見到他別再說他娘娘腔,你要是誇他長得好看,師叔說不定能傳你幾招蠱術。”
說到蠱術,阮千千猛地想起與寶雲的約定,又道,“他們還有多久能到?這麽久不見師父,也不知是胖了還是瘦了。”
擺擺手,紅岑挑着一雙英氣十足的濃眉,說,“別挂心了,就你說那師叔,師父有手有腳的,他偏要事事伺候,洗臉水都不讓師父動手,吃飯更是吃一次讓我惡心一次,非要自己試過再喂給師父,說怕燙着師父他老人家。”
倒是離琰的性子,阮千千放下心來,寶雲的事算有着落了,好歹也是讓她幫過忙的。也不知,她現在過得可好,好不好,只是好與不好也與她沒有關系了。看林少庭一臉的風霜,阮千千說,“我們先找地方安頓下來,等師父他們來了,再走不遲。”
紅岑睨着眼在二人間徘徊片刻,忽而拍着阮千千的手背大笑起來,“你竟也知道體貼師兄啦?喲,卻不知還寫信叫我來幹嘛的,師父和師叔黏在一塊兒,你們倆又……”擠眉弄眼之下,鬧得林少庭咳嗽兩聲,背過身趕着馬就先往前頭走了。
這時候紅岑伏在阮千千耳畔小聲說,“總算你也能看到大師兄的心意了,我還以為你這毛毛蟲的大意性格,要讓師兄吃不少苦頭了。”
阮千千低下頭,沒說什麽,只覺得被師姐捏着的手心越發的涼。
她有心事不曾說。
只将一只手搭在腰間緩緩觸摸,心頭有幾分不明的滋味。
稀稀疏疏的樹影在夜風裏搖曳,沙沙的聲音透出來一些隐秘。
北朔皇宮一到晚上就顯得格外陰森,一來新皇登基後國事繁忙無心在後宮走動,二來選麗佳期未到,後宮除了南苑有一位極少露面的,再來就是雲華殿有一位。南苑的本隐藏着身份,後來雲華殿之前的主子出宮了,就傳出南苑那位是皇帝的表妹,來日極有可能問鼎後位。而雲華殿麽,住的是先被逐出宮後又闖進來,現下極是得寵的寶雲。
宮中人稱“雲主子”。
端木朝華雖沒有給她位分,但一個月總有十來天宿在“雲華殿”,恩寵已是無人能比。
後宮的老人們都說,原本是雲華殿那位占了寶雲的地方,将她藏在身邊做婢女,只等有一日尋個錯處打發寶雲出宮,不想尚沒有來得及,皇上就見到了寶雲。花容月貌豈能輕易埋沒,雲華殿的舊主子因妒生恨,膽大包天地刺殺皇上。
皇帝顧念舊情沒有将其處死,只打發她出宮,再後來寶雲就成了“雲主子”,本來皇帝是要另外為她興建一處宮室,但寶雲名字裏帶着個“雲”字,正和“雲華殿”相稱。
南苑在宮中位處偏僻,而雲華殿與皇帝常住的暖閣僅隔着一道回廊,只要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皇帝待她們二人誰親誰疏。
這宮中沒有太後,後宮将來的主子,必定就在這二人裏,現在看來,是寶雲占着上風。
且說那皇甫倩入宮之後只見過端木朝華一面,起初在南苑住着她心裏還是歡喜的,以為忙過登基那兩天,自會有見面的機會。她也當體諒表哥初初喪母又得北朔天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