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薄薄的刀刃,映襯着他的臉孔,雪白得怕人。眉眼裏有七分與蘇皇父相似,只是笑起來過重的戾氣,與那個溫潤虛弱的男子相去甚遠。
“皇姐怕我?”他掀起來的眼水波盈盈,目光落到刀刃上,一驚道,“是吓着皇姐了吧?小七給皇姐賠不是。”說着将亮晃晃的薄刃收進袖中,帶着一身窸窸窣窣的環佩移到朝顏跟前,“我沒有想到皇姐會挑大半夜來我父妃殿中,倒是攪擾了皇姐,我來這兒只是想拿回一件東西,想必皇姐不會介意。”
他的手上,拈着那柄木釵,笑意闌珊,“皇姐好生睡下,這樣的好覺可沒有幾日了。”惋惜地嘆一口氣,伸手在朝顏面上一拂,她便無聲無息地倒下去。
朝蕣,也是長生,低頭冷冷看她。
捏緊手頭的釵子,不回頭地步出房門。
戰事一起,便如星星之火,瞬間燃起燎原之勢。
男兒軍從西陌西北開始起事,然大軍兵力壓到西北邊域時,東南、東北、西南以及西陌中部都有額頭以白布為記的男兒軍揭竿而起。結束與北朔的戰争不到半年,西陌軍隊傷了銳氣,加上西陌女兒向來瞧不起男人,首次與男兒軍交戰便露出敗象。
半月過去,雖挫敗男兒軍兩萬多人,然自傷也不少,西陌軍隊死傷已超過五萬。
朝顏出征那天,雲梧還病着,宴請馬晉沖次日他便染上風寒,且來勢洶洶,一度高燒不退,咳嗽不止,大夫說炎症已入肺葉,幾劑猛藥之下傷了根本,只能慢慢調養。
騎馬從城門下經過,有一人小跑到朝顏馬前,替人傳話。
朝顏揚眉詫異,一言未發,命傳話之人退下。
她只帶五十親衛出城,行經城門下,手指頭在缰繩上打顫,幾次捏緊又松開,終究還是擡頭望了望城門上,本在病中的男子就站在那兒,由人攙扶着方能勉強站穩,本一臉焦急,碰上她忽然仰起的臉。
蒼白裏浮起個鏡花水月一般的笑。
朝顏難得勾出一抹笑,唇角觸到冰涼的頭盔,她決然低頭,提缰揚鞭帶着親衛絕塵而去。那一瞬間她腦子裏不知道為何,竟浮起蘇皇父死前那個笑,娶雲梧做側夫,本是示弱的信號,将男兒軍背後的人引出來,她從一國之君降為北朔一塊屬地總督,西陌朝廷本就裂變出兩派,她此時最該做的,無非是拉攏曾經的舊臣,将她們的兒子拉入自己的後院,才是上策。
而她卻納身邊的小侍為側夫,也沒有充實內府的意思,可見她已心灰意冷,并無振奮之意。
也是端木朝華傳書中的意思,她還有什麽好掙紮的,這一戰,是死戰。那人卻撐着病體來為她送行,給迎面的雪風吹得眼睛都不正常地冒水出來,朝顏挺直背脊,猛一鞭拍在馬臀上。
Advertisement
她要活着回來。
否則那個人就活不成了。
幾年前她沒能護住朝蕣,現在她大權在握,若還護不住身邊人,就當真是把自己的顏面剝下來丢在地上踩。
那邊城門上的男人見她的隊伍走遠,還不肯回去,身邊的侍從勸了一遍一遍,才收回眼低頭默默看懷中的手爐,呆呆任人攙着下了城門,還沒走下最後一級階梯,腿就不聽話地一軟,身邊的侍從們驚慌地叫起來,手忙腳亂地将他弄上馬車。
好不容易退下去的高熱又爬上來,雲梧靠住馬車一側,燒得幹裂的唇咧出血絲來,迷迷糊糊地想,她終究還是回頭看了他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禍國(4)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安親王妃殁後,一雙兒女的滿月是端木朝華迎來的第一件喜事,照着阮千千的意思是不希望大辦。
“前朝事我不過問,但既然西陌歸降,西陌內亂便是北朔內亂,等內亂平定後,再操辦這兩個小東西的百日或是周歲,都不遲。”
生完孩子她的臉圓得像包子,白得更加晶瑩剔透,端木朝華一時失神,她轉頭來疑惑地看他,“怎麽了?”
他捏捏她腮上滑溜溜的肉,百看不膩地定住眼神瞧她,直瞧得她耳根子都紅起來低頭支吾, “你這是怎麽回事……我臉上又沒多出花兒來……”話是這麽說,心裏卻輕浮起一絲蜜意。
“想起一些往事罷了,當時與你重逢,還以為要養一輩子小孩呢……就算你永遠心思笨拙,我也能寵你一生,誰知你卻悄悄懂事起來。日漸溫柔賢惠,倒叫我無所适從……”端木朝華心有愧意,自即位能陪伴她的時光反不如從前多,尤其是兩個孩子降生當日他沒在她身邊,還好平安無事,否則他真無地自容。
從前……
那已是多久前的從前了……
什麽時候她變得隐忍,淡定,從容不迫。
被他說得不好意思起來,阮千千嘟起嘴偏過頭去,手指撥弄懷中小孩兒肥嘟嘟的下巴,目光不由自主飄向窗外,“總不能一直一無是處下去,像現在這樣,挺好……”
現在這樣的她,也能得到安親王妃的認可了吧?
陷入沉默的屋中,只餘下了炭火的聲音。
林少庭離開的消息,她第二日才得知,師兄就像從未來過,只除了她送給他的簫。被摩挲了太多遍的簫已顯出破舊,顏色不如當初碧綠,光澤也不再。
謝非青把這個轉給她時,說大師兄一句話也沒有留下。簫上的裂紋裏有絲絲血跡,幹了的血跡呈現出暗色,她知道他是放下了,也知道他一定還有事做才匆匆不告而別。
但她沒有能想到,這是林少庭留給她的最後一樣東西。
如果她知道他要做的事那樣危險,就是想盡辦法也會留他下來,縱使沒有那樣的資格,也要留他下來。
半月之後,西陌內亂不僅沒有被鎮壓下去,反倒愈演愈烈。壓在西陌邊境的大軍由馬晉沖率領入境,分別由四名将軍帶領兵分四路鎮壓叛軍。然而北朔軍隊進入西陌的時間越長,越來越多的士兵因水土不服無法作戰,戰線拉長糧草跟不上,與熟悉西陌地勢天氣的叛軍幾次短兵相接都未占到什麽便宜,不得不退回北朔邊境。
無奈之下,端木朝華将屯在京師的三萬舊部派出增援,京師守衛一弱,一直在暗處伺機而動的力量,再也沒有忌憚。
交戰時間一長,朝顏再愚鈍也察覺出不對勁,男兒軍原本只有四萬餘,此時已殺叛軍三萬餘人,對方士氣不僅未見消頹,反而越戰越勇。
點完死在戰場上的兵士,朝顏親自帶人去沙場查看,血氣腥重熏得人幾欲作嘔。她面無表情地将趴在地上的叛軍士兵翻個身,以手測量士兵骨骼長短,接連查看過六具屍體。朝顏面色陰沉地看一眼跟在身邊的軍醫——
二人臉色都不好看。
“總督大人,西陌男兒與別國男子不同,肩寬普遍狹窄,腿骨偏細且短。而這些屍體……依臣看,這些士兵,十有八九并非西陌人。”
朝顏喉嚨口哽住了什麽,腦子有點發懵。如果男兒軍主要構成并非西陌人,那麽源源不斷的叛軍就可以解釋,叛軍以額上白布條為記,那麽随他什麽人,只要往腦門上綁一條白布,就成了叛軍。
叛軍進退有度,從不乘勝追擊,多是短兵相接,敗則退。弄得西陌軍隊泥足深陷,戰線一味拉長,且叛軍中有別國士兵。
朝顏忽覺不妙,立刻上馬回營,提缰的手都抖個不停,若果真如她所想,這些叛軍只是吸引軍隊鎮壓的誘餌,那一定有別的勢力等在北朔,只等北朔将大軍派往西陌,等大軍在西陌陷入膠着狀态,再要回援北朔朝廷就難了。她必須立刻修書給馬晉沖和端木朝華,将大軍回調,晚一盞茶的時間,或許就會連同北朔一并傾覆。
當日晚,馬晉沖收到朝顏急書,即刻将手中軍隊分為兩部分,五萬人随手下最得力的将軍回朝勤王,留下不到五千精銳之師與叛軍周旋。
近半月每日睡不到一個時辰的馬晉沖體力已逼近極限,他與軍中将士吃一樣的食物,起初還能吃粗面饅頭,現在只有米湯充饑。
寒雨陰冷濕在臉上,馬晉沖抱着劍,命人将傷員挪入将軍帳中,燈火照着他的蹙眉,他不發一語默默看陰沉沉的天。命人取紙墨,就着身邊衛士的虎背匆匆寫下一行字,命人送出。
有人問他紙上寫了什麽。
面色一直如鐵的大帥咧着嘴兒笑起來,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道,“秘密。”
擁劍靠着帳篷一角,歪着頭淺淺睡過去的馬晉沖腦中,忽然浮現起朝顏那張冷冰冰的臉,一個女兒家,怎就不愛笑呢。
笑起來,定是很好看的。
白鴿“撲棱棱”落在窗上,染風将鴿子捧到自家主子跟前,鴿子腿受傷尾羽見紅,伶俐的一雙眼上下亂看眨個不停。
洛秀林看完信,心情大好,展顏一笑。
“主子……”染風遲疑地擡眼瞟一眼主子,默了一會兒才道,“主子就那麽相信林公子,我們手底下的力量大部分已派往西陌,此時發兵若不能用在刀刃上,就是一敗塗地,紅月她們也還沒有傳信回來,要不要再等等……”
洛秀林懷裏捧着手爐,一只手摸摸鴿子轉來轉去的腦袋,低頭不發一言地呆了會兒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傳令下去,發兵攻打北朔京都,我要端木朝華活着看我拿下北朔玉玺。”
北朔大亂,京中稍有些銀子能使的達官貴人紛紛收拾行裝攜帶家上路,可惜晚了幾天,皇帝下令封閉京城禁止出入,胖滾滾的商賈在城門口不能出,塞了大把銀子在守門衛手中依然行不通。
戰事起,銀子也不那麽好使了,商賈就地坐在地上撒潑嚎啕大哭,小孩聽見大人哭,也撒開了嗓子地哭。
守門衛給哭得心煩,長槍抵住胖商賈的喉嚨,“再哭老子讓你再也哭不出。”
中年男人立時收聲,滿臉又是淚又是泥的狼狽不堪,喉中嗚嗚從仆役手頭接過小兒子退後三步,狠狠往地面上唾了一口,“城外頭黑壓壓的一片是什麽當我們小老百姓不知道嗎?就是要死,你們這些狗卒子也死在我們前頭,你……你等着,皇上定會下令命你們攻出去,到時候萬箭穿心還指不定死得怎樣慘,現在敢欺負我……也不看看你大爺我是做什麽的,老子的銀子總有地方使……”
守門衛的槍一提,銀光一閃就要刺過來,胖商賈連滾帶爬罵罵咧咧地退回車中,讓仆役拖了要死不活的馬回府,閉門不出。
“呸!”守門衛唾一口,大冷天地站在這兒,援軍未到,傾命守着這一圈城不知道是為什麽。
提槍還未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就聽見人群一陣亂哄哄地鬧起來,有人大喊,“皇上來了!”
“皇上為我北朔百姓披甲守城了!”
“還不跪下!”
“吾皇萬歲……”
“我北朔還未亡,大家不要亂!”
百姓夾道而跪,暗青色的戰袍上片片銀甲已顯陳舊之色,守門衛猛地回過神,領守城一幹将士跪地拜向端木朝華,膝蓋還未着地就被扶起。
端木朝華手提一柄青鋒,回頭讓百姓起身,那些人像是怕極了,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北朔的春天還沒來,打完這一仗大概就是春來了。他咽了咽喉嚨口的熱氣,常年戍守邊關,這是他第一次在家門口打仗,也是第一次這樣毫無遮攔地看清楚平民百姓的恐懼。
他們祖祖輩輩都在這片土地上。
祖先的墳地在京南郊看着他。
他從自己皇叔手上硬搶過來的江山,如果毀在他的手上……嘴唇僵硬的抿了抿,端木朝華登上城門,一片寂靜無聲裏,他目光堅毅,俯視城下一直跪着不肯起身百姓們。
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是聲如洪鐘的北朔戍邊将軍,是常保北朔安寧的冷面王爺,現在,他是北朔的君主。凝眉屏息擡手請城門下的平民起身,他心口那點兒熱血都融在對北朔的承諾裏——
“朕在,北朔在。朕亡,北朔也會在。我端木朝華定拼死保北朔平安,你們都是北朔的兒女,現在,年輕人扶着老人,各自家去。朕的一雙兒女也在宮中,朕與你們共進退。”
他後背的紫金龍在日光裏反射出的光,竟像是五爪的金龍騰雲而起。
那天晚上,北朔京城裏靜得可怕,似乎萬戶都已睡下,其實冷風吹窗方才憐見,除了不懂事的嬰孩,幾乎無人敢睡,生怕這一睡就再也起不來了,就是要死,好歹也要活生生看看自己是如何死的。
四更天時,城外戰鼓越擂越急,住得近的人家聽見一聲如山鐵令——
“開城門。”
☆、禍國(5)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數十年後,當年住在北朔京城的人對兒孫提起來,仍覺噤若寒蟬,那是他們人生裏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生死存亡,也是人生裏最後一次。被圍困北朔京中的百姓,在那個夜裏得皇帝頒下的禁足令,不允許出入。只聽得呼號的風雪聲拍打着戶門,和城門下金戈鐵馬亂石狂沙的打殺聲混雜在一起,讓穿着整齊和衣而眠的人縮在炕上都忍不住打顫,一個勁将孩子們從懷中探出的毛頭毛腦按回去。
那天晚上的開門令後到底發生了什麽,就算是親身經歷這場存亡之戰的士兵也難以說清楚。北朔京城守軍加上禁軍不過五萬餘,對面壓來的大軍舉起的卻是南楚皇室黑色旌旗,端木朝華曾以為那是一場死戰,這一場禍事,躲不過,終于來了。
戰鼓擂,旌旗飄揚。
北朔軍隊尚來不及排兵布陣,對面已響起雜亂無章的厮殺聲,漫天的風吹雪,只見對陣的戰馬一匹匹嘶叫着倒下,不知是被人砍斷了腿還是在雪面上打滑。
端木朝華不敢輕敵,遲遲不見對陣大軍攻來,仍命各将軍領兵布陣。
局勢在敵軍的哄亂混戰裏越發不明了,端木朝華也覺得不妙,命人從側邊路領小支隊伍打探。從天黑到天亮,三裏開外的敵營漸漸顯出大堆戰死的将士,兵器相交的聲音弱下來,端木朝華座下的戰馬不安地憤憤朝着地面噴氣,打了幾個響鼻,被主人摸了摸脖子,稍稍安靜下來。
小隊偵查隊伍回報,南楚軍內亂,被聚集過來的另一波頭紮白布的軍隊殺得七零八落,餘下的敵軍已經撤退到二十裏外修整隊伍。
青鱗軟甲披身的端木朝華舉鞭問道,“領兵救援的是誰?”
“不清楚,領兵将軍誘一支敵軍入山谷,已有三個時辰,還沒有活的人出來,我們的人不敢進去。這麽大的雪,谷內極易發生雪崩,大批隊伍進山,馬蹄聲就足夠讓他們被雪活埋。”
端木朝華的臉色沉了沉,下令道,“帶人去搜,要是有額紮白布的兵将,一定要活着帶出來。”
“是。”
“報,派去西陌救援的馮将軍在半路接到馬将軍的命令,已經率軍趕回勤王,半日內即可趕回将敵軍殲滅。”趕來報信的士兵累得脫力,說完這話就體力不支倒地。
這場危機來得快,卻沒想到這麽快就解除,大意之下差點失京都的端木朝華心內松下一些,命守城軍不可松懈,但有任何消息,立刻回報。
南郊山谷中确實因為忽然突入的劇烈馬蹄聲引發雪崩,但引南楚軍進入的将軍,帶着自己那一小支隊伍巧妙避過,顯然熟知此處地形。
“林将軍,你一定要支持住啊,屬下等已經在清理官道,很快就能出去了。”
趴在獸皮上的人似乎已經沒有知覺的男人在被移動時喉嚨裏淺淺“嗯”了一聲,背上的兩支箭只剪去了箭羽,尚未拔除。
副将拿融了的雪水替他擦擦幹裂滲血的嘴唇,靠在他滾燙的臉龐又喊了兩聲“林将軍”,直到聽到他輕哼了一聲,才稍稍放心一些,起身去查看清除道路的兄弟們。從腦後垂下的白布已經夾雜着泥沙雪水變得很髒,他狠狠咬牙,若不是有這位林将軍,他們指不定被蒙蔽到什麽時候。
林将軍剛接管軍營時說的話仿佛還在耳畔,“你們若要親手覆滅自己的家國,也無所謂,反正我是江湖中人,不理世事。只是你們的妻主、母家、父母子女從此将落入奸人之手。西陌現在受北朔庇護才能存息,唇亡齒寒的道理你們要是不明白,我也懶得再費口舌。”
他們自命是西陌的好男兒,卻禁不住一兩句煽動投身軍營,想着要推翻西陌小朝廷,然而随着戰事深入,這些身在前線的戰士才發現對北朔虎視眈眈的并非西陌,而是另有別的勢力。男兒軍的作戰路線也從西陌地境轉移到北朔,甚至要同南楚軍隊合作。西陌男兒多生得妩媚多情,身姿纖瘦,在軍中尚且常常被南楚軍人欺淩,更遑論将來北朔覆滅以後。
這時候才漸漸有人明白過來後來被派來的林将軍為什麽會說,“如果沒了北朔,就再不會有西陌。你們西陌世代是女人當家,自然是因為女人天生體格比男人強健,勉為其難去改變西陌建國以來的規則,只會自食惡果。”
戰前的一系列循循善誘,不過是為了臨陣倒戈給南楚軍一記重創,就算不能全滅南楚軍,至少也能給端木朝華勻出時間,這也是林少庭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自上戰場,他就沒有想過要全身而退。
林少庭的概念裏,從來沒有“僥幸”二字。
又是半日過去,副将滿面喜色狂奔至林少庭面前,将他扶起來,生怕他聽不清似的大聲道,“将軍,路通了,我這就帶将軍上馬,等出去,出去找到軍醫……不,我們去向北朔朝廷求助,這次大敗南楚,将軍功不可沒,北朔皇帝一定會派最好的禦醫替将軍治傷。”
林少庭覺得臉上濕漉漉的,費勁地擡眼,西陌男兒就是嬌滴滴的啊,副将也算是西陌男兒中難得鐵骨铮铮英氣勃發的了,怎麽的就哭了呢。他累得慌,又閉上眼,就聽到那副将瘋了一樣的大聲喊他——
“林将軍,将軍你醒醒,林将軍!”
他沒力氣睜眼,聲音也虛弱,“還沒死,你就別哭了……把我的驚鴻牽過來,扶我上馬。”
棗紅大馬被牽到他跟前,仿佛知道什麽,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紅得發黑的眼睫垂下遮住一半眼睛。一個副将蹲着做墊腳凳,三個副将一齊使勁才把林少庭扶上馬。
“我帶林将軍去治傷,事不宜遲,你們幾個把兄弟們帶出山谷,趁天還沒黑,天黑以後就不好辦了。”
馬背上弱得沒有力氣的人忽然開口,“不必……白鳳兒你不要跟着我,我認得出山的路,我一個人趕路……也快些……帶着你……累贅……”
白鳳兒臉一白,木着唇讷讷,“将軍……”
馬上的人費力極了睜開眼看他,笑起來兩只眼都彎起來,他知道沒辦法改變他的主意,只好憤憤地應了,見他的馬跑遠一些,才帶上兩個人,遠遠跟着。白鳳兒早知道這個人不是西陌的男人,是以帶着女兒家的英氣,也帶着女兒家的頑固和堅毅。他不必擔心的,心頭卻莫名慌得很。
終于剩下他一個人了。
林少庭燒得有些神志不清,拿臉貼着馬脖子,馬兒跑得不快,風刮在臉上讓燒紅的臉更紅,但卻意外的舒服,越舒服也就燒得越厲害。
他嘴巴裏低低嘟囔着什麽,稍稍小跑起來躍動他就忍不住哼哼一聲,抓着馬耳朵喊一聲“驚鴻”,馬兒就放慢些步伐,将身子盡量舒展,讓背上的男人稍稍好受些。他嘴角抽了抽嘴巴裏動了動,側身吐出一口血沫子。
兩條眉毛遺憾地耷拉下去,這兩支箭都是紅月射的,那姑娘還真狠心。他不過說了句謊話,說有近路能讓她脫身繞到北朔京城另一側城門,紅月發現他說的是假以後,一怒之下取箭亂發。他躲得過一次兩次,卻終于力竭沒能躲過最後這兩箭。
舌頭在口中攪了一通,血都吐淨了,他喃喃地又低語了幾句什麽,閉着眼把臉緊緊貼在驚鴻脖子上,疼起來就揪着驚鴻的馬鬃。他傷重難治已經沒什麽力氣,驚鴻便不與他計較,聽得他不怎麽出聲時就快步跑。
除了馬蹄聲,林少庭已基本聽不到什麽聲音,紅月的箭法很準,兩支箭中有一支貫胸而過,因為沒有拔箭血流得很慢,雪還在下,一路滴下去的血給白雪一蓋,轉瞬就不見了。他掀了掀眼皮兒,好像遠遠看到北朔京城城門緊閉着,驚鴻忽然發足狂奔,他覺得自己使了很大的勁抓着它的鬃毛。
泛紅的視野裏,城門倒了個個兒,他嘴角動了動,閉上眼,又慢騰騰地睜開眼,城門又倒過來了。
喉嚨好幹。
好渴。
城門緊閉。
林少庭擡了擡手,驚鴻已經慢下來一步步磨磨蹭蹭往城門口挪動,他抱着馬脖子稍坐起一些,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守城将士在城門上拿長槍指着他大聲問,“來者何人?”
林少庭燒得滿臉紅得跟蒸熟的蝦子,舔了舔嘴皮,嘴皮就疼。他是該說他是何人?他也不是北朔軍,也不是北朔人,他是哪兒的人他自個兒還不知道呢……
樓上又問,“究竟是何人?”眼尖的卒子看到他頭上纏着的白布條,又吼道,“大帥說了,男兒軍是敵是友尚且不明,不能放進城來。”
将額頭上的布條猛扯下來,林少庭又看向樓上。
小卒跟身邊的長官道,“好像是個傷員,傷得很重,怕是來求援的。”
長官模樣的人往下一看,遠遠三四個黑點跟着策馬而來,又探頭出去看一眼趴在馬背上奄奄一息的人,大聲喝問來的那隊人是什麽身份。
白鳳兒見面前的北朔城門無意打開,城上人叫他趕快帶着傷者回營找軍醫,又見林少庭在馬上晃了兩晃,就歪向一側,一腳蹬在馬身上飛撲過去将人抱住在雪地裏打了兩個滾兒才停下來。
“将軍……将軍……将軍!”
連叫幾聲都沒得人回應,白鳳兒急得眼眶紅了,又要掉淚。
費了好大勁才把壓在胸中那點污血咳出來,林少庭屈了屈僵硬的手指,硬扭頭看一眼隔在面前的城門,慢騰騰轉回來時已經閉上了眼。兩根指頭拉住白鳳兒的衣襟,将他的臉拉近一些,“我的臉髒不髒?”
白鳳兒拿袖子給他擦了擦,忙不疊把頭搖了又搖,“不髒。幹淨得很,将軍生得好看,不輸給西陌好男兒。”
林少庭扯着嘴角笑了笑,點點頭道,“那是自然……”艱難而幹澀的聲音一出口,就忍不住咳起來,一咳牽動傷口,又忍不住擰緊眉頭,緩過一口氣方才對白鳳兒說,“我渴得很……你們可有帶酒?”
“将軍身上有傷,不宜飲酒……”
林少庭執拗地盯着他,黑漆漆的眼裏靜默的光叫白鳳兒心頭發慌,從喉嚨裏卡出一聲,“拿酒來,你們誰囊中還有酒,快拿過來!”
一口烈酒入喉,穿膛破肚般鑽進腹中,林少庭喝了一口不夠,叫白鳳兒多喂幾口,雖還是冷得很,總比方才好些。他喝夠了,把酒囊還給白鳳兒,白鳳兒的眼眶赤紅如血,啞着聲讓旁邊人把酒囊拿過去,死死扣着林少庭的臂膀,“将軍可好受些?末将帶你回營,營中軍醫……軍醫一定能治好……”
他說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謊言,見林少庭笑笑搖頭,心頭又是慌——
“将軍別不信,咱們營中的軍醫醫術高明……”
“大夫……醫病……不醫命。”林少庭看看天,剛好趕上天黑,喝了酒他腦子更暈,搖了搖頭道,“咱們在這兒……紮個帳篷……我想睡……等明日一早開城門……帶我進宮……”
“将軍別睡,你別睡好不好……”白鳳兒的聲音又低又哀近乎乞求。
“不行了,我困得很……你們幫我守着……”林少庭重重吸口氣,“城門一開,我要進宮……”本來閉着的眼猛地張開,神采依舊地看一眼白鳳兒又低下去,“別偷懶……等天邊擦亮第一抹光,就叫醒我……”最後一點力氣用盡,林少庭抓着白鳳兒衣服的手垂下去,喉中還不時嗯哼幾聲。
白鳳兒命人紮好帳篷,将他移進去,自己拿起長戟重重擊打城門,直敲到虎口被震得麻木才歇一會兒,又敲,如此往複。
東方泛出一絲白,白鳳兒就親自跪在帳篷前,初時小小聲道了句,“将軍,天亮了。”
雪已經停了,靜得一絲兒風都沒有。
“天亮了,将軍快起來。”
……
“将軍,你起來看看,天都亮了,你不是讓末将天亮就立刻叫你嗎?”
白鳳兒連叫幾次,沒有人應聲,他跪在地上怔了會兒,忽然瘋了般手足并用爬進帳篷裏,把趴在獸皮上的林少庭拉起來。
“将軍已經去了……”旁邊人忍不住告訴他。
“你胡說!将軍身經百戰都沒有死,不過是下了一場雪!不會死的!”白鳳兒斬釘截鐵地說,一面說一面把林少庭拖出帳篷去,猛烈搖晃,掐他的人中。
他的瞳孔張大,嘴皮咬出血來,哆嗦着手去碰林少庭背上露出的斷箭,傷口的血膩起塊,摸上去一絲溫度也無。他碰了碰,懷中人沒有反應,使勁壓了壓,不鮮豔的血水滲出來些迅速鑽進衣內,懷中人還是不喊痛。白鳳兒把牙根咬碎,猛地一掌擊在林少庭的傷口上,懷中僵硬的身體沒有半點動靜。
“把他拉開。”另兩名副将相視之下,沉着臉将白鳳兒從屍體上拉開。
他站起身好半會兒喘不過氣,眼前一片白花,左右看看一起作戰的兄弟們,猛然甩開,撲過去将林少庭的屍體又抱緊在懷裏。
翌日開城門,端木朝華領兵出城,見到的便是筆直跪在城門口的三個活人和一具躺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身體。那三人額頭上有白布,是男兒軍。他眯起眼,俯身看見晨光覆面的那人,腦子忽然懵了,指着他問筆挺跪着的幾人——
“這是誰?”
抱着他的人揚起下巴冷聲道,“哪個是北朔皇帝,給我滾出來!”
“放肆!”
端木朝華攔住身邊将士,走上前沖他深深一揖,濃眉之下掩映的眼光堅毅不可動搖,“他是朕的故人,幾位将軍既然等在這兒就是要進城吧?現在可以進了……不過還請将軍把這個人交給我。”
白鳳兒冷笑,“人都已經死了,交給你還有什麽用?你能讓死人活過來嗎?”急吼之下,眼眶迅速變得血紅,“我們将軍說了今日要進宮,你既然是皇帝,要麽閃開,要麽帶路!”
死了啊。
死了。
端木朝華身邊的侍衛蠢蠢欲動想将眼前放肆的西陌副将拿下,偏偏皇帝伸手攔住不讓他們出手,反而低垂了眉眼轉回身道,“既然是他的意思,你抱着他,朕來帶路。”
北朔守城軍愕然,眼睜睜看那幾個昨夜在城外鬧事的人,在皇帝親自開道下騎馬沖進皇宮。
“哎,你說我們統領是不是要被免職了,昨兒那人看起來來頭挺大。”
士卒打了個哈欠,“管他呢,總之罰不到咱們身上,你看今天的朝陽好紅,昨兒個城外頭死了不少人吧……咱們好好守着這扇門就沒事兒,罰不了咱們……我打會兒盹兒,統領過來吱我一聲兒啊……”
☆、殇魂(1)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一路上白鳳兒緊緊抱着林少庭不肯松手,直到進宮後,皇帝冷着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駐足看了他半晌,問他,“你就想讓你家将軍這幅樣子去見他最在乎的人?”
白鳳兒咬咬嘴皮,他不是不知道,将軍死也要趕來,那位住在宮裏的誰,一定是對他極重要的人。但手似乎僵硬了一般維持着抱他的姿勢,宮侍拉扯幾次,才終于從他懷中把髒污不堪的人帶出去。
見他眼眶紅紅淚水漣漣,端木朝華嘆一口氣道,“朕會吩咐人将你家将軍收拾幹淨,你若實在不放心在外面等,就在此處看着也行。但你這副樣子,是要教他不能安心嗎?”忽然淩厲起來聲音,目光尖銳的端木朝華讓本就憑借胸口一口氣才理直氣壯沖到現在的人蔫下去。
他咬咬牙,“我這副樣子怎麽了,我樂意為我家将軍哭。”背手惡狠狠地将淚花抹去,“我要在這兒守着,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對将軍的遺體不敬。”眼內血絲分明,白鳳兒疲累已極,偏偏強撐着不肯離去。
端木朝華也不攔他,将另外兩名副将叫到外間詢問昨日戰場上發生的事情,也就由得他去。臨出門回頭瞟一眼躺在床上的林少庭,他們才不久,一起喝過酒。又吩咐一句讓下人将他收拾得好看一些。
“林将軍愛穿白衣,取一件雪緞暗龍紋常服給他穿上,臉也好好收拾收拾,要讓人瞧上去和活着一般才行。”
這樣至少她看到不會太難過。
就是在替林少庭清理身上髒污的屋子裏,阮千千見到他的屍體,端木朝華緊緊抓了抓她的手,讓她忍不住要撲過去的身體稍稍穩住,才将她牽引到他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