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蒂地能夠安然度日,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冷冷笑了一聲,長生揶揄着,“如今西陌國之不國,還說什麽皇位不皇位的,我那皇姐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裏去。北朔的國事,我從未想過要插手,只不過等北朔亂了,我西陌才好趁勢複國。”

洛秀林一面聽着,面色越是平淡如水。

“既然來找你了,我也不怕說給你知道。在我西陌,女尊男卑,此番我若立下大功,自是要矯正這歪風邪氣,免得教別國繼續笑話。”

洛秀林眉峰微微挑動,手指在碗口上打圈,笑道,“七公子這話我聽不明白,西陌自建國史,就是女人當道,但在四國鼎立中從未輸過半點陣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西陌男子天生比女子體弱,不善騎射,若改動,恐怕……”

“放肆,這麽對我家主子說話。”聞言一旁護持的大漢提着手上鐵戟便要上前。卻給長生的眼風一掃,後退兩步,垂手低頭不敢多言。

“我說能成便是能,從前洛公子做四國生意,想必是知道的。”長生拿筷子戳了戳盤中菜,戳爛了那豬肘,但沒有吃的意思,繼續道,“西陌兵力在四國中雖弱,但算得是富國,生意也是好做的。多年來西陌皇室也并未虧待過公子,便當是賣個人情給我罷。若我大業得成自少不了公子好處,若失敗。公子也虧不了什麽。你說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說的就是此刻的洛秀林,他垂着秀長烏黑的眼睫,情緒不明。翡翠的綠意将手指襯得更加白,頭也不曾擡。

“空口無憑,七公子要許我的好處,總要細細說才好。不過飯菜可等不得人,再說下去,味道就不好了。”

說罷舉箸下筷,從容的神色讓長生明白,自己所求之事算是被應允下來了。至于洛秀林會要什麽,他并不在意。他要的只是那個萬人之上的位子,還西陌男兒應有的榮耀。

再後來賓主盡歡自不必說,在書房用過晚膳後,別院的下人将席撤去,長生帶着的大漢與紅月二人守在門外,一坐一立,主子在裏頭足足談了兩個時辰,他二人卻未交談半句,只将口眼都閉好,盡一個心腹的本分而已。

七月流火的時節,花山公一行在東夷尋了一處世外桃源,在白靈山腳下,常年溫暖濕潤,花山公在院中打點幾株花樹,從來對泥污皺眉聳鼻厭棄至極的離琰竟脫下花哨的錦衣,穿當地村民的粗布麻衣,讓花山公歇着,凡是苦活重活都搶着幹。

見花山公立于檐下怔怔看離琰,阮千千搬來兩個小板凳,拉拉師父的袖子。花山公見有小竹凳,撩起袍擺坐下來,揉揉鼻子喉嚨裏意味不明地幹咳兩聲,顯然有些許尴尬。

阮千千裝作沒看見,起身去撈起屋後井水裏鎮着的葡萄,盛好在木盤裏獻寶似的遞到花山公臉皮底下,說,“師父嘗嘗看,師兄早上摘的,還新鮮着。”

剝開一個紫皮的喂到花山公嘴裏,見師父的眼睛眯縫起來,阮千千疑惑道,“酸嗎?”

“再剝一個。”聲音阻塞,像是真被酸到了。

又剝一個喂給師父,阮千千自言自語道,“師兄說很甜的啊。”撇撇嘴,阮千千這師父,向來是怕酸的,不能甜得跟蜜糖似的鐵定吐出來。現在這表情看上去葡萄的味兒應該不好,但何故又讓自己再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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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着一雙眼緊盯着師父的表情,手上也不停,自己吃了一個,頓時眼睛也眯起來。

“喂,你!”蠻橫的聲音插過來。

是離琰本正熱火朝天種着樹苗苗,一時間沒管住自己的眼想看雲年一眼,卻見師徒兩個都眯着一雙眼,狡黠得像狐貍似的,還湊得那麽近。忍不住站起身來插腰瞪着阮千千,“說你呢!你一個女弟子,跟師父坐一樣高的凳子,像什麽樣!”不,他要說的本不是這個,本來要說的是,你一個女弟子怎麽可以這麽親昵地喂師父吃東西!好沒規矩!好不知羞!哪只手喂的,本國師給你剁下來。

偏偏礙着雲年的面兒,離琰一肚子酸味兒發不出來,只能拿眼瞪她。

“咱家師門一直是這樣的啊,我不止和師父坐一樣高的凳子,坐一張席子睡一張床也是常有的事。”阮千千笑眯眯地說,滿意地看着離琰幾乎要把眼珠子瞪下來,磕巴磕巴嘴,又剝一枚綠瑩瑩的葡萄湊近花山公唇邊。

“你……”離琰劈手就想打掉她的手。

半空裏被花山公架住了,被他雲淡風輕地看了一眼,頓覺渾身力氣都沒了,只能垂頭委屈道,“你們師徒吃,我在旁邊幹活,這算什麽事嘛……”

一派撒嬌的語氣,讓阮千千口中的葡萄都變了味道。十分勉強地把果肉咽下去,她識相地端起自己的板凳,往旁邊撤退。國師大人的手段她是見識過的,師父在的時候他是不敢拿自己怎麽着,但在師父看不到的地方,會發生什麽她是不敢賭的。就算她是城門底下護城河裏的魚,等火燒起來,也得果斷迅速地逃到湖裏去。

“那你也吃。”

花山公話音未落,阮千千已将盤子帶葡萄留在竹凳上,自己溜到門邊。

離琰做國師那會兒,吃穿用度都是上上乘,此刻花山公皺着眉眯着眼的模樣,讓他極度懷疑這葡萄會不會是酸得要命。正要推拒,花山公卻已剝好一個拈在指上不能不吃。

“雲年。”

“嗯?”

“我怕酸……”

“哦,那我替你嘗嘗。”

“怎樣?”離琰小心翼翼地觀察花山公的表情,依舊是那副要哭不哭要笑不笑好像吃了什麽讓人腸子悔青的東西,“要不要再嘗一個?我替你剝。”

就這麽着,滿滿一盤紫葡萄還剩下一個的時候,花山公滿意地拍拍肚皮,笑說,“還剩一個了,師弟總不能還讓我替你嘗,乖,張嘴。”

一旁偷看的人生生打個寒戰。

離琰苦瓜着臉,舌尖将将觸到果肉,就被那鮮甜的滋味徹底俘虜,“哎喲”一聲,竟将舌尖咬破了。

“好吃吧?可惜就這麽點,下回我讓少庭多備下一些。”花山公說着起身負手往屋內走,一面還丢下話來,“盤子你也給收拾了吧,我有些困了,進屋歇一會兒。”

離琰怔怔地盯着那背影,舌尖忘不了的滋味并非真是葡萄,而是不小心觸到那人的手指……

☆、白靈山

白靈山是東夷名山,盛産各種珍稀草藥,說起來花山公本對阮千千的先斬後奏替自己收來個徒弟頗有點不滿,但見謝非青勤奮好學,肯苦心研讀自己寫的手劄,心中已生出幾分歡喜。說要觀察些時日,才知這木頭是好是壞,是否值得雕琢。

再見謝非青與林少庭幾個相處甚好,脾氣溫和,孝順師父,待師兄姐也無微不至,更覺難能可貴。

這不,一大早謝非青就背着竹簍子上山采藥去了,阿桂本要跟着去,被謝非青拿上山要拄的竹杖當回來,溫和地說,“我自小就在藥草裏打滾,你跟着我不但幫不上忙,還要我時時刻刻看着你免得你跑丢,反倒誤事。留在這兒和安陸一起看火,還有那邊的藥草,我回來之前必須全都碾碎,多的是活兒幹。”

阿桂一瞧堆在架子上的藥草,好大一堆,頓時語塞,活兒果然是很多,可他只是想跟着而已啊!不是要幹活!

正要沖謝非青抗議,那人已經走出門外,上了一架小木橋。

“喂,這些都交給你了。”阿桂沒好氣地對安陸說。

安陸手上的扇子頓了頓,見謝非青已經走遠,木着一張臉,說,“今日田大人要來。”

“啊?你說什麽!”阿桂好像被板凳咬了一口似的跳起來。

“剛到東夷我就傳書給田大人,大人已經進入東夷兩日,算算時日,便是今天能趕到此處。”

“你幹嘛不早說!讓我一點準備都沒有!”

“你要準備什麽……”安陸白他一眼,又從頭打量到腳,搖搖頭嘆氣道,“再怎麽準備也是冒冒失失成不了氣候。”

“……”

饒是安陸早知內情,于當晚見到風塵仆仆而來的田大人時還是被驚了一跳。暮色裏走進來的不是一個人,田沖帶着一個頭戴鬥笠的人,恭敬地将他請進門來。

鬥笠摘下來,露出的那張臉是二人雖不熟悉但見過一二次的,阿桂和安陸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中的詫異,慌忙跪下行禮,口中道,“皇上……”

越過二人沒看見謝非青,端木朝華手上捏着鬥笠,問,“人呢?”

“皇上問的是?”

“謝大人。”田沖道。

“一早出去采藥,這會子應該是把藥草送到他師父那兒去了。”

端木朝華是知道謝非青那點子事的,想了想對安陸說,“你去花山公那兒去找謝非青,讓他将她帶過來。”

安陸垂首稱是,退出門去。阿桂還在那邊皺眉晃腦疑惑道,“她?哪個她。”腦門上忽然被重重拍下一記,眼淚花在眼眶裏打轉,“田大人,您幹嘛打我呀,我娘說腦袋打不得,會成傻子的。”

田沖白他一眼,“已經傻了,我這是幫你打回去。”

阿桂委委屈屈地不搭腔,乖乖給二人奉茶,然後退到角落裏去怨念。

那邊林少庭留謝非青下來吃飯,師徒五人帶上離琰剛用過飯收拾幹淨,阮千千拿根狗尾巴草在院子裏逗林少庭抱回來的貓兒。

是一灰一白的一雙小貓,從附近村落裏帶回來的。鄰近的村民并不富碩,兩只小貓瘦得皮包骨頭的,剛抱回來阮千千就用魚幹給它二個拌了一大碗飯,小貓吃得餍足,這會兒捧着肚皮在地上打滾。被狗尾巴草在眼前一逗,一個打挺翻身起來,小心翼翼地伸爪子勾弄,偏快要勾到的時候,那毛絨絨的玩意兒就被提到高處。

聽見謝非青在身後叫她,阮千千丢開狗尾巴草回頭問他,“什麽事?”

“白靈山上奇珍異草頗多,但師父通識藥性,我不便帶過來,免得被師父看出什麽。師姐不如,同我走一趟,那種藥丸我也替師姐又準備了一些,也要師姐親自去取的。”

阮千千站起身來在裙擺上蹭了蹭手,說,“那這就走吧,我和師父說一聲。”

這邊禀過了師父,林少庭說晚間風涼,把自己的長衫取出一件來披在她身上,方才準她去了。

從自家出來到謝非青的藥廬不過是幾步路再加一座橋,二人各懷着心事,都沒怎麽說話,快到藥廬時,阮千千忽停住了腳步,站在小河邊不再往前。

“怎麽了師姐?”

“我在這兒等你吧,你屋子裏藥草堆得多,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聞到了會不好的,屋外空氣新鮮些,就在這兒等你也是一樣。”

謝非青怔了怔,看看幾步外亮着燈的屋子,說,“好,那我去了。師姐在這兒等着,千萬別走遠,燈籠留給你,這河邊濕滑,不小心摔了就大大不好了。”說完将燈籠竹柄塞到阮千千手上,匆匆忙忙就趕回去。

河上映着兩岸稀疏的燈影,白靈山一帶的村民都靠這條玉帶河裏的水過活,青草尖上停着一點光亮,是一只身量極小的螢火蟲,最後一點光,留在這裏,不知是否能見到明日清晨的太陽。

從日暮到漆黑不過是短短的一瞬,白日盛極的太陽,這時候已經沉到山背後去。夜裏的河水流動也緩下來,細細的水聲讓阮千千忽然覺得心內揪在一處。

按了按胸口處,夜晚總有身體被掏空的感覺,五內空空,仿若行屍走肉一般。

她只有腹中這一小點骨血,尚與那個人有所關聯。

忽然間河上飄來幾點河燈,燭火搖搖曳曳明明滅滅,流到面前來,她俯身拾起一只。

燈壁是細碎的蓮花瓣,小而脆弱,拿手輕輕碰就能掉下一瓣來,但就是這樣脆弱的河燈,這樣微弱的燈光,越來越多地聚集起來将玉帶河照亮了,燈光蔓延入心內,彙成一股暖意。

她站起身頓了頓方才回頭,因為剎那間有一絲異樣的直覺。

暗處裏走出一個人來,正是端木朝華。謝非青在屋內大呼小叫找他時,他正在屋後放燈,往昔對敵他也極少會如此忐忑,只怕不會成功,只怕那個人不跟他走,欲想個對敵之策出來,卻腦中空空找不到一絲頭緒。

難怪他。

只因這個人并不是他的敵人。

“……”張嘴喉嚨卻堵住一般,什麽都沒說出來,端木朝華咳嗽兩聲,拿手捏着自己的咽喉。

阮千千忽瞪圓了眼,掉頭就跑。

“你……”端木朝華又是氣又是急,氣她這般不想見自己,急她這時候還瞎跑。無奈之下只能追上去,偏又不能追得太緊,免得她為了躲避更不顧更着急地逃跑。

“你站住!聽見沒有!”

聽見是聽見了,照不照做自當別論,現在的阮千千只想把端木朝華的聲音都抛諸腦後,能躲多遠就躲多遠,最好那人看不見她聽不見她,再不會逼她。

心亂如麻之下就容易做錯事,比如說慌不擇路,比如慌不擇路之下還穿着個布鞋一腳踢到石塊上,腳下裙帶絆結。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襲來,她緊緊閉着眼,大氣不敢出,只覺有個東西撲朔着要從心口跳出來。

“睜眼。”

“我不。”

“聽話,睜眼看看我。”放緩了的聲音裏有幾分誘哄的意思。

她把眼閉得太緊,連帶眉心也緊皺,察覺到那人的手指在撫平自己的眉,她忽而就發狠起來,狠狠咬自己的嘴唇,毫不留情咬出血來。

血痕就像一條蟲子狠命鑽進端木朝華的心竅,她一點都不想見他,她仍舊很恨他。

端木朝華苦笑起來,“看來上次你拿釵子刺我的時候,我就應當讓你更深一分。不對,我應當把釵子換成匕首,讓你一刀刺死的好。省得如今折騰你也折騰我自己。”手指沾到她唇上的血,硬是将手指擠進齒間,替換下她的唇。

她整個人都有些僵硬,腦中石化一般的反應遲鈍,牙齒卻毫不松勁,心中郁結總要有地方宣洩。

猛然間阮千千睜開眼,眼風如刀直刺向端木朝華,提着他的領子,喉嚨裏低喝出一句話來,“你不是趕我走嗎?你要我走,我便走了,你要我殺你,我便殺你。我還要如何?如今連躲都不對了嗎?端木朝華你今日不說清楚,我就拎着你一并跳下河去,大家都不要活了。”

端木朝華怔住了,聽她話裏的意思——

“你不相信殺你爹的兇手是我?”

阮千千大力推開他,掙紮着站起來,跑開兩步才回頭斷喝,“不要跟過來,站在那兒別動。”

她眼中有星芒,強自壓制住,不可以沒出息,但怒氣上頭又豈是自己可以克制的,不管不顧地背手擦紅了眼,語氣不善地問他,“我沒哭吧?”

“……沒有。”

“真沒哭?”

“真的。”

“好,那我說了。當日你逼我殺你,不過是想讓我離開,你有事要做,這事不想牽連我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我陪你演足全套,否則我豈會用釵子殺你,宮中盡是高明的禦醫,況且我師弟在,你也死不成。”阮千千背過身,不再看他,“我确實是個沒什麽本事的江湖小混混,回到爹爹身邊也沒有長成規行矩步的大家閨秀。但我一直想盡全力守護我想保護的人,對我好的人。我想保全爹爹性命,我想替你分憂,我想就算安親王妃不喜歡我,只要努力就可以改變她的心意。可惜,都只是我想而已。”

端木朝華向前走了一步。

“生來我就不是智勇雙全的人中龍鳳,平常人只能做平常事。你不告訴我你的事也是應當,畢竟我幫不上忙。可如今,我照你想的那樣躲得遠遠的,你為什麽又要來找我?”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回轉過來的臉上像是一段光影殘片,面目模糊看不真切。

只有她說的話是清晰的。

“你回去吧,我不想和你再糾纏下去,你瞧我在這小村子裏過得很好,不愁吃不愁穿,師父師兄師姐都在我身邊,還有個醫術高明的師弟。我不再高看自己,不會成為你的負累。端木朝華,我們已經橋歸橋路歸路,何必要再攪纏?”

耳畔一片寂靜裏,只餘下風聲。端木朝華将手攥得極緊,手中的釵子将掌心戳出血珠,染在碧草上,暗色生香。

作者有話要說:

☆、做一回你

釵尾魚紋被血染成紅色,端木朝華手上拿着的,正是當日命阮千千殺他時的釵子。他遞出去才看到掌心被劃破的傷,不痛一般,笑說,“宮中百般華貴的首飾,你都不愛,獨獨愛這枝釵玉白無暇,我給弄髒了,你等一等。”

阮千千不知他要做什麽,警惕地站在原地,只見他蹲身下去,河水清清亮亮地在釵尾上滾過,再遞給她的玉釵已經恢複原本的潤澤,不帶半點雜質。

咬咬唇,她說,“我不要。你的東西,我都不要。”

“那你肚子裏的小東西,也不要了?”

“他不一樣,他是我的,不是你的。”一直以來的心事一旦吐露,就連對他的怨氣,似乎也煙消雲散了。餘下的只是後怕,不想再踏入剛爬出來的黑窟窿。

“我心事重,從小便是如此。”

聞聲同時,手腕子上一緊,力道不是很大,但剛剛穩妥能将她拉到身邊,轉瞬竟被想要即刻離開的人摟在了懷中。阮千千掙了掙,掙不出那人的手臂,偏偏還是貪戀這人的溫暖,貪戀在他懷中時可以安然閉上眼什麽也不想的感覺。

察覺到她原本猛力的掙紮軟下去,想到什麽,将她的臉擡起來,便見到又是咬着唇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端木朝華無奈地嘆口氣,只得捏住她的下颚,不能太用力,省得傷了她。下颚僵硬了一會兒,終于通人性地給他個臺階稍稍軟下來。

把兩只冰涼滑膩的手捏在掌中,端木朝華眼神淡淡地望着河上的燈,燈光渺小的倒影在他眼中,像是漫天繁星。

“我很想你。”

懷裏的人忽就不動了。

“很想。”

“怕保護不了你,怕你被人利用,怕有一天和你解釋的時候你會不再相信我,怕偌大的皇宮裏只有我一個人。出了暖閣門就連個安心的去處都沒有,我住在雲華殿,留下寶雲,遍尋用蠱高手替她延緩蠱毒發作。因為你答應過要替她解除蠱毒,不能讓她死,這樣你才會回來。”

阮千千動了動嘴唇,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這世上不止我一個人需要你,珍惜你,沒有爹爹了,但你還有師兄姐,有師父,你那樣的性子,再有一二貼心好友也是不奇怪的。還有我。”好像說了什麽好笑的事,話語裏也帶了笑音,“我可以不算。”

“朝事處理完從暖閣出來,皇宮一片黑壓壓的,宮燈的光我都看不清,只知道往雲華殿望過去,只有那裏的燈才是我眼裏的光亮,才看得到。我睡你睡過的床,用你梳過的梳子喝過的茶杯,還有鏡子,對着那面鏡子,總能照出我不是一個人。除卻少了實實在在的溫度,一切都和你在時一樣。”

四周安靜得連蟲鳴也悄沒了聲息。

“不要說了。”阮千千忍不住道。

“用膳的時候,擺一雙碗筷,你愛吃醬肘子,我把六味居的掌勺大廚請進宮,每餐都有新鮮的醬肘子。那東西油膩,我不愛吃,現在也能下咽了。”

懷裏的人動了動,端木朝華的聲音停頓片刻,不見她說什麽,又繼續道,“有一件事,說出來你恐怕會笑我,不過也沒有什麽人可以說,說出來你要笑便笑吧。”

他突然神秘起來,湊近她耳畔輕輕地道,“我啊,穿過你的衣服。”

想象着端木朝華穿女裝的模樣,阮千千頓時覺得喉嚨裏卡了什麽不上不下的東西。低而暧昧的聲音好像就在她腦中響起來,“你什麽都不帶走,有時候我睡不着,就穿你的衣服和衣而眠,沒想到比禦醫的方子好用。”

他做她做過的事,用她用過的東西,在她的屋子裏,假裝她還在身邊。

“我給自己造一個美夢,只願長夢不醒。”

微微沉溺的語氣好像他果真入了夢境,阮千千愣了會兒,再開口聲音有些低啞,“那為什麽,要來找我,沒有我你不是也可以過得很好嗎?”

頸窩裏忽而暖起來,他埋頭在她頸畔,悶聲道,“你覺得我過得很好嗎?”

一句話将阮千千堵得心頭發悶,什麽都說不出,她要是說一個“好”字,就真是昧着良心了。

“這一次我不會再趕你走了,要死,便一起死吧。我們一家三口,團團圓圓。”短短一句話說得極慢,像是想了很久才終于敢說出這樣的話。

“誰要和你一起死,要死你自己死去。便是你死了,我也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阮千千嘟嘟囔囔的,端木朝華知她的氣性已全然消沒下去,也是松了一口氣。

“那還真不能死了,否則黃泉路上孤孤單單,連個記挂的人也沒有,墳頭沒有紙錢祭拜,恐走到孟婆面前也會端不起孟婆湯,更跳不下輪回。”

她坐直了身子,膝下跪坐着的是端木朝華的腿,回頭仰臉看看他,忽然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你若真死了,我絕不會傻乎乎地給自己傷心的機會,我身邊有許多可以信賴的人,到時将孩子托付給他們,我便來追你。不讓你一個人孤單,要入輪回變作什麽也好,我總要變成與你相同的,來世也結為夫妻。”

話一出口,阮千千立時覺得有些露骨得厲害,低頭不再看他,兩邊臉頰都熱乎乎的。

那人發出低低的笑聲。

“好,我們可以變成一樣的小豬也好,做成肘子還能擺成一雙。”

“……為什麽就非得做豬,要做你自己做去。”

“這輩子你吃了那麽多肉,下輩子總要還回來。”

這輩子欠了誰的,總有一本帳,就算眼下還不完,也總有一天能兩清。

這天晚上阮千千遲遲沒有回去,林少庭說去找她,沿着河直接往謝非青的藥廬去尋人,遠遠的瞧見端木朝華也在,初時想沖出去帶阮千千回去,但見端木朝華擁着她,她也十分安順。

便知道有些所求,到頭來終于還是求不得。于是假裝沒瞧見過河邊的人,也沒瞧見進屋時謝非青臉上的慌張,要了一小壇子酒躍到屋頂上,把玩師妹還小的時候在市井小販手上買的舊竹簫,一陣豪飲,醉死在月色裏,也醉死在茫茫夜色中,但覺身無長物,此身與天地萬物皆融為一體,又戚戚然只是一個人而已。

翌日清晨,陽光透過籬笆鍍在青翠的藤蔓上,第一個起身的紅岑剛打開院門,便瞧見自家師妹和一個人兩手相扣四眼相對坐在不遠處的大槐樹下,被密密匝匝的樹蔭籠罩着。

再然後,師妹站起來,一眨眼的功夫将人帶到面前來。沖腦中尚且空白的紅岑說,“這是端木朝華,師姐沒見過的,是我夫君。”

紅岑喉嚨裏發幹,瞪着眼什麽都還沒說出來,只見看上去不茍言笑的男子,神色緩和下來說,“我來謝師父師兄姐們多年來對內子的照顧,想接內子還家,總要來說一聲的。請師姐引路吧。”

一人稱着“夫君”,一人稱着“內子”,眼底情意毫不遮掩,饒是不拘小節的紅岑也知道了。師兄是沒有指望了,師父再怎麽阻攔恐也是攔不住師妹跟着這人走了,就像師父待國師大人從來比不上對徒弟們熱情,卻終也趕不走那人的。

本來是阮千千要來與花山公告別的,誰知花山公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沒有什麽多的話要和她說,反留住了端木朝華于室內絮絮叨叨了一個時辰之久。再開門時離琰在屋外已經端着凳子想沖進去砸碎那小子的腦袋了,誰讓他是曾經那個“師妹”的兒子呢,怪不得離琰要多心。

見門外候着的是紅岑,阮千千卻不知所蹤,端木朝華張張嘴要問,忽然轉念,說的又是另一番話,“等她回來,師姐就說我在藥廬等她,最晚明日一早動身。”

說罷剛提步走開,就聽身後一聲斷喝,“喂。”

紅衣服的女子提着鞭子走到他面前,說話也是江湖女子的爽朗,“對我師妹好點,否則不管你是什麽身份的人,但凡讓我聽到一點你待她不好的風聲,我手中的‘奪命鞭’可決不饒你。”

端木朝華挑起眉,複又斂眉,“請師姐放心。”

等端木朝華的背影已經沒入門後,紅岑掂着手上的鞭子,撇撇嘴,“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真還說走就走了,大師兄沒了小師妹,幹脆去找子言出主意,不是說他有個國色天香的妹妹待字閨中嗎?”

主意一定,紅岑立刻回屋收拾行李,一人一包袱地站在花山公面前禀過,竟是趕在阮千千動身之前先離開了。

又在謝非青的藥廬裏歇過一晚上,一隊人和車馬方才啓程,馬車颠簸聲裏遠遠有簫聲相送。阮千千打起車簾往車後看,只看到沙塵揚起,不見誰的身影。

放下簾子正見到謝非青遞到面前一只粉嫩的桃子,接過來咬出一口鮮嫩多汁,卻有點不知味地難以下咽。

對面坐着的謝非青狀似無意地說起紅岑是為林少庭去尋一位故友的事,阮千千方纾解了眉頭。

“大師兄的簫聲還是一樣好聽,師姐放心,來日總還能聽到的,說不定那時候師兄也會吹些歡快的曲子,又說不定那時候已有琴聲相和。”

“嗯,師兄那樣的好人,我還擔心什麽呢?”幾口将手上的桃子吃得只剩下一個核,問謝非青還有沒有。

“還有兩個,這桃子個頭大,師姐吃得好多……”

“我現在是兩人份,當然吃得多,不許抱怨。”

“……”

“也不許腹诽。”

“師姐,你就欺負我!”

“你瞞着我的事還沒和你算,就欺負你了怎麽了,以後我不光一個人欺負你,我還兩個人一塊兒欺負你!”

作者有話要說:

☆、寶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從竹筒裏抖出來的小蟲子,有血紅的身軀和兩只芝麻一般烏黑的眼,蜷縮成一團,圓圓的在阮千千手心裏一動不動。

就是這個東西,讓自己每個午夜都不能安然入睡,總是在疼痛裏掙紮,仿佛溺水的人一般渴求抓住一根稻草,到頭來卻總是一并沉沒嗎?

寶雲拿手指尖輕輕戳了戳,蟲子像是死了,半點動靜都沒有,但表皮陷下去,像是一層幹殼。

“這只是個引子,光憑它還不能解你身上的蠱。”怕蟲子被她戳壞了,阮千千将蟲子放進竹筒口,塞上中心被紅線穿過的桃木塞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來。

“還要什麽……”寶雲的聲音微微顫抖。

“下蠱之人的血。你體內的蠱蟲從幼蟲到成蟲,是以人血喂養成,要用喂養它長大那人的血來喂飽我帶回來的這只蟲子,再讓它進入你的身體。你體內的蠱蟲被血液吸引,自然會吃掉它,到時候兩只蠱蟲都會死,蠱毒便解了。”回憶着離琰說過的,阮千千繼續道,“你知道自己中的蠱是誰的血喂養的?”

寶雲攥緊拳頭,點點頭,“我家少主……”

“此事你去不妥,你超出洛秀林給的期限還沒有回去,現在安然返還,他必定會疑心朝華為何要留你性命,別說取到他的血,恐怕保下自己的性命都很難。上次他讓我去查田沖,按說我理應再見他一次,還一次禮才對。”

“你還是懷疑田大人嗎?”寶雲問。

“嗯。”阮千千點點頭,“我是懷疑田沖,畢竟帶我爹來找我的人是他,但此番去東夷,我見識了一樣物事,覺得好玩得很。寶雲,你要不要也見識見識?”

見她眼帶狡黠,寶雲知她心頭大約已經清楚自家主子的底細,眉頭微蹙,本要拒絕,終還是應了聲“嗯”。再然後阮千千轉到屏風後頭去,寶雲自斟了一杯茶,靜靜坐在桌前等待。水影裏倒映着的是她眉心的褶皺,牽制困擾她多年的東西現在就要被毀去,為何她這樣不安。因為終将與那人半點交集都不再有嗎?

半盞茶的功夫,從花鳥屏風後走出來的阮千千,穿一身與寶雲別無二致的白色素紋裙裝,襟口如意紋,眉心紅菱花钿,是傾倒衆生的豔麗面容,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茶杯裏濺出些水來,寶雲微微張着口。若不是親眼看見阮千千走到屏風後面去,她幾乎要以為自己在照鏡子。

提拎着長裙擺,阮千千轉了個圈,開口時連聲音也像寶雲那樣的軟糯。

“現在如果我說我是寶雲,恐怕,連你也會信吧?”

嗓子驀然幹啞,寶雲咳嗽一聲,問她,“你要用我的身份去見少主?”

“對啊,你從小跟着他,說不定我甫一露面就被識破也未可知。”阮千千笑笑,摸摸臉上的面皮,畢竟不是自己的臉,稍稍仍有些不适,省去下一句話不說,扮成寶雲的模樣,不過是第一步而已。

“這樣和我自己去有什麽不同?”稍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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