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她茫然無措地看了看林少庭的臉,抓起他的手,手是涼冰冰的有點兒僵硬,偏過頭看了眼白鳳兒,喉中的氣流躁了半天才說出話來,“是你帶他回來?”

白鳳兒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他死前說什麽了?”

“你是何人,我憑什麽告訴你。”

仿佛一記鈍斧劈在腦門上,她是何人,她本不是他什麽人,卻讓他拼死趕回來也要見她一面。現在她跪在他面前,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一滴來,眼眶中丁點兒濕意都沒有。阮千千問自己這是怎麽了,是一直護着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在最艱難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看她開心就算自己難過得不行也不會表露出半點的師兄,她為什麽就哭不出來。

站在一旁的端木朝華見她滿面木然,手指甲卻紮進掌心,掐得血都滲出來,人卻無知無覺地呆看着林少庭。正要上前扶起她,她的腦袋忽然古怪地歪了一下,站起身坐到床前去,将林少庭扶起來。

她低身下去貼着林少庭了無生氣的臉,眉貼着眉,閉眼貼着他的眼,鼻尖碰觸到鼻尖,兩次偏過臉去貼他的臉。

是冷的。

分明不能及得上窗外飄雪的寒意,卻生生凍住肺腑,她閉着眼,嘴唇抖了抖,動了動,頓住,沒有貼上他的唇。

白鳳兒見她親昵的動作氣得渾身發抖,上前半步就被端木朝華捏住手腕,這個皇帝力氣不小,他怒瞪過去入泥牛入海,端木朝華根本不看他,也不出聲打擾阮千千。

白鳳兒擰過頭去,喉嚨裏哼哼出聲,半晌才半譏半諷地說了句,“這副樣子做給誰看呢?該看的人已經看不到了。昨晚我們将軍在北朔城門等了大半夜,竟無人開門。若是那時候放将軍進來,立刻醫治……”白鳳兒知道就算那時就醫多半也無法救回林少庭,那箭貫胸而入,紅月武功了得,狂怒之下發力更狠。現在回想起來,林少庭不讓人拔箭,出谷後就往北朔皇城而來而不是回營,大概本就沒有想過活命。磨了磨尖牙,見坐在床前的人不為所動,喉嚨口打轉的話又咽了回去。

拉着白鳳兒的手松開,端木朝華垂下手,往屋外看了一眼忽然低聲道,“前朝還有事,軍情片刻贻誤不得,謝非青也在門外候着,等你們告完別,也讓他進來看一眼,畢竟是同門師兄弟。”

本要叫她不要傷心免得傷身,卻意外地說不出多的話來,他并非嫉妒,只是怕她真的哭不出來,他情願她此刻大哭失聲,哪怕是哭得上不來氣也沒什麽,謝非青在宮裏,大批禦醫在宮裏,只要她把心裏頭的憋悶都哭出來,倒是容易好的。她哭不出來,反而容易悶壞身子,又或者是因為他在這裏,所以她不好說什麽不好做她想做的事。

端木朝華後腳出門,阮千千擡起面無表情的臉,緊盯着白鳳兒道,“師兄走的時候,可有留下什麽話,他有什麽……未完成的心願嗎?”

“你是他師妹?”白鳳兒扯了扯嘴角,表情變得有些怪異。

鼻子裏“嗯”一聲,阮千千又低下頭去看林少庭,他的模樣比任何一個時刻都安寧平靜,甚至帶着一些……滿足。臉上一絲難受的表情都沒有,嘴角還有些勾起,鼻子,她捏了捏他的鼻子,師兄沒有佯裝惱怒地打開她的手。她的師兄,再也不會捉弄她,不會對她笑,不會背對她聳動肩膀也不承認自己哭。忽然想起謝非青轉交的那支簫,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像沒看到白鳳兒似的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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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鳳兒展眉挂上諷刺的表情,嘴上冷笑也明顯起來,走近床邊拉起林少庭背到背上,忽然想起還有個謝非青,又放下他,到門口往外瞟了一轉,青衣服戴紗帽兒的是宮侍,只有一個白面小生是不認識的,他揚了揚下巴沖謝非青道,“你是林将軍的師弟?要見最後一面就快進來,我要把将軍帶回西陌,葬在我老家。”白鳳兒垂下秀長的眼睫,他眉眼狹長自帶三分妩媚,傷心起來叫人心生不忍,他低聲又說,“林将軍四海為家,可人要沒個歸處,也……太可憐了。”

“林師兄應該更希望葬在北朔……”謝非青道。

白鳳兒眉毛一豎,惡狠狠剜刮他一眼,賭氣一般轉回屋去,“你又不是他,怎麽知道他願意在北朔,我現在就帶他回去,就不信他還會跳起來咬我一口。”

剛把林少庭扶起來,阮千千急匆匆跑回來,喘不勻氣順了好一會兒氣,才沖上去。

白鳳兒一臉警惕地盯着她,“你要幹嘛?”

“這支簫,是師兄的,師兄臨走前給我的。是我小時候送給他的,上面還有他的血,簫太舊,我洗過,縫隙裏的血漬怎麽也洗不幹淨了。”說到這裏阮千千住了嘴,盯着白鳳兒眼珠不轉地看了會兒,看得白鳳兒臉上更多了幾分警惕。

“你想幹嘛?”

“我想……”阮千千遲疑一陣才說,“他既然要趕回來,就是不想離開北朔的,這支簫是我給他的,就讓他帶着走。如果你放心……”

“我不放心!”白鳳兒斬釘截鐵道,低下頭看一眼林少庭木然早就失去知覺的臉,又改口道,“你把簫給我看看。”

接過泛黃的簫在手上把弄幾下,白鳳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是不是林少庭的簫,但在此折騰這麽久,自然也知道面前這個看上去樣貌平平說話平平沒什麽脾氣又木讷的女子真的是林少庭拼死也要回來一見的。他真的該把林将軍的遺體交給她,讓她親手安葬,又始終氣不過昨夜在北朔皇城外的冷遇,眼珠一轉擡起頭把簫還給阮千千,白鳳兒站起身看她道,“這簫是不是林将軍的我說不好,但既然你說是,那就是把。我們将軍趕着回來見你,你就好好看看他。我只有一個要求——”

“你說。”

“按護國公的禮制安葬林将軍,你和北朔皇帝,都要扶靈痛哭,為将軍送葬。”他斂眉低聲,“不算為難吧?”

阮千千搖搖頭,抿起唇角,“你就是不說我也會這麽做,你和門外的兩名副将将人送來,也算有恩于我,看将軍是至情至性之人,宮中恩賞你們一定看不上,将來若有難處,只管來北朔求援便是。”

白鳳兒嘴角拉上去,面帶諷刺,“然後被困死在城外?”

見阮千千臉色白了白,白鳳兒也不再揶揄,最後看一眼林少庭,大步走出門去。

屋內只剩下她一人,阮千千的腿忽然一軟,跪倒在床前。

起初不知道自己哭了,後來放聲出來,竟再也收不住。拉起林少庭的手,手上那層練劍而起的繭子在臉上摩挲過,也是替她拭淚為她煮面的手,腦子裏不斷浮起的念頭和記憶她克制不住,索性放聲大哭。

整張臉上的表情都扭曲起來,她狠命地出氣,想把壓在心口的重量都吐出來,卻白白打了幾個幹嘔,什麽都吐不出。

從日中到日落。

阮千千悶在屋中。

前朝的事早已處理完,端木朝華在皇宮裏繞了不知多少圈,身邊的宮侍問他要去何處,他只是一遍遍說兩個字,“轉轉。”

轉太多圈最終也無處可去,剛回自己寝宮就見碧珠來報,還沒說話,他眉頭先一松。

“皇上,小姐說請皇上自己傳晚膳,順帶去奶娘那兒看看小皇子和小公主,今晚小姐要為林将軍守靈。”

端木朝華揮手讓她回去,靜靜坐在椅中呆了會兒,着人過來替他換了常服,多多少少吃了些晚膳,領着人去看過一雙兒女,再回到那間屋子外頭,讓宮侍不必通報,他也不必進去,遠遠看着那屋中的一點兒微光,就那麽站在院中。

為誰風露立中宵。

這一回,他說不清是為阮千千,還是只為了林少庭的大義。

☆、殇魂(2)

決戰那一天,朝顏以為這一次死定了,她的小七長大了。

雪風刮在臉上還是會疼,連日大雪在戰鼓聲裏漸漸削弱,擊鼓的是她的副将,擊鼓的士兵已經被叛軍斬殺在陣前。

當年的琉禦殿外,種滿火紅的貼梗海棠,一到冬末春初就紅豔豔似火海一般,夾道吞沒小孩子的身影。

朝蕣,他總是恬着臉的,那是男兒才有的嬌羞,映着紅紅的海棠,兩腮的肉鼓着掀起眼皮兒怯生生地看志得意滿的她。是她親口教他,上戰場,士氣有多重要,戰鼓除了發號施令,還能鼓舞士氣。

他現在學會了,命人偷襲将擊鼓士兵拿下五花大綁在陣前,再一刀斬殺,血濺當場。

青色泛金的軟甲披在朝蕣身上,他的臉隐沒在頭盔裏看不清晰,擡頭望望蒼蒼的天,朝顏提劍,重重揮斬向前,口中咬牙磨出來一個字,“殺。”

厮殺聲不絕于耳,朝顏的甲衣上沾滿血,她總是忍不住去看,朝蕣的功夫無比娴熟,雖比女子瘦削,但勝在靈巧。他出招,殺氣極重,少有被一劍刺中還能活命的。

終于——

染血的青鋒橫在朝顏頸上。

她能察覺到劍刃不帶寒氣,因為早有将士的血将它浸濕。黑沉沉的眼幽幽地望着要拿她性命的朝蕣,朝顏深吸一口氣,微揚起頭劍鋒就趁機推送一些,擦破她的下巴。

“皇姐別來無恙。”

薄而無情的唇角勾起嘲弄,朝蕣的藍色眼瞳深沉而冷如寒冰,朝顏握劍的手顫動一下,朝蕣的目光緊緊貼着她的手臂而下,嘲弄的意思更加濃烈,“母皇的擎天劍給你也是浪費,今後,皇姐大概沒有用的機會了,不如就給我好了。”

他緩緩說完,并非請求,輕而易舉就挑飛了朝顏的劍,擎天劍深紮入泥土,不甘心地冒着血光,無人敢上前抽取這把西陌皇族世代相傳的王者之劍。朝蕣漫不經心地看向自己的對手,說話慢騰騰的,“母皇曾說,劍是屬于王者的,當年的姐妹中只準皇姐用劍,而我,身為男子,是沒有資格習武的。”

汗和着泥灰粘在頰邊,守城兩月,朝顏的臉已經瘦得陷下去。她靜靜坐在馬上,視線從朝蕣臉上移開。威脅她的劍擡高她的下巴,逼得她不得不看朝蕣。

“今日敗在我的劍下,皇姐就沒有什麽想問的嗎?或者,就沒有什麽想要告訴我的。”

朝顏的嘴唇動了動,搖頭。

想起一些極為遙遠的事情,朝蕣盯着自己皇姐的眼變得有些疑惑和迷茫,“自父妃死後,皇姐到琉禦殿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那真是一段非常難熬的時光,“我日日想,皇姐為什麽不再來了呢,一面想,一面逼自己學功夫,這比女工詩詞琴棋都要難。所以,我挑了一樣最适合我這樣單薄的身子學的武功。”淡淡地掃一眼朝顏,“皇姐一定想不到,縮骨功有多痛,每一節骨頭都受到壓迫,重新組合。”現在說起來似乎一點都察覺不到疼痛了,他疼得受不了的時候,總是念朝顏的名字。有多少次他疼得滿屋子打滾,滿地亂爬,曾幻想朝顏會來看他,只要她開門,她就會看到她疼得滿地打滾的小七。也許她就會看到他身上那些青紫的掐痕,他的腰從來就沒有一塊好肉,甚至那些難以啓齒的地方,也有讓他恨不能去死的痕跡。

“自從母皇封皇姐為太女,你就不再來了。皇姐,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朝顏心頭猛一跳,好似什麽東西堵在了嗓子眼兒,她說不出話。

幽幽盯着她的雙眼,浮動起來的諷刺和蔑視,像毒蛇一樣咬噬她,她能察覺到痛,卻幾次動了動嘴唇都說不出什麽來,最後只得閉上眼,說了句,“說那麽多做什麽,你要是想殺我,就殺。”

朝蕣擡起手,手起劍落。

“叮”一聲打在他的劍上,朝蕣猛然回頭,未見人影已聞人聲,一陣古怪震動耳膜的笑聲自遠而近。

朝顏腰上一緊,馬兒被背上忽然沉起來的重量壓得一聲嘶鳴,前蹄高高揚起,被人勒緊了缰繩一陣“籲”聲才勉強勒住。

“打擾兩位敘舊實屬不該,但我遠遠看着看得實在心焦,我手下的一衆将士也等得心急。所以沒能再等,望這位……将軍諒解諒解。”

“将軍”二字他說得勉強,朝顏猛擡頭就見馬晉沖一臉吊兒郎當嬉皮笑臉的,掙了兩下掙不開怒道,“下去!”

“哎——”馬晉沖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我是來救你的,就算不說謝,态度也該稍稍好些吧?”

朝顏擡起腿向後一蹬,馬晉沖似乎早料到,橫過腿去将她的腿壓住,蹬住被她甩開了的馬蹬子,扭過頭去,“這次可不能聽你的了……”又低低地嘟囔了幾句什麽,提拎馬缰猛力向後帶,大呼“放箭”,迅速拉開同朝蕣的距離回奔。

下馬的時候馬晉沖才驚覺朝顏一直沒說話低垂着臉,他使勁擡起她的下巴,被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向來堅定無比又清淡如霜的神情此刻無比沮喪,雙目赤紅。

馬晉沖嘴巴哆嗦了一下,輕聲喊,“朝顏……”

猛地摔開馬晉沖的手,她怒氣沖沖地走回營地,沒有功夫去追趕她,馬晉沖上馬提槍下令進攻,這最後一仗,他勢必要搶功了。

馬晉沖帶來的都是精兵,他親自操練多年訓練有素的北朔邊防軍隊,體力和武功都遠在西陌女兵之上,人數雖不多,但以一當十絕無虛誇。

等到朝蕣看清沖過來的并非朝顏,而是那個北朔少将,嘴邊的冷笑越發擴大,他的劍不能抵擋馬晉沖的長槍,幾十招後露了敗象,而馬晉沖似乎故意逗弄他,先挑開他的铠甲,又挑飛他的頭盔,長槍在空中得意地打了幾個轉。馬晉沖燦燦生輝地笑起來,“你若肯下馬認輸,好好給爺爺磕幾個頭,我就不和你玩兒了。”

朝蕣眯起眼。

他的皇姐,總是有貴人相助,不似他。

從前是自己的父妃,後來是端木朝華,現在是這個馬晉沖。不似他,從來是孤身一人,低頭看看青鋒劍,上面總有幾滴血是朝顏的。此生如此,此志不悔,若剛才少說幾句話,朝顏的人頭恐怕早已落地。終究,連天都幫她。

見朝蕣抿着唇不說話,馬晉沖的笑也冷在唇邊,拇指重重扣下,五指齊齊發力,出槍神速而猛力,卻不是取他性命。

挑開朝蕣的束發,潑墨的柔軟長發,在血流成河的沙場上顯得可笑而格格不入。

朝蕣僵了僵,茫然地垂頭看柔順地貼在馬背上的頭發,西陌男子從十二歲起不再剪發,他的頭發何時這樣長了,頭發這樣長的男子在西陌早已是孩子的父親,而他,卻還沒有愛過什麽人。

他的心,空落落的,随着手頭長劍跌落于地。

這一戰的結束,宣告了朝蕣的結束。

西陌前皇室第七子,貶為庶人,終身圈禁。

比朝陽還要紅的貼梗海棠已經接近快要凋零的時候,所以開得無比燦爛,花就是這樣的東西,在頹敗毀滅之前,才會将生命全部釋放。最燦爛,也即是離死亡最近的時刻。

守衛探進一雙眼從月洞門向內瞥,曾經的皇子坐在樹下,一襲粗布青衣,沒有束起的長發癱在長椅上。她聽見自己喉嚨裏“咕隆”的聲音,磕巴磕巴嘴唇,随着那人睇過來的一線懶洋洋的目光,手中的槍掉在地上,好大一聲兒。

“你在做什麽!”另一名守衛大聲喝道,忽而壓低聲音替她撿起兵器,塞進她手中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出門外去。

聲音隐隐傳來,“這裏頭關着的最會那狐媚妖術,你難道沒聽過,先帝的蘇貴夫,就是那個東夷來的奴隸,曾是最得寵的皇側夫。”悶悶的擊打聲,緊接着又傳來說話聲,“先帝何等人物,尚且不能抵擋東夷人的狐媚術法,更別說你了。沒事兒別在門口東張西望,什麽時候把人弄丢了,小心咱們的腦袋。”

沉默了一會兒,弱弱的聲音道,“我只是看一眼,他怪可憐的。”

“等你的腦袋落地,看誰來可憐你。我可不會同情你半分,別怪我沒告訴你……你知道,總督大人,那幾個皇姐皇妹,都是為何被流放的流放,失蹤的失蹤……”神神秘秘地低啞了嗓音,似乎院內的人就聽不到了,“都是因為,對這個七皇子,動手動腳。後來不知怎麽的,神智就有了問題,腦袋不清醒犯了謀逆的大罪。”

咳嗽聲突兀地響起,門外的聲音倏一下停住,沒有再響起。

這天夜裏正逢好月,朝蕣遣走還留在身邊伺候的兩個下人,弓着身子在院子裏尋了半天,口中念念有詞——

“一,二,三,四……”

“六。”

朝蕣擡起頭,冷飕飕地瞟一眼來人,将手袖在寬大的廣袖中,冷漠地看着朝顏弓身下去,弄髒她溫潤幹淨的手,尊貴無比的牡丹華服上也沾染了塵土。

等她舉起從樹根旁挖出來的酒壇子,指縫裏已經全是泥,指甲裏也是。她看看朝蕣,又看看琉禦殿前的石桌凳,問他,“我就坐在那裏,成嗎?”

朝蕣諷刺地咳一聲,“要不是皇姐大發慈悲,我哪來的資格住在總督府,整個總督府都是你的,何況是我這一間,偏得不能再偏的偏房。”也曾是偏得不能再偏的偏殿。

似乎聽不到他說什麽,朝顏捧着酒壇坐到桌前,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對朝蕣道,“過來。”

他早已不似年少時單薄矮小的身軀震了震,嘲弄的神情越濃,款款踱步過去,坐到朝顏對面,冷眼瞧她拍開泥封,将顏色淡薄的唇印在上面,咕嚕一口喝下去以後長長吐出一口白氣。

酒香就借着她的呼吸,竄進他的鼻腔裏。

她把酒遞給他,覺得冷一般地聳肩縮脖,“我還以為你一定不會舍得,蘇皇父釀的最後一壇酒,不想這麽巧。”

朝蕣看看酒壇,刻意借着朝顏喝過的濕漉漉的唇印子貼上去,淡淡一絲若有還無的溫度,青梅的香氣在寒峭入骨的夜裏,刺激得他一顫,讓酒在口中打了個轉,他才狠狠咽下去,冷淡地說,“我還有什麽舍不得的,人之将死,沒有什麽是舍不得的。”

朝顏直直盯向他,“你不會死,我已向北朔皇帝請旨,他答應我不殺你。”

“那是他的事。”朝蕣輕飄飄地道,“生是我不能決定的,可死,我還是能說什麽就算什麽。”他意味深長地歪着腦袋瞧朝顏,見她唇角抽搐一下,忍不住笑,“皇姐害怕?”

“我不會讓你死。”說着強忍胸中怒氣,扭頭不去看他。

靜默裏只聽得到朝蕣吞咽的聲音,從聲音裏分辨,他喝了兩口,嘴唇哆哆嗦嗦。

“我……”好不容易吐出來一個字,朝顏胸中有一股奇怪的沖動順着腸子順着喉管往上在竄動,“我承諾過蘇皇父,會護佑你。”

朝蕣的脖子別扭地曲着,目光怪異,“我以為皇姐早就忘記了,況且聽過那話,還活着的人,也只剩下了皇姐。當年伺候過父妃的人,不是都在皇姐登基後一個個死了嗎?”

“他們知道得太多。”

朝蕣似笑非笑,“皇姐做事向來考慮周全,心力在衆多姐妹裏也是數一數二。”

急切地打斷朝蕣的話,朝顏搶過酒壇惡狠狠喝一口又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你。”

“啊……我知道,你從來沒想過害我,比起我的皇姐皇妹們,至少我現在還好端端活着,吃肉喝酒,我比她們可不是好太多。”

他始終帶着諷刺的語氣,讓朝顏重重将酒壇往桌上一放,她瞪着他,“小七……”

聲音又變得凄凄,“小七……你不知道我有多難。”

仍舊諷刺,“我知道,皇姐是西陌君主,要顧慮的太多。何況生為男子,天生就是要委身給女子的,皇姐自是沒有插手的理由。沒有像別的姐姐妹妹們一樣,已是對我莫大的庇護。何況,你還将大姐四姐六姐暗中賜死在流放途中,別的皇姐皇妹再也不敢反抗。”他拖慢了聲調,寒森森的地露出白牙,“起碼再也沒有人敢在後宮對我動手動腳。”

“你閉嘴!”朝顏忽然喝道。

“怎麽?”

“不許說。”

“皇姐不敢聽?皇姐不是一直都在看嗎,那些躲在暗處的,有多少雙皇姐的眼睛。”朝蕣放低的聲音毛森森爬上朝顏的背脊。

朝顏緊緊閉着眼,扒住酒壇喝下一大口,蘇皇父釀的酒,朝蕣六歲生辰時候的禮物,她陪着朝蕣一起将酒埋在第六棵海棠樹下,怎麽現在喝起來就似穿腸毒藥。

“我想了好多年,疼得受不了我就拿頭在地上磨蹭。本來我以為大皇姐會成為皇帝,她總是這麽對我說。她說會殺了你,我就說好,我讓她快點兒。她心腸和手段都惡毒,最喜歡看別人痛苦求饒的樣子。她讓人帶給我藥丸子,每當她來琉禦殿看我,總會诓我吃那玩意兒……”

“小七……”朝顏趴在石桌上,眼睛濕漉漉地看着朝蕣說話時面無表情事不關己的樣子。

“啊,縮骨功也是她讓人教我的,但她并不是真心教我,每次讓人教幾句。我只能練幾句,因為無法完全縮小也沒有辦法變回原樣,我就聽着骨頭咯咯咯不停響,卻沒有任何辦法。”朝蕣眯起眼,想了很久才道,“三百二十四天,終于還是學會了。”

“大皇姐死的時候,也不好過。”朝顏緩緩說。

“哦?”朝蕣笑笑,“倒是要謝你了。”

朝顏抿緊嘴唇沒說話,将酒推到朝蕣面前。

他乖順地抱起酒壇就喝,喝到嗆咳起來,眼睛都亮了,朝顏才扒住酒壇從他手上搶過來自己喝起來,喝得滿面通紅的時候,她擡起汗津津的一張臉,目不轉睛地盯着朝蕣,格格笑起來,“你和蘇皇父,長得可真像。”

“他是我父親。”

“可是眼睛不像。”

朝蕣的眼動了動。

“不是顏色,而是你們的神情。蘇皇父,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溫柔的男子。”她的記憶借着酒醉飛到很遠的地方,從朝蕣背上拾起一撮發捏在手心裏,朝顏舌頭大起來,“不卑不亢……卻很溫柔。要是他能活下來,也許我們就不會像今日,你會是我最疼愛的小七。我的弟弟……”

朝蕣冷哼一聲,捏住朝顏的手。

像被燙到一般飛快縮回手,朝顏笑笑,笑得眼淚都掉下來,渾然不覺眼底有多少凄楚,朝顏驀地傷心起來,她說不清楚為什麽這樣傷心,好像心底給人捅穿一個大洞,所有的歡樂、信念、責任,都透過這個洞,漏了出去。

“就像現在,你也是我最疼愛的小七。”她自欺欺人地緩緩說道,仰起頭,冷得一激靈,“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若不是因為蘇皇父,不是因為你,母皇怎麽可能看我一眼。當皇帝,我比不上母皇,當妻主,我也比不上母皇。我自認,只有一點勝過母皇。”黑沉沉的眼掃過去,分明看到朝蕣一臉的不以為然,他不信,不信也沒關系,她總是要說出來,“起碼我夠坦蕩,起碼你現在活着,在我的手心裏活着,再也沒有人傷得到你。”

朝蕣眼波顫動。

抱着酒壇子不停喝,卻難得一醉。他已經太久沒有醉過,反倒是他的皇姐,自顧自地趴在桌上像一灘爛泥,毫無西陌皇帝的風範。

他真的不該和她多講那些話,應該一劍殺了她。她曾給過他憐憫和希望,卻又不徹底,還不如從未給過。長長的睫毛烏黑的垂下來掩住了眼睛,朝蕣的手搭在朝顏頭上,像撫摸孩子一般,摸着她的頭。

他為什麽沒能殺了她,如果殺了她,就不會讓她再有機會這樣平靜地和他說話,她應當承受折磨他多年的恨,而不是這樣輕而易舉就醉了,輕而易舉就忘了。

拂袖而起,搖搖擺擺回自己屋中,朝蕣把身子往床上一丢,竟然睡着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醉了,還是不曾。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離家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翌日。

總督府發生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事。

朝蕣不見了。

雲梧替朝顏研墨時見她略帶笑,宿醉的臉色還十分蒼白,但心情是不錯的。将纏金的墨放下,小心翼翼瞟了她一眼,才輕聲道,“大人不派人去追?昨夜走的,現在應該還沒走太遠,在西陌地境的話……”

“不必。”朝顏截斷他的話,吹幹紙上的墨,拿牛皮信封裝好,燙上漆封,走出門去給候在門口的侍衛,叫她送去北朔。

“大人……”

“嗯?”朝顏回頭只見雲梧低着頭,綠雲擾擾一絲不亂地順着頸窩垂下去,她着眼在那玉白的耳珠上,沒忍住低頭去香了香。擡頭就見雲梧滿眼的慌亂,她彎起唇角,雲梧膽子小,也正是這點兒膽小,讓她總有逗他的意思,卻總不敢太出格。

“若是有一日,大人身邊的人逃出總督府……”他舔舔嘴皮又小心地看一眼朝顏,“我是說,總督府的下人跑出去的話,大人也不會派人去追是嗎?”見朝顏皺了眉,他趕忙又道,“七皇子與大人手足情深尚且這般,若是別的什麽人……就更不打緊了吧?”

朝顏将他胳膊一拽,拉進自己懷中,低頭在他額頭親了親,“我不想勉強什麽人,小七他既然想走,我自然不攔他。我會對北朔皇上說是看守不利,以性命擔保小七不會再犯上作亂,如果有一日,他重蹈覆轍,我必定親手将他擒下。”

“不想勉強……”雲梧黑沉沉的眼珠子淡了些,暗了些,安順地将頭靠在她懷中,手指在她的衣服上緊了緊,又松開。不想勉強,必是沒有那麽重要,所以不必……

西陌內亂既已平定,馬晉沖自然沒有長住的理由,朝廷的回召令也在當日下午抵達,他得回去向皇帝複命。

當天晚上總督府裏請酒,算是給北朔援軍送行,馬晉沖舒舒服服洗了個澡,穿了一襲長衫,暗色梅紋沿着襟口袖邊走一圈,映着他一雙英挺濃眉,儒将風雅不算大話。

席間他一直懶洋洋慢騰騰地往朝顏臉上瞟,朝顏沒看他兩眼,他臉上也看不出什麽不悅。酒過三巡,将西陌那群女官灌了個半醉,馬晉沖借着醉意,忽洋洋得意一笑,搖搖晃晃站起身,酒杯伸向朝顏身邊顯得局促的男人。

“總督大人的側夫總是這樣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可不好,既然是為我送行,就該按我北朔的習慣。男人總是應該豪飲的嘛,總躲着算什麽事兒。”

朝顏搭在雲梧腰上的手緊了一下,被雲梧推開。只見他面色略白,抿着唇,站起身拿過朝顏面前的酒壺,滿上馬晉沖的空杯,也給自己滿上。

“馬将軍說的是,我久居後院,前線的事不懂。但聽說馬将軍出生入死保我妻主性命無憂,受得我這一杯。”說罷舉杯先一口飲盡。

馬晉沖本存了戲弄的意思,本以為這西陌的男夫會羞羞怯怯紅了臉泫然欲泣地撒嬌,倒是沒料到他會敬酒。順着他的意思喝下這一杯,搖了搖空杯又道,“你家大人的性命,就只值一杯?”

“自然不是,還有第二杯,敬馬将軍保我西陌疆土不受外犯,西陌朝廷不被外力所侵。”又一杯下肚,如同火蛇在肚中翻攪。雲梧本就白的臉色愈發的白,朝顏在桌子下頭捏了一下他的手,涼涼的從她手中滑出。

馬晉沖睨眼也喝下去。

“第三杯,望馬将軍不忘當日沙場絕境處的牽挂,永生不忘。”

馬晉沖的眼仁縮成一條縫,眯了眯眼睛,愣怔片刻爽朗地笑出聲,“自然不忘。”

雲梧喉頭艱難滾動吞下第三杯,黑沉沉的眼珠子帶着點兒濕氣,緊盯着馬晉沖看了片刻,又道,“馬将軍可覺得夠了?若不夠,我還能喝……”

“喝什麽喝,雲梧,你醉了。”朝顏将他拉得坐下,手中的胳膊有點兒打顫,雲梧猛又站起,匆匆跟朝顏和滿座賓客行個禮先行離場。

馬晉沖雙眼迷蒙地舉起瑪瑙杯,襯得手指顏色特別好看,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搖搖晃晃走出廳去的背影,話鋒猛一轉,笑盈盈地對朝顏道,“還沒向總督大人敬酒,失禮得很,此番我将回朝,大人一定要賞我薄面,不醉不歸啊。”

給廳外的冷風一吹,雲梧一激靈,扶住梁柱站穩一些,推開上來扶他的下人,一屁股坐在冰冷的臺階上,呆呆看了會兒黑沉沉的天空。

吐出一口氣來,他不喜酒氣,今晚卻喝得不少。搖頭晃腦地扶着柱子站起身,他扶額吩咐下人,“送我回屋,待會兒筵席散了讓墨色伺候大人回房,若她問起……就說我身子不适吧。”

不适得很,不适得都站不穩了。他抽着唇角笑笑,一步踩到梯下的雪,差點滑倒。站穩了摸摸紅通通的鼻子,加快腳步往自己的院落而去,他真怕,真怕在這裏哭出聲來。

雲梧離家出走是朝顏沒想到的,她手頭那封留書被捏得有點兒皺,上頭的字跡十分稚嫩,像剛上學堂的小孩兒寫的。

一大早就被院子裏鬧哄哄的聲音鬧起來,披衣袖手在院裏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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