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我最讨厭你一臉很懂她的模樣,師妹長師妹短的,小時候是小時候的事,你現在恐怕也吃不準她心裏在想什麽,喜歡什麽讨厭什麽。卻還是擺出一副與她心有靈犀的樣兒。要是再這麽下去,我賭你這輩子娶不到媳婦,娶到也只有和離的份兒。”
林少庭不在意地灌一口酒。
“我這輩子就沒指望要娶親。”他愣愣出神,眼裏心裏看見的從來就只有一個人,若娶不到她,娶誰都是一樣。
腦門心被一記猛拍,只見端木朝華瞪着眼,臉色不大好看,嘴裏咕哝道,“不許想我的人。”
林少庭拎着酒壇子換坐到端木朝華對面,縱使他胳膊長,也再拍不到他的腦門。
端木朝華無可奈何,頭疼起來,真不知道是為什麽放着大好良宵不去睡覺要和情敵坐在院子裏吹涼風談心事,他擺擺手,“好罷,就這一次,只準想這一次了。”
林少庭白他一眼,素日深沉的皇帝醉成這個樣子,叫北朔臣民看看定是一樁笑話。說起來端木朝華肯讓自己看到他這一面,是不是也應該承他一點情,免得顯得不近人情。
“想不想又不是我說了算。”
“我說,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就該放得下,等孩子落地,你就提劍走江湖去,天下之大,難不成還遇不上心儀的女子?”端木朝華良心提議。
“你怎麽不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還真是一片“好心”。
“我不一樣,你遠在江湖,我身在廟堂。況且弱水三千我獨取一瓢,我那一瓢已經飲下去吐不出來了……”眼角的一抹紅是醉意上頭,端木朝華一向犀利清明的眼微微籠罩着笑。
林少庭默不作聲,只是飲酒。
“師兄,你今年多大歲數?”
不滿端木朝華跟着阮千千叫他師兄,顯得他多老似的,林少庭從鼻子裏哼哼兩聲不答他。
“就算你二十,總有十幾年是不懂事的,你要是喜歡了千千五年,就花更多時間去喜歡別人試試。五年的感情能有多深?只要你肯用剩下的時間去喜歡別人,總有一天能忘記她。”端木朝華說着這話心頭有點虛,說起來他和阮千千相識的時間自然比不過她與林少庭那麽長,這番勸告像是瞞哄小孩一般。
酒灑出一些在青衫上,林少庭緋紅的臉透着醉意,仰脖将壇中酒一飲而盡,酒順着脖子在喉尖上頓了頓,滑進胸中,腹中火燒胸口涼意,讓林少庭狠狠咳起來。背手抹去唇邊酒液,林少庭起身低頭睨端木朝華一眼道,“你放心,我不會同你搶,是師妹選了你,我這點自覺還是有。只是端木朝華,你身在皇家,總有一日身不由己,若是有一日,你待她不好,無論我在何處,都會帶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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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林少庭那一背黑發隐沒,端木朝華放下酒壇子,秋海棠開得正好,灼灼的怎麽看怎麽礙眼。但拔了去院中又少幾分情致。他承認自己是小肚雞腸,也知道縱然林少庭有什麽舉動,阮千千也不會跟他走。
但那盞背影總是孤零零在自己跟前晃。
他見過林少庭使劍,身姿潇灑,也見過林少庭用簫,曲意綿長。與這樣的人,似是起了幾分惺惺相惜之意。
端木朝華的眸暗下來,将身子往椅中一趟,兩腿搭上石桌,歪着腦袋打起盹。手中的酒壇一直沒放,林少庭說得對,身在皇家,總有一日身不由己,況乎江山尚未太平。等有朝一日無事一身輕,就能隐沒山林過小半生舒心的日子,想必她也是喜歡的。
有朝一日。
中秋過後天更涼,端木朝華着人将折子搬到雲華殿,榻上布一張矮幾。入夜總要将阮千千的手腳都搓得發燙起來,才放她入睡。燭火荜撥,他低下頭去,正要在她額上落下,她翻一個身,巧巧躲過他的唇。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端木朝華嘆一口氣,略有腹诽,但還是替她掖好被子,認真看起折子來。
西陌七皇子逃出皇室一直未曾回歸,曾經的女帝因向北朔臣服而越發難以服衆。端木朝華與她交過戰,自然知道朝顏在戰場上一點不輸男兒,西陌與北朔國力懸殊,自是難以抵擋,歸順方可保西陌百姓不受戰亂之苦。
原本西陌一直無事,這兩月卻有人煽動西陌百姓,說女帝賣國求榮,将西陌皇室諸代女帝的臉都丢盡,且男人們也不似從前每日四方天地拘于後院。幾日前西陌屬地不知何人牽頭,出現一支“男兒軍”,以額上白布為記號,大範圍征西陌男兒入伍操練。
拿着朝顏上來的折子,端木朝華幾乎可以想見她寫下時的手足無措。西陌自建國就是女人當家,從未有男兒想過要從後院走出來,單她本是女子,要勸服這些男人就失去了底氣。朱筆在奏折上速速寫下幾個字,又修書一封讓人快馬送去西陌。
端木朝華揉開額間的皺褶,低頭看身邊人已經熟睡,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湊到他身邊,腦袋拱進他的臂彎,呼吸勻淨。一時忍不住想鬧她,往她脖子裏吹口氣,她擰擰眉,手指頭扯着端木朝華的衣裳,絲毫沒有要松手的意思。
宮侍見狀撤去矮幾,将殿內的燭火熄去兩根,只剩下一星微弱燭光在簾外搖曳。
一想到再過幾個月就會有個肉團和自己搶身邊人,端木朝華的心情難免有點幾分複雜,手貼在阮千千的肚皮上,孩子似乎也睡着,安順得沒有什麽動靜,他靠在她懷中,将她的手捏在自己掌中,柔軟的腰身,溫熱的體溫,端木朝華長長嘆出一口氣,連同這口氣,也是溫暖的。
窗外檐角上結一層白霜,露珠悄然從草尖滾落滋潤進土裏。
阮千千睜開惺忪的眼,在他迷迷糊糊之際,手掠過他的發,将他往懷中抱得緊一些。
☆、珠玉(1)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這年冬,西陌的雪下得極大,說是百年內最盛也不為過。穿戴一新的朝顏悵悵然将袖口百鳥撫平,鏡中映出一張略英氣的臉,北朔待她相當仁慈,曾經的西陌皇宮改為總督府,宮侍們仍随她的意思決定去留。除去戰敗時曾被帶去北朔京城在昏暗的牢裏蹲了幾天,端木朝華一絲過分也無。
她棄槍那時讓他答應的,善待西陌百姓,将西陌臣民當做北朔臣民一視同仁,西陌官員、士紳、商賈,均保留原有的宅院和財産。曾經差點成了他夫君的男人,絲毫沒有西陌男人的溫婉如水花容月貌,可她偏偏看上。
作為帝王,她是失敗透頂。
而今成為一方總督,西陌已不如先帝在時團結一心。手指頭在袖口線頭上扯下一小截線來,是小七最愛的綠色。
朝顏的眼色暗了暗。
“總督大人,祭天儀式時辰快到,官員們都已經到了,恭請大人。”
她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已經不是陛下,說不清楚心頭是輕了還是重了。厚底兒的踏雲靴在雪地裏踩出細碎的聲音來,候在門口的侍者替她穿上紫貂大氅,垂着頭兩腮的肉還鼓着,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朝顏覺得眼生,于是問道,“從前沒瞧見過你,叫什麽?”
沒料到她會問自己的名字,侍者驚訝地看她一眼又飛快低下頭,小聲道,“雲梧。雲色天青的雲,梧桐的梧。”
朝顏抿抿唇,眼前的綠雲擾擾,真像她的小七,順手捋了一把雲梧垂在身後的發,“鳳栖梧,好名字。”
等朝顏走遠些,雲梧才敢擡頭,遠遠望見總督大人的背影,英氣勃勃卻不像別的女人粗壯結實得那樣過分,她将領口的結打散重系過,興許是他結得不好。這麽一想又羞慚地紅了臉,總督大人不像傳言裏那樣冷面無情,那些個說得難聽的,說什麽她賣國求榮,一定也是假的。
因為她看上去總是心事重重,哪有賣國求榮的狗腿子仍像她這般擔心西陌的命運呢。
每逢年關西陌皇室擇吉日祭天,獻上豬、牛、羊、五谷、瓜果,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是朝顏即位後的第一次祭天,也是西陌國破後第一次。風卷着雪撲面而來,并立兩邊的官員少了一半。朝顏垂着頭,撩開下擺,面北而跪。
接過香燭,接過熟肉,接過五谷,接過瓜果。
天色溟濛,越來越暗,暗色裏的雪都變得極大一片一片。祭臺上的獸紋燭臺被雪花沾滿,金鳳盤桓的紅燭,在風雪裏顯得弱小。
她的右眼皮直跳,燭火狠狠搖曳一番,滅了。
“好大的雪,怎麽回事?”
“天不佑我西陌啊……”
“快看,祭臺上香火被雪埋熄了,難道皇天真的要棄西陌不顧了?”
“皇上……總督大人,快讓人點上香燭,祭天儀式繼續。”頭發花白搖搖晃晃的女官是曾經的右宰大人,轉過背,肅臉喝止群臣,“吵什麽吵,不管是晴是雪,祭天儀式必須繼續,還是你們這些生在西陌長在西陌的官員,想要西陌來年國運多舛?”右宰滄桑矮小的身影走上臺階,親手點燃香燭,遞給朝顏。
年輕的女帝,現在的總督,看看手上的搖擺不定的燭火,目光掃過一個個臉色陰晴不定的官員,這些人大半是先帝在位時任命的,沒有一個是她的手筆。
右宰大人顫巍巍地跪倒在地,“祭天儀式繼續,總督大人,莫錯過吉時。”
朝顏往遠處,暗處看了一眼,是高高的朱色宮牆,青瓦已經被白雪傾覆,天色沉得像要壓下來将人活生生壓死。袍子下擺和膝蓋已經被雪濕透,她的腿凍得沒有知覺,面無表情地将香燭重新擺上祭臺。
群臣啞然無聲。
祭師的祝詞朝顏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睜大眼,眼眶周圍血紅,眼睜睜一動不動盯着風雪中飄搖的煙柱和火光。
祭天結束,她起身就向一邊倒去,好在立刻有人來扶。
灰蒙蒙的天空下,曾經的女帝臉上,再沒有那種明豔奪目的光彩和沒心沒肺的燦燦笑容。官員屏氣吞聲不敢說什麽,而朝顏,本該說些什麽,卻覺得如鲠在喉一個字都吐不出。衆人散後,才吩咐侍從取傘來。
送傘來的趕巧是晨間替她系大氅的雲梧,只見朝顏背對他坐在地上,绛紫色的衣裳被雪鍍得暗了顏色。她盤腿坐在跪拜的蓮花蒲團上,微揚起頭,望着青玉雕琢的兩人高青鸾聖鳥,一動也不動。
雲梧怯怯出聲,“大人……”
那人無動于衷。
“大人,奴才送傘來了。”
“嗯。”朝顏伸出手,仍死盯着青鸾。
咬咬淡色的唇,本是沒有資格,但他不知哪裏來的膽子,猛然往雪地裏一跪,重重一聲悶響,朝顏擡眉轉過來臉,無意識地道,“是你啊,我記得你叫雲梧是吧?傘給我,吩咐下去,今日免晚膳,我要在這裏呆一晚。”
握住煙綠色的傘面,撐傘遮住搖曳不止但掙紮着并未再次熄滅的香燭,朝顏淡淡地道,“還不去?”
從前她何等張揚,一襲紅裝騎馬飛奔穿街過巷,誰不知那是西陌太女朝顏,其餘三國,至少依她所見,就沒有比她更潇灑,更活得值得的女子。瞧那些個被圍困在後院裏只剩四方天地的大家閨秀,一心一意系在三妻四妾的夫君身上。
而今她總算明白。
前二十年的無拘無束,不是老天白給的,這世間無人是真的自在,就像她,此時此刻,被這一柱搖搖欲墜的煙灰拴住,這餘生,都要被這柱煙拴得死死的,除非她死了,或是從這尊聖鳥前的位子上下去。這二者,其實是一回事。
身後一直不動的侍者,趕在她發火前一陣小跑而去,片刻後,朝顏發覺風雪頓減。地面映着圓圓的影子,她回頭,只見穿着單薄冷得哆嗦的小侍臉被凍得發紫,手指頭腫得跟蘿蔔似的,兩只手牢牢捏住傘柄。
“大人若要罰奴才,也等雪停了。”
眼中倔強像是一簇暗藏的火焰,一星半點地讓朝顏心頭莫名被點亮微光,她面色平靜,只當做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地正襟危坐。
雲梧的身子一抖,更加用力地抓緊傘柄不讓風吹動半分。
翌日清晨,雲梧在自己的小屋裏醒來,被窩裏還縮着一個人,胳膊橫過他的肩,暖呼呼但滿是潮氣粘着兩個人的衣裳不太舒服。
他發着燒,紅透了一張臉小心翼翼地扳過來那人的臉,英挺的眉這時候擰着,他大張着嘴巴沒有吐出半個“大”字來,只裝作什麽都沒看到迅速地閉上眼,心頭撲騰撲騰跳。
不日,遠在北朔京城的長生收到暗探密報,輕飄飄地盯着屋檐上的冰淩出神一會兒,命人梳頭穿靴。
他的皇姐,納一個毫無背景可言的侍從為側夫,“男兒軍”現已有三萬餘人,他也是時候回去見見她,以免來日皇姐怨他。
和洛秀林作別時,見他臉上挂着慣常的漫不經心,長生袖手問他,“你不信我能将西陌拿下?”
洛秀林還是一身月白的綢衫,端着個手爐仔細看他,“七公子說笑,西陌本就是你們皇家囊中之物,談不上拿不拿下的。”
“和洛老板說好的事,還望洛老板盡心。”長生似無意地提一句。
北朔入冬以來難得的晴天,洛秀林望了望雪地裏映出的白日,湊近長生耳畔輕聲說了一句什麽,長生垂下的烏黑眼睫微顫,一言不發領着衆人走向備好的車馬。
洛秀林看也不看他,對身後十步之遙的紅月勾勾手指。
“給我做一頂雪狐皮的帽子,還是白色好看,幹淨。聽說林少庭現在宮中?”
“來京好幾個月了,主子是想約見他?”
洛秀林搖搖頭往自己屋裏走去,“不必,帽子做好了給他送過去,沒記錯的話,林兄冬日有頭疼的毛病,這麽冷的天,巴巴兒地來北朔京城找什麽罪受呢?”
雖說阮千千的女工做得不怎樣,但她發現,自家師弟真是根正苗紅得很的好少年,連小孩子的衣裳都會縫,将虎頭帽和小鞋子捏在手上把玩片刻,阮千千熱烈地迎着謝非青茫然無知的臉, “師弟,我們商量個事兒呗。”
謝非青紮下一針,“嗯,你說。”
“……這個事兒你不能拒絕。”
點點頭,最後一點兒紅線,花瓣兒就算成了。
“你暫時別出宮了,留在宮裏和我做個伴。”
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謝非青擰着眉頭歪着腦袋看她,着實奇怪,什麽叫做做個伴兒……
“等過些日子我把孩子生了,你可以教我女工啊,戲水鴛鴦并蒂蓮開啥的都行,你又是大夫,聽說小孩子頭三年容易小病小痛的,你要是在就不用折騰我了……”阮千千咳嗽一聲,“不是,你要是在,小團子就不用遭病痛了,趁早預防一定會健健康康的。”
謝非青将線咬斷,看也不看自家師姐,淡淡問了一句話——
“師姐的意思,是想我入宮做太監?”
清清白白的一雙眼仁兒直直對着她,阮千千心裏一哆嗦,摸摸鼻子低下頭,“我現在是孕婦麽,孕婦腦子裏想的事兒比較古怪,當我沒說過……當我沒說……”
☆、珠玉(2)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正靠在軟墊上把玩謝非青繡的小玩意兒,阮千千忽擰了一把眉。
“怎麽了?”
她喉中只稍有點吞聲,謝非青便細心察覺到,見她額上有細汗,湊上去試了試,并未發燙,方安心下來,“皇上命我守着你,要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有什麽事兒我不知道,怕是要拿我問罪。”
盯着斯文清秀的師弟那張巴掌大的側臉,阮千千心頭嘆一句:賢惠啊。禁不住側身探頭擠眉弄眼,“這幾日寶雲的身子可還好?”
謝非青瞟她一眼,“挺好的,蠱毒已經清得差不多,就是瘦了不少,我給她開了補身的藥,開春大概就全好了,不對,該比她中毒前身子好很多才是。”
“那師弟就沒什麽想法?”
“什麽想法?”謝非青睜着一雙清白無雙的眼奇怪地看她,自家師姐臉上透出一股紅彤彤熱騰騰的憧憬。
“你平日除了研究醫術,也就泡個茶看個書啥的,別的愛好也沒有,光憑這一點,師姐覺得,你的想法可以有。”側身久了腰疼,阮千千一手扶住腰,一手按着榻上木蘭花流雲紋的軟墊挪過去坐正。
“師姐還是沒說,我該有什麽想法。”
她的眼落到火盆兒上,屋外雖冷得慌,屋內烤着炭盆兒倒也絲毫察覺不到冷,脖子上一圈兒毛是端木朝華秋獵時候打的兔子,湊出來一圈兒,軟乎乎滑不溜丢。阮千千按低一些圍脖,讓脖子裏那股子薄汗熱氣透出來,稍舒服了點才道,“寶雲原是富人家的丫頭,她家那個主子是個極難伺候的主……”想起洛秀林臉上常年不消的狡黠,她的眉頭又不悅地擰了擰,“當年看上寶雲那手茶藝,曾也是那家當紅的丫鬟,這家主人身邊沒有一個伺候人的功夫不是了得。你也沒別的愛好,就喝個茶,正巧寶雲的茶藝過得硬,你看……”
“師姐。”
“嗯?”阮千千掀起眉眼瞧了瞧謝非青。
他已經丢開手頭的活肅着一張臉站起身,匆匆對她拱個手就道,“我屋子裏還煎着藥,方才說話忘得沒邊兒了。再不去藥該糊了,容我去一下。”
等不及她應答,謝非青已經火燒屁股似的邁過門檻轉出去了。阮千千偏了偏腦袋,扶額愁得眉心緊了又緊。人說女人一生有兩大愛好不可阻擋,一是當媽,二是保媒。她這個嘴上沒把門兒的,腦子也沒過就替謝非青做起眉來,偏師弟是個臉皮薄的,本不該這麽直截了當。
現下再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得改日想個好法子讓他們兩情相悅才是。她愉快地就這麽決定了,把寶雲對洛老板的一片癡心妄想自動抛到九霄雲外。
離阮千千臨盆的日子越近,端木朝華越是眼皮跳,沒日沒夜的眼皮跳。這日三更方才批完奏折,揉揉眉棱,閉上眼剛喘口氣,就來人替兵部尚書馬晉沖通傳。
被沖進去的大人帶起的勁風打了臉的宮侍将頭埋得低了又低,再擡頭背影已經沒入門中,才過完年,不會是又有什麽事……
進去添過四回茶,皇上和馬大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蓮花更漏裏時刻已近五更天,天色絲毫未明,宮侍打個哈欠,淚眼朦胧地捏着袖中手,使勁眨去被哈欠帶出的眼淚水,清清嗓子低着身叩響殿門。
“皇上,近五更天了,您看是不是準備梳洗換衣。”
殿內默了一陣才傳出皇帝略帶疲乏的低啞聲音——
“吩咐人準備,你送馬大人出宮去。”
雪這時候已經停了,院子裏積起的雪映着點兒微光,麒麟在馬晉沖身上暗紅的朝服裏蜷着爪子,他手頭的加急文書是西陌傳來的。是他無能,未能查明西陌細作隐藏在京城何處,也是他無能,沒能攔住這行人離開京城。
梅香清冷沁入心脾,濃而粗的眉揚了揚,遙遙望一眼院中開得正紅的梅花,厚底兒的朝靴在地上踩出幾個腳印子,走近樹下閉目凝神仰面。
不一會兒,捧着漱口用的茶盅、銅盆兒,還有金銀線繡的五爪金龍明黃朝服,吞雲如霧的踏雲朝靴。
馬晉沖吐出一口白氣,舉步走出門去,手心都捏出汗來。不知道那個提槍走馬的女帝,這一次能否平安無事,他心頭沒底,步伐卻越是快而堅決。
翌日起,朝堂上少了兵部尚書馬晉沖,新年裏朝中也無事,新科狀元平白少了鬥嘴對象,上朝也顯得蔫蔫的。
某天皇上擡手随意賞了他點兒小玩意,轉身便聽人說是,戶部尚書差人去打聽,聽得馬晉沖出京回鄉中辦事,便把皇上賞的一對翡翠白玉獅子分了一只送去兵部尚書府。
端木朝華瞟了彙報的探子一眼。
探子立馬會意,“這兩位大人其實是同鄉,馬大人還在夏大人家開的私塾裏蹭過課。”
端木朝華沉下眉,唇邊微揚起弧度擺手讓他退下,心頭打起了等馬晉沖回京委以重任,讓他好好教導一下夏大人為官之道的如意算盤。
頭天晚上又徹夜未睡,第二日精神頭是會好,但午膳後端木朝華也克制不住頻頻捏鼻梁,阮千千吩咐人把桌子身後收了,見他眼內密布血絲,湊過去想替他按按太陽穴。若是往日,端木朝華早就賴到她膝上去了,可現在大着個肚子很是不便。
“你別動,我自己來。”端木朝華止住她傾過來的身子,先将她扶正坐好,兩個墊子塞在腰下,一個墊子墊在膝下。再将她的腿擡起放在自己腿上。本是要自己揉太陽穴來着,轉頭就忘了,殷勤地捏起阮千千腫得厲害的腿來。
她手頭抓着個佛手果子,倒不是要吃,只是聞聞味兒。見端木朝華一副比批閱奏章還要認真的神情,拿果子搔了搔他的額頭,束好的發給搔下來一溜垂在他眉間,他也沒個反應。看來當真困得厲害,都反應遲鈍智商下降了……
“還是去歇會兒吧,我聽下人說昨晚又有急報,你一晚上沒睡。”
端木朝華皺眉,“哪個多嘴多舌的說的?”
“我逼着他們說的,誰不知道我專寵于前,有誰敢不向我如實彙報?”她孕中有林少庭照管膳食,有謝非青日日把平安脈,養得比懷孕前還要紅潤,兩腮紅撲撲地透着股子香氣,無意識地咬咬嘴唇,嫩而紅膩的薄薄兩片吐氣如蘭,加上圓眼生動俏皮地睜大,眉兒挑動就像一把爪子在端木朝華心頭。
他急忙低頭,更加認真地替她捏腿,心中想的卻是多久沒有與她親近過……
食色,終究是性也。
按說她姿色并非上乘,現在大着肚子整個人都圓了一圈,他心頭卻一日比一日更癢癢。
“皇上,臣妾最近想了又想,認為有件事迫在眉睫,必須和您提。”
端木朝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給孩子起個小名兒吧,大名兒屆時讓禮部選一個吉祥瑞意的就好,小名兒我們叫着玩兒。你看叫什麽的好?”
她眼中興沖沖地閃着光,端木朝華心中不妙,手上的動作頓下來,喉頭一動,“你說叫什麽?”
“你看啊,我這幾月吃這麽多,多半生下來是個又白又胖又圓的,你說叫小團子怎麽樣?”那日和謝非青順口提了句“小團子”,阮千千多次念及,想了又想覺得這個名兒十分圓潤,而且吉祥,而且圓潤,而且吉祥……
只是北朔的長皇子,叫這樣的名兒肯定不會被允許,那麽,私底下總成吧。
那眼裏的亮光越來越難以忽視,端木朝華捏了一下她的腿,一股酸勁兒從腿上直爬得身上都發麻……
“這不……”
“不”字剛出口,阮千千飛快截住他的話茬,“不體面沒關系啊,就我們倆叫叫,旁人不會知道的,要是誰傳出去,皇上只管拔了他的舌頭。”
她得意洋洋的笑,讓端木朝華晃了晃神。猛地一把攬過她的肩,沒太用力,将她的頭按在懷裏,好像整個懷裏都滿了,整個心裏都有暖意要湧出來。
悶悶的聲音傳出,“怎、麽?”
“……”
屋內靜了會兒,端木朝華放開她,向來冷冰冰的臉緩和出笑,趁她偏頭愣神,他将她安置好,果斷起身,又低下身刮一記她微翹的鼻頭,“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這幾個月悶壞了吧,等孩子生下來,我們四處去走走可好?”
“去哪兒走?”她的睫毛忽閃忽閃。
“随你。”捏緊她溫熱細白的手,端木朝華将頭抵在她額頭,像下定決心一般停頓一會兒,忽然起身道,“朕決定回寝宮好好睡一覺,晚間再來瞧你。”說罷出屋吩咐人将謝非青傳來好好照看,又着人添幾個炭盆兒,這才放心離開。
聽着他的聲音漸遠,屋內人一手托着肚子,身體下滑一些,刻意擡高的眉這時候也耷拉下來,又等片刻,他該是走遠了才對。
阮千千曲起膝蓋,腰下的濕意越發明顯得讓她不舒服,摸了摸身下,果然是濕了一片。心口好像忽然就空了,眼前有一點泛白,剛張口想把碧珠喊進來,就見謝非青進門。對着起初不明所以後來臉色越來越嚴肅近乎兇巴巴的師弟,阮千千結結巴巴地讨好地笑——
“我覺得還是叫個産婆過來的好,皇上那邊,暫時按下不禀。”
☆、珠玉(3)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等待産婆的時間裏,碧珠在屋子裏來回打轉,嘴巴裏一直小聲嘟哝,幾番猶豫,沖到阮千千榻前抓住她的手,“小姐,還是讓人去告訴皇上一聲,這麽大的事,你怎能不告訴皇上呢?”
阮千千将身子兩側的被褥好生捂好,心跳極快似乎要從喉嚨口蹦出來,肚子一波一波的痛教她展不了眉,手掌心有汗,靜靜望一眼房門上的影子。院子裏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不絕于耳,她拍拍碧珠的手背道,“師弟坐鎮,産婆早就接進宮了,能有什麽事兒。”身下不太舒服,又動了動,“再說生孩子這事兒,男人幫不上忙,叫來也是白擔心。你去瞧瞧,産婆怎麽還沒來……”
碧珠匆匆轉出去了,阮千千的身子軟了些下來,捏着被褥角眼眶有點泛紅,腰間又是酸又是疼,也是害怕也是委屈,但又不忍心讓端木朝華在這兒耗着。咬咬牙将身子靠住了,腦袋靠在枕上歪着,眼珠子靜靜動着,手指在腹間的衣服上抓起褶兒來。
産婆趕到時,鞋上是被雪沾濕的暗色,将袖子一撩便按到床榻上探看阮千千的狀況,一面吩咐人準備熱水、剪子、布、參片之類。
及至被人放平,張起遮血的幔子,阮千千忽覺得兩腿發木,手腳也冷得僵硬,所有痛覺都在腹部,但仍能察覺到胃裏一陣痙攣。
産婆的聲音隐隐約約傳來,“娘子放輕松,孩子自然而然會順着您的勁兒出來的,好,您聽我的,吸氣、呼氣,對,繼續吸氣,呼氣……”
反複四五次呼吸,只見阮千千面色越發慘白,吸不到氣兒似的胸腔裏難受,她的手在空中抓了一把,說話聲又弱又顫,“等等……”
一屋子人霎時都不敢動。
聽得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聲,阮千千咬牙将頭立起一些,目光越過布幔看向碧珠,“你去請師兄來,在院子裏給他張一張椅子,讓他吹幾首曲子,說是我小時候愛聽的那些,他就知道。”
産婆古怪地望一眼分明緊張得要命又強裝鎮定的孕婦,問阮千千道,“娘子這是頭一胎,害怕得很吧?”
她面色白得跟屋外的雪一般,磕巴磕巴幹得要命的嘴唇,“是害怕,不過不是害怕生孩子……”轉眼看着帳子上開滿的牡丹富貴,阮千千哭着一張小臉兒道,“聽人說生孩子很疼,這事兒我想得很明白,孩子既然懷上了就是一定要生的,總不能叫我一直帶球跑。可我怕疼,比怕死還要怕疼,您明白麽?”
當時産婆不太明白,但片刻後聽到阮千千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她算是明白了,什麽叫做比怕死還怕疼,按說陣痛應該是剛開始,漸漸的孩子的頭順順當當地往外落,那娘子一用勁兒就慘叫連連,讓咬在嘴裏的帕子也吐在一旁。
簫聲從屋外傳來,雪後初霁的陽光鍍在林少庭素色的長衫上,立在院中,他滿背的黑發叫本指揮小童揀藥宮侍煎藥的謝非青忍不住回頭去看。
聞得簫聲,屋內連連的慘叫也漸漸弱下去。
一曲終了,一曲又起。
一個多時辰過去,忽然一聲“哇”的哭音,林少庭放下手頭的簫。
謝非青也松下一口氣,這才發現一背都是冷汗,走過去望了望林少庭,他自進來就未曾說過一句話,默不作聲端起他的簫,現在上下兩片唇都幹裂出血來。
見謝非青目光微閃,林少庭略笑,拍拍他的肩,“你師姐應當已經無事,我也回屋去了。你找個人,去叫端木朝華過來吧,他一定高興得很。”
“師兄不進去瞧一眼?是男孩是女孩都還不知道……”
“不必了,我明日出宮,這個替我轉給你師姐。”将簫放在謝非青掌中,林少庭遙遙望了望那間屋子,孩子的啼哭聲漸漸消弭,“臨時有事要走,你入門來我這個大師兄沒什麽好送你的,來日若僥幸還能再見,就教你一套劍法吧。”
謝非青多的話一句未說,目光跟着送林少庭到門口,雪上留下一溜或深或淺的腳印子。手上的簫被他捏緊收入袖中,他總覺得,師兄這一別,可能不會再見。是以多看了他幾眼,只覺得師兄那滿背黑發出奇的美,美如月下流瀑,是江湖兒女的不羁不絆。
幾日未曾好好睡過的端木朝華,這一覺睡得極香,醒來還有幾分不真切的感覺。連聽碧珠講了兩遍都還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麽。
皇帝也有這樣的傻樣,碧珠心頭翻個白眼,面上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又道,“小姐剛剛誕下一對龍鳳胎,皇上要不要去看看?”
端木朝華喉中發幹,“剛剛?”
“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