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艱難處境,是以一忍再忍。
後來一月兩月三月的沒有見到他,終有忍無可忍的一天,想着既然他不來,那她去見他也是一樣。豈知南苑竟有重兵守衛,一個個花言巧語攔住她。皇甫倩這才體味出,端木朝華将她接進宮,恐怕并非想順從姨母的遺願,而是有別的心思在裏頭。
只這心思是什麽,連她也想不透。
若她對端木朝華還有什麽用處,恐怕只有這滿身的醫術。皇甫倩看看自己的手,驀然苦笑起來,現在他已經是皇帝了,要什麽樣高明的大夫沒有。
“砰”的一聲脆響。
緊接着匆忙的腳步聲,侯在簾外的婢女急忙忙沖進來,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面惶恐地念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
“不用收拾了。”皇甫倩說。
“主子……”婢女猶豫地停住手,怯懦地瞟一眼皇甫倩,見她面色不悅,立刻低頭不敢做聲。
“東西放下,不用收拾了。我要安置了,服侍我沐浴。”皇甫倩臉上露出倦容,眼底卻清明。
“可是晚膳還沒傳……”宮女的聲音小如蚊吶。
皇甫倩沒有說話,只是一眼,宮女便低頭退出去,連多看一眼都不敢。她侍奉的這位,看上去溫柔端靜,但眼神裏透着一絲透骨寒意,總讓她心裏凜冽生寒。
是夜。
雲華殿中的百蘊香綿延不絕,寶雲使金撥子将燈芯挑亮些,放下時一并将端木朝華的書按壓在桌上。
“怎麽了?”端木朝華擡眼看她。
昏黃的燈光打在美人粉頰上,便如一塊香軟的粉糕,等着讓人一嘗芬芳。只可惜寶雲的神色卻無半點歡愉,橫平的眉眼,本可楚楚動人,但她的柔媚從不是為眼前的人備下的。
“你什麽時候才打算聽我說?你若不好奇她的事,又何必留下我,既然留下我,就是要聽的。一月之期已到,就是今日了。”說着紅袖擡起要掩滅燭火,腕上忽而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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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還有奏折要處理,今日不想聽。”冷凝的眉眼看向寶雲,讓她生生打了個顫,這個人的目光就像從地獄而來般,森森寒意讓人膽顫。
咬白了嘴唇,寶雲說,“我不想死。”
“哦?”端木朝華看看她的臉,那眉心有一條極細的紅線,若不仔細看,倒像女子畫在額間的花钿,若仔細看,紅線便是會動的,血紅的蟲子,在額心顫動。定睛一看,蟲子好像有所察覺,一動不動。端木朝華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到的是一條微微鼓起有細微振動的血脈。
“你的生死和朕沒有關系。”端木朝華收回手。
“阮千千她答應我,會幫我解除蠱毒。”寶雲底氣不足地說,“她答應了,卻沒有做到。我來找你,有什麽不對?”
聽到阮千千的名字,端木朝華的眼神有瞬間閃爍,不過僅僅在一瞬間,立刻又恢複平靜。
“那你應該追着她出宮,而不是回來找朕。”
寶雲苦笑道,“我是要追着她出宮的,當日不是你下旨讓人将我趕出宮,我怎麽會走投無路回到宮中?”
端木朝華側過身來,第一次正眼看她。
“你九歲跟着洛秀林,那時候他還不是四國皇商,一個小小的商賈之子。洛家貨通四國,生意越做越大。五年後洛家當家病重,欲将兩個嫡子叫回身邊,從中挑一個繼承家業。誰知二子一個在途中傷寒之後多喝了點酒,一病就沒起來,另一個被匪徒追截,墜崖身亡。”端木朝華略略松了唇角,“洛家三個兒子,轉眼沒了兩個,獨獨剩下一個庶子。洛老當家再不情願,也不能讓家業落到外姓人手中,但白發人送黑發人,悲傷過度。半月裏洛家辦了三場喪事,洛秀林成為洛家家史上最年輕的當家。各路當家都派人到洛家恭賀,一邊是滿園白绫,一邊是賓朋滿座。”
随着端木朝華的話,寶雲的面色越來越白,身子也微微顫抖。
“朕說得可對?”端木朝華睨着眼,他不是要問她,只是想告訴她,“你的主子,那時候不過十五歲,一臉纨绔模樣看座下的老前輩們,五年之內,将各國商賈,米糧油鹽等重要物資渠道,通通捏在手中。”
頓了頓,端木朝華起身來,又是可悲又是可憐地看着寶雲,“他是真正的無冕之王沒錯,但你這顆棋,遇上的對手是朕,注定只能成為廢棋。”
寶雲不住搖頭,跌坐在地上,忽然擡起頭,滿懷怨恨地問,“為什麽我就得死,我的命就這樣不值錢?”胸口急劇地起伏,她歪着身子姿勢古怪,眼白泛着紅,悲極怒極卻沒有半滴眼淚。
“朕沒有打算要你的命。是你要朕的命。”端木朝華說着拿起寶雲方才用過的金撥子,上面紅色的蠟油還沒有燃盡。他拿起來湊近嗅了嗅,“味道很淡,再用百蘊香的氣味掩蓋,只可惜了。這種毒不是一擊致命的劇毒,你想慢慢毒死朕,但你想過沒有,朕出身沙場,破敵無數,怎可能栽在這樣的雕蟲小技上。”
“是,”寶雲笑起來,“我怎麽這麽笨,怪不得他用不上我,力弱堪比蝼蟻,卻又像蝼蟻一樣貪生。我不過想活下去,連這樣的願望也過于奢侈嗎?”
“朕不會處死你。”端木朝華緩慢地說,将金撥子丢在地上,一面向珠簾後走去,一面緩慢地說,“你還有用。”
呵,一顆廢子,他說她有用。
寶雲緊按住寬廣的袖沿,胸前白緞子上繡着的幾點紅梅,像鮮血般烈烈綻放。扶着桌子顫巍巍地站起來,寶雲踉踉跄跄地跟在端木朝華身後,他玄色的龍袍上,五爪金龍仿佛要将她的生命整個撕碎。
她孤零零的,好似獨生在天地間。
“端木朝華。”
他坐在床邊,将靴子脫去,誰能想到,日日住在雲華殿的端木朝華,從未讓寶雲伺候過。他只是住在這裏,躺在她躺過的地方,睡着她睡過的被窩,帳頂上的流蘇和菡萏,都是她自己喜歡的。他出了會兒神,沒聽到寶雲的聲音。
等回過神,寶雲已到了面前,淺色的嘴唇在他面前開合,“有一件事,阮千千不要我告訴你。但既然她沒有信守承諾,我也沒必要再守諾。”
好像在寂靜的夜裏忽然大雨傾盆。
“她離宮前,有了你的孩子。”
☆、月兒彎彎
趁着端木朝華的表情凝滞,眼神裏一瞬間的恍惚。
一道寒光之下,寶雲袖中藏着的匕首狠命紮進端木朝華的胸口,縱使有些晃神,多年沙場歷練出的安王爺仍然險險躲過。
下一刻就是情勢逆轉。
手腕被大力卡住,匕首再握不住地掉落在地,端木朝華一只手抓着寶雲的腕,另一只手按住她的手臂,将整只手按壓在她背後。拉扯之下,寶雲疼得龇牙,額上冷汗涔涔,越發絕望地嘶喊,“端木朝華,你不得好死!”
眯起眼來,近乎是沒有表情的殘酷,端木朝華說,“你來刺殺朕,卻還詛咒朕,不覺得可笑嗎?要你命的不是朕,是你的主子。”
臉和下巴緊緊抵在床沿上,寶雲閉着眼,沒有睜開的力氣,眼角一滴淚猛然滲出,滾落下來。第一顆落地後,淚水便如湧泉一般。
她何嘗不知道,該恨的不是阮千千,也不是眼前這個人,而是跟随多年的主子。她恨過,卻終究恨及不上愛。
極低的聲音傳出來,端木朝華聽得不真切,問道,“你說什麽?”
靜默半晌,他終于聽清女子說的話。
“你殺了我吧。”
她就像離開水的魚,在幹涸的岸上拍尾夾腮死命掙紮仍舊不過是一死。
端木朝華察覺到她半點掙紮都不再有,只是閉着眼,口中念念有詞,“殺了我,殺了我……”
壓制在手臂肩背上的力忽然沒了,寶雲軟倒在地,被硬按住過的地方陣陣生疼。她爬不起來,即使沒有制住她的力量,慘白的臉依舊抵在床沿上。
血從端木朝華按住傷口的手指間滲出來,他本是和衣而眠,染在玄色衣料上的血色看不出來,沾染在指上方才顯得刺目。
窗口傳來踩踏的細碎聲響,端木朝華目光一凜,喝道,“誰,滾進來。”
聲音驀然斷了,那人猶豫一會兒,還是推窗躍進。
一襲夜行黑衣,映襯之下的白膚勝雪,皇甫倩擡起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表哥受傷了,倩兒這就替你包紮。”
寶雲的冷笑落地有聲,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吃力地走到窗前,掩上透着陣陣冷風的窗戶板,說,“夜還長得很,臣妾去給皇上沏壺茶。”
看着寶雲的背影,她一面走,一面将淩亂的鬓發都撫平,一身的尊榮恩寵嬌顏無雙,若不是皇甫倩早伏在窗外偷聽,恐怕真會相信,她已是端木朝華的心頭好。
掉回視線來,端木朝華并未看她,只是按着肩上的傷,眉心半點褶皺都無。這點小傷,還不能夠使他有半點聲色動容。
“你來做什麽?”
皇甫倩眨眨眼,天真地說,“來看表哥呀。”
“現在看過了,可以回去了?”端木朝華的話語平靜像是一口永遠起不了波瀾的古井。
“表哥的傷雖然小,但現在你已是九五之尊,如果讓人知道了什麽,恐怕這個雲主子的命想留也留不住了。”掀起烏黑卷長的睫毛,手指卻搭在端木朝華的襟口上,如意雲紋在指下是細膩的觸感,皇甫倩剝開龍袍,如願以償地見到他的傷口,不大,卻也流了不少血,乍一看血肉模糊令人生寒。
胸口處的傷疤翻着嫩白的皮肉,淡淡的粉色染在新生的細肉上。
“放手。”
微涼的手指按在端木朝華的傷疤上,聽見這聲不辨情緒的低喝,她無所知覺似的,輕柔按壓,反複摩挲。
“朝華哥哥。這裏,還會痛嗎?”
推開皇甫倩,端木朝華垂着頭,烏發垂在額間,閉着眼不說話。
“見不到那個人,你會不會像我見不到你的時候一樣抓心撓肺?”湊近了端木朝華耳畔,皇甫倩仍是甜甜地笑着,“不如,我替你去找她吧?”
“此事無須你挂心。夜已深了,你回南苑歇着吧。”
“表哥……”
“上一次在西陌戰場的事,你想現在就算嗎?”
皇甫倩的身子僵硬住,她以為天衣無縫,原來端木朝華早就知道,怪不得從西陌回來之後,他對她百般疏離再也不似從前。
端木朝華起身整裝,全然沒有來時想好好歇息靜靜懷念的心情,眉眼間的倦乏難以言說。剛走了沒兩步,皇甫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身邊現在需要一個大夫,沒有比我更好的人選。”
端木朝華頓了頓,再邁步時已有了主意,不過這個人選卻并非皇甫倩。他預想阮千千見到此人會很歡喜,話語也輕快些,“多謝表妹提醒,不過,接下來的日子還要請你在南苑靜心待着。下次想出來恐怕沒有這麽容易,也不怕告訴你,朕等着見你師父。”
皇甫倩跌坐在地,指甲掐下來的木屑紮進肉裏,細小的血珠卻有綿延的刺痛。原來端木朝華留她下來的目的果真不在她身上,原本就已經猜到,這時候眼睜睜掉頭來看清醒卻是另一番難受。
謝非青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時,正在夢中與老父對弈,黑白的棋子膠纏着,謝非青替父親備下的茶水,倒出來還緩緩蒸着白茫茫的熱氣,熱氣裏老父的面目顯得模糊。
“爹,孩兒在宮中辦差辦得好,皇上賞的大紅袍,一年只得二兩,讓父親您嘗嘗。”
雙手捧上的茶杯,未及落入老父手中,只見得那雙眉目含着慈愛的溫暖笑意,嘴唇甕動。
“爹,您說什麽,孩兒聽得不真切。”
老人的手遲遲不肯接過杯子,謝非青心頭着急,一面伸手去拉父親的手,一面道,“這茶可香了,涼了味道就不好了……”
似乎是碰到了那手,又似乎什麽都沒有夠到。
揮着手在空中亂抓了兩把,謝非青猛然從床上驚坐起,才發現屋內一片昏暗。敲門聲漸漸大起來,想是先前夢得太過逼真,此刻五感方才回到身上。
“誰?”謝非青一面揚聲問,一面随手抓起楠木屏風上的長衫披在身上,匆匆趕去開門。
門背後露出的是田沖的臉,謝非青揉揉眼,“田大人,這麽晚還在內宮中,找下臣不知所為何事?”
“皇上有旨意給謝醫士,謝大人收拾收拾趕緊出宮吧。”
“這麽着急,究竟是什麽事……”
“大人看過旨意便知,另外,皇上命下官調撥一批人跟着,裏頭有兩個心細的,等謝大人收拾好跟随下官出宮後,就讓這兩人跟在你身邊照顧起居,餘下的人,謝大人就不用管了。”田沖說着搶先謝非青一步,親自替他收拾細軟。
謝非青疑惑地看看手中明黃繡龍紋的一卷聖旨,目下卻又不是多問的時候,只能打定主意待上路以後再細細盤算。
日夜兼程一路東行,随阮千千離開南楚之前,謝非青是久居家中的書生一個,偶爾行醫也是在附近村鎮,走得最遠的一次不過是從老家來到北朔京都。
馬上颠簸得久了,兩雙腿走路都帶着虛浮。
剛一下馬腳下就是一軟,好在伺候的人是眼手麻利的,立刻将謝非青扶了個結實。不過就是太結實了點,一只手箍在他腰上,一只手扶着他的手臂,若是謝非青肯墊個腳,真正可以離地了。
“阿桂,你不用這麽着急,我喘不過氣了。”從阿桂有力的臂中掙脫出來,謝非青的小白臉蹭了滿面紅暈,那不是羞得,确實是沒喘上來氣。
“大人……”
“說過多少次,不要叫大人,你叫我小謝就行了。”謝非青又是頭疼又是腰疼,捏了捏眉心又揉揉腰,松過一口氣來時,見阿桂還恭恭敬敬地站着,嘆一口氣說,“我要在這小鎮上揀些藥,離開皇宮時怕耽擱得久,有些藥需要新鮮采摘的方好。你和安陸去前頭找個借宿的地方,今晚就住在鎮上,明天一早啓程,照田大人遞來的信,最多也就是兩日,我們便能趕上師姐一行。”
“是。”阿桂低頭揖手,帶着安陸先行一步。
謝非青見二人背影遠了,方才牽着自己的小母駒,一下一下摸着馬鬃在鎮上尋起藥鋪來。傍晚時分已将鎮上的三家藥鋪以及街市上自采自栽的小藥攤都瞧過,勉強算是搜羅整齊要用的藥材。
阿桂上下使了不少銀子,安置的地方打點得極為妥當。
謝非青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正自坐在床上,脫了褲子往腿根上抹藥,細皮白肉上的青紫淤痕看上去怪吓人,他卻沒覺得多疼,一面得意自己的藥效力強勁,一面又想起田沖連日追着他們發來的書信上陸陸續續交代的情況。抹藥的手不過是停頓了剎那,房門忽然開了。
來人一見謝非青光着兩條白花花的腿跟床上坐着,猛一個大力把門拉回去,竟将自己的鼻子撞了,痛得“哎喲”一聲。
謝非青也是急吼吼地拉青花棉被把兩條腿裹得嚴實,這才咳嗽一聲,說,“進來。”
阿桂先前馬虎,頭也不敢多擡,若擡起來,跑不掉是一臉臊得通紅。心頭暗罵自己,不過是瞧到了爺們兒的腿,又不是姑娘家,這般害臊倒像是見着了什麽似的。不過回過味來又覺謝非青一介書生,着實跟姑娘似的纖瘦。
一甩頭又是一咬牙,阿桂老老實實地問,“謝大人身上好像受傷了,需要小的服侍就吱聲,田大人派我二人來時就說,這一路盡可以讓大人當做丫鬟使。”
謝非青哭笑不得,心道,若不是你這個冒失鬼打岔,藥想來也是擦好了的。只能擺擺手說,“一點小傷,我自己來。你先睡去吧,明日早起,吩咐安陸一聲,莫睡過了時辰。”
見阿桂退下去了,謝非青才又把藥膏摸出來擦好了,下床推窗放進來的是一股子淡淡的金銀花香,見院子裏的藤架上已經爬滿一背一溜的小花,顏色在院中昏暗的燈光裏看不分明,想來也是一半金光閃耀,一半銀色素雅。
再擡頭見一彎明月。
師姐一行現下看到的也當是同一彎月亮,他素未謀面的師父,馬上就要見着了。謝非青是個無親無故的人,孑然一身久了,這忽然間襲上心口的暖意讓他有幾分不知所措,竟連眼眶都紅了。索性閉窗往床上一倒,裹着半床被子,腿在被窩外頭踢了會兒,快活勁兒像小時候似的。
踢一會兒累了,這才沉沉入了夢中。
作者有話要說:
☆、長生
放着謝非青不說,且說阮千千和林少庭趕上師父一行之後,離琰對二人的敵意全都寫在眼角眉梢上。
于是這一路走來總是花山公和離琰一路,紅岑自個兒一路,阮千千和林少庭打堆,跟沒追上那會兒也差不離。
白天裏好辦,各走各的各看各的花式新鮮,分開走也好互不相擾。夜裏卻不好辦了,紅岑和阮千千自然是要睡一個屋的,林少庭,花山公,離琰本應也睡一個屋,但離琰覺得這樣擠,拿一雙風情萬種的眼把林少庭瞪得個毛骨悚然,咳嗽兩聲,只想退出去另尋個地方睡。
花山公卻說,“少庭打小與我睡慣了,你另找個地方睡,再讓老板給間屋子也是成的。”
離琰事事都順着他,生怕一個不仔細惹得師兄不開心了,到時候跟都沒得跟,哪裏敢有二話。只是林少庭進屋那會兒,總覺背後好像有個洞似的火燒火燎的疼,回轉頭卻除了國師大人的白眼什麽都沒瞧見。
第二日一早五個人在樓下用早飯,國師大人将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一直緊緊埋在飯碗裏,阮千千和紅岑一個勁兒盯着他瞧,紅岑是個急性子,張口便要問。
這當上花山公忽然發話了,讓離琰不要扭扭捏捏的,擾得大家都不能安心用飯。
“誰扭扭捏捏了!”離琰心頭委屈,姑娘才扭扭捏捏呢!
一擡頭,露出兩只吊着烏青眼圈的美目,紅岑頗不厚道地笑了,筷子在桌上一拍,說,“師叔昨晚在哪兒歇的?睡得不大好啊!說出來我替您做主,好讓小二今晚給師叔換個舒服的地兒。”
林少庭咳嗽兩聲,以目示意讓師妹不要抓着離琰的黑眼圈不放,誰還能沒個黑眼圈,不就是沒睡好嗎!
紅岑瞟了一眼林少庭,沒搭理他,又壓低了聲音擠眉弄眼道,“師叔睡的地方不好意思說?不如您私底下告訴我,我絕不會到處說的。”
離琰僵着一張臉只當是沒聽到,一直跟旁邊吃飯不作聲的阮千千這時候擱下筷子将碗遞給紅岑,等湯盛好了,阮千千笑眯眯地對紅岑說,“師叔睡的地方确實不好說,昨晚上我睡不着去院子頭逛了會兒,覺得頭頂上怨氣頗重。原來師叔睡在師父那間屋頂上,小二招呼得也不周到,師叔連床薄被都沒有。我就記着說,今天一定要讓小二給師叔準備好被子,屋外本就冷,凍着師叔可不好。想必師叔沒睡好也是因為夜涼的緣故,沒什麽別的。”
“……”離琰翻着眼皮牙癢癢地盯着阮千千,偏動不得她。
這時候花山公還往阮千千碗裏頭添了一筷子菜,扯着嘴角對自家師父笑笑,阮千千心道,師父真的不是希望自己死太快,真的不是。
謝非青追上阮千千一行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晚霞滿天緋紅的時候,還是阿桂眼尖瞧見了誰,拉着謝非青的袖子大叫一聲,“謝大人您看,那個人生得真是絕色啊,反正皇上要選妃了,咱們把他帶回去也是功德一件。”
“口水。”安陸冷冰冰地道。
“啊,哪裏?”就着謝非青的袖子在嘴邊蹭了蹭,未嘗見到水漬,阿桂回神過來發覺受騙,哇啦哇啦和安陸拉扯起來,對方一身的灰袍子好像穿了多少年似的,抱着臂摟着劍壓根不理會他。
“別鬧了,是我師姐他們。”
從未見過謝非青露出這樣開懷的笑,阿桂一時看得呆了,等回過神來,謝非青已經走上前與人攀談起來,懊惱地揍一拳安陸,阿桂怒道,“都怪你,還不快跟上!”
安陸甩開阿桂,自顧自轉回馬前從搭在馬上的行囊裏取出紙筆來。
書信傳回宮中時端木朝華尚未歇下,在燭火上點燃信紙燒個幹淨,他站起身來才覺得腰背酸痛。自己拿手捏了捏,總是不及那個人的手巧。
“王爺不舒服?臣替您捏一捏。”田沖自然而然就要接手。
端木朝華拿手格開了,淡淡地說,“不用,去傳膳吧,要清淡的,開胃的小菜來一些。”
田沖應着是,正在往外退,忽聞端木朝華又說了一句,“今日起,你也改口吧。”擡起頭小心翼翼瞅一眼,正見端木朝華站在窗前,視線落在窗外枝頭,昏暗的應是什麽都看不明,眼底卻有了一絲絲光亮。跟随端木朝華多年,田沖深知自家主子面上沒露出什麽,心頭是因為那封信而歡喜了的,自個兒也覺得歡喜,恭敬地退下去。
手指又是顫,又是僵硬,在懷裏摸索了半天,才将又黃又舊的一個護身符摸出來,紙做的護身符已經被摸得起了毛邊,端木朝華想了想,從腰間摘下一個明黃的香囊,不過是普通飾物,此時他卻以分外憐愛的目光看着。
把護身符放在裏頭,小心地系緊那口子,再拴回腰間。
掌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捂在上頭,只覺得掌心都熱得灼燙起來。
一時間心口又是酸又是麻,絞纏反複以後又是隐約的疼。那人走時許是因為傷得厲害,他心頭只是麻麻的,只當被帶毒的蟲子咬了一口,而如今,傷口結痂脫落發白,他卻分外敏感起來。
捂着心口怔了一會兒,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田沖已經吩咐人傳膳。端木朝華因着心情不錯,很用了些飯菜,看的田沖的喜勁兒都要翹上眉梢。
幾個折子看過,田沖問端木朝華晚上是不是仍舊去雲華殿。
凝着眼眸盯着田沖看了會兒,端木朝華說,“你現在是外臣,不便在內宮行走,從明日起,同其他大人一樣,好好做官吧。”
從此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田沖這麽想,本有話卻到了嘴邊又生生咽回去,垂手站着退出門外。
是夜,端木朝華讓宮侍不要跟随,一個人在雲華殿外站了半晌,走進去時靴子已濕了一半。
寶雲還安安生生地活着沒錯,正就着燈繡什麽東西,聽見動靜立刻停下手,将針線一把抓上來蓋在正繡的花式上,慌慌張張忙活了一陣,卻見端木朝華已經坐在床沿邊脫起靴子來。禁不住苦笑起來,他本來就是不會對她在做什麽感興趣的人,她竟還像剛進宮時一樣幹遮遮掩掩的事情。
格外安心地躺在床上,枕頭是那個人的枕頭,被子是那個人的被子,那個人也是這樣盯着床帳子發呆的,若有人這時候看到端木朝華臉上的表情,定會呆怔住。
從冷面王爺到北朔君主,他臉上應有的是殺伐果斷和千機算盡。而此刻,端木朝華微微笑着,像孩童一般地毫無心機。
北朔的夏日聒噪得很,午後院中一片吵雜之聲,是一堆丫頭們在粘蟬兒。十二三的少年搖着拿扇子遮着臉免得被日頭曬傷,在躺椅上睡着,扇子把臉遮得幹淨,全然不知粘蟬兒的丫頭子們時不時拿眼瞧他。
院子裏的主子是個極有身份的商人,但商人重利,常年在外頭跑。加之洛秀林住進來的時候便帶着十幾名美婢,她們這些尋常下人,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椅子上躺着的不同,是主人的貴客,金冠華服,衣飾都是極精致的,據說用膳的時候也是極講究的,餐前要用一道酒,餐中至少要二十四道熱菜,十二道冷盤,餐後糕點小食十二碟。再以濃茶漱口,正當慣喝的是老君。
雖說年紀是小點,但這少年極愛熱鬧,常與院中姐妹們打鬧,那些丫鬟小的不過十歲,大的也就十五六的年紀,說是小孩子打鬧,時而那少年湊在姑娘耳朵邊沒羞沒臊地調笑一句,能讓人半日坐着不動不歪想着什麽就臉兒紅透。旁邊的嬷嬷瞧着,倒真像是這誰家的貴少爺要在洛秀林的別院中挑出兩三個丫鬟帶回去的,越發慫恿自家侄女外甥女的,這不,剛吃過茶,少年在院中藤架下打盹兒,跟着就有一群丫鬟們捕蟬來了。
只是極少有幾個心思是在那吵嚷的夏蟬身上。
半下午的不理睬,終于有那大着膽子的丫鬟湊上去,拿個草葉兒在少年一小截白生生的脖頸上搔撓。
搔了半天也不見他有半點醒來的跡象,索性把扇子從他臉上拿去,還捏着扇面一角的手即刻被少年逮住,掙也掙不脫,小丫頭片子頓時滿臉生紅,咬着水光潤滑的唇鬧了聲,“公子放手。”
“不放,偏不放。”湊近些許,呼吸都撲到對方臉上,熱氣蹭蹭的帶着一股新鮮甜香。
再掙仍是掙不脫,丫鬟已經坐在少年懷中,滿背的熱汗,臊得幾乎要把臉埋到他胸口去,想借着那胸口遮一遮羞。
“公子,”粘膩扭捏地喚一聲,“如何才肯放手?”
“嗯……讓我想想。”日子過得太無聊,總要找點樂子,想了又想半是認真半是調笑地吊着一雙眉,說,“叫一聲我的小名吧,許久不曾有人叫過,若你叫一聲,許是我耳根子就軟,就抓不住你了。”
“公子的小名是?”
睨起眼笑,他說,“長生。叫我長生。”
看吃穿用度都是富貴家出來的公子哥兒,竟有這樣粗鄙的小名,但丫鬟被那迷迷蒙蒙帶着些暧昧的眼神逗弄得暈頭轉向,毫不由心控制便脫口而出——
“長生。”
小公子果然放了手,丫鬟衣衫不整地站起來尚且覺得心口撲撲地跳,理好了衣裳鬓發,朝一群簇着偷眼往這邊看的姐妹們快步走去,耳朵邊上不住有人說她好福氣,她卻什麽都聽不見。只知道那公子笑起來,是滿世界的暖日生光,偏偏,他眼睛底下一點也不似是開心。
作者有話要說:
☆、你來我去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趕巧得緊,這日晚上洛秀林在別院歇了覺,是跑了一趟遠行回來的,一身的塵土懶得洗,在小書房打個盹兒,醒來一看天都黑了,揚聲讓婢子擺飯。
最近伺候在身邊的是紅月,做事手腳利索,稍一會兒就擺上一桌美味珍馐。若不是門外來了不速之客,這一日過得算是十分安順的。
“洛公子可算回來了,我還以為要像宮中那些白發宮女一般,一直等下去了。”這把清潤的嗓子,正是長生,本也不是長生。
紅月本要上前去攔,少年身邊的人也上前來,再回目見洛秀林放下筷子低頭吃茶,便知不是起争執的時候,遂退了下來。
跟洛秀林面對面坐着,摸摸袖口銀絲線繡的雲紋,一黑一藍的兩只眼瞬也不瞬地盯着洛秀林看,半晌方才道,“把我的碗筷拿上來,正巧了也沒用晚膳,就這兒一道了吧。”
下人從旁遞上來一雙镂空銀紋的象牙筷子,碗是沒什麽別致,燒得光滑玉潤的骨瓷罷了。
洛秀林坐着沒動,看着對面的人毫不避忌地舉箸下筷,夾的是一塊芙蓉肉。等着那人咽下去,洛秀林方才開口問,“府上的廚子登不得大雅之堂,不知合不合你的胃口,七少爺。”
眉間松動上挑了一點,進門一直就挂在臉上的笑意收斂下去一些,長生道,“洛公子既然已經查明我的身份,想必對在下所求的事,也猜到些,只不知猜到了幾分,又願不願意相幫呢?”
洛秀林默不作聲,也低頭夾菜,只當懸在頭上的目光不是一柄剛出鞘的利劍,只不過小孩子過家家的木頭玩意兒。
“留我在府上住了這些日子,我便只當公子是答應了的。要成大事,還有許多要準備的,今日來是想請洛公子給個準信兒。”因兩眼異色,長生若是凝目看一個人,目光裏總透着三分詭異,放緩了語氣,一字一頓地吐出下一句話,“還要多少時日,才能見到北朔大亂?”
筷子拍在桌上的音色爽利刺耳,一道紅光掠過,一柄軟劍貼着長生的臉皮過去,纏在咽喉上,端地是稍一用力便會要了他的命。
長生朗聲笑道,“洛公子的手下确實都是好手,不過這一舉實在過分了些,”說着拿手拭着臉上那道淺淺紅印,因紅月出手快,這時候血珠才結成了串落下來,“對我而言,皮相可比命重要,姑娘這般是想讓在下以身相許嗎?”
“紅月。”洛秀林沉聲道了句。
紅月見他臉上不悅,不甘地收起劍退回原處。
洛秀林皮笑肉不笑地說,“七公子在西陌風水寶地上混得風生水起的,要不是可憐了男兒身,皇位想也能争一争的,北朔的這一碗羹七公子不會還盯着吧?”
摸了摸自己的手,好像尚且能聽到骨節之間咯咯嗒嗒生長的聲音,曾在那麽多個夜晚裏折騰他,讓他不能安眠。除了後來,呆在那個人身邊,竟真心無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