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會兒總算看明白了,那位側夫,離家出走了,下人們正在一間一間屋子找,确認人不在府中。
馬晉沖打個哈欠走近朝顏面前,“不用找了,他一定是昨晚,趁我們都喝醉了留書走的。”
朝顏擰眉不說話。
“前些日子,我給你的傳書,收到了嗎?”
“什麽傳書?”朝顏擡眉。
又想打哈欠了,馬晉沖拿手掌捂住自己的嘴巴,等那股勁兒過去,低下頭在朝顏耳畔低語,“那封書一定被雲梧攔住,他也看了我信上寫的內容,我這就去把人抓回來,你說要怎麽處置吧。”
推開離自己過分近的人,朝顏淡淡地說,“他是我的側夫,送到我府上的書信,只要不是軍情,他都有權翻看,無須處置。不用你去找他,我自會去。”
馬晉沖直起腰仰面大笑,“都從你府上跑了,他最不想見的人自然是你,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他若是看見你,恐怕就算身邊只有個草垛也會毫不猶豫鑽進去。他存心要躲着你,怎可能躲不過?”
朝顏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理,躲過馬晉沖趁她不注意劈手來搶手頭留書的手,捏皺成紙團攥緊在掌心,尖銳的眼光掃向他,“還不去找?”
“這就是你求人辦事的态度?”馬晉沖慢騰騰地說。
“求馬将軍即刻領人去替下官找回側夫,将人毫發無傷地帶回來,下官自有重謝。”
馬晉沖垂眼慵懶地看着她,“有什麽重謝?若帶回他你便會遂我意嗎?”
“只要不過分,随馬将軍要什麽。”朝顏來回走了幾步,若不是馬晉沖說得确實很有道理,她早已自己領人去搜。這膽大包天的雲梧,素日乖順靈巧,看上去膽小怯懦,竟會做出離家出走的事來。她面上雖沒什麽,心內卻怒火中燒,恨不能将人逮回來按在膝上狠狠揍一頓。
“那就一言為定。”
從小就給人為奴的雲梧,一出總督府幾乎就沒了方向,在城中行屍走肉地轉了幾轉,才找到地方雇一輛馬車往城外而去。
他帶走的,是這些年做奴才的積蓄,本來沒多少。按說應當先想好生財之道,畢竟朝顏說過不會派人來追。但若留在城中,恐怕他會忍不住偷偷回府去瞧她,如果會是那樣,這場出走豈非變成他想博取朝顏寵愛的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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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一出了城,雲梧就直向南行,雖不知道順着南面會去向何處,但順着一個方向,必定會離總督府越遠。
誰知出走不到一天,就被馬晉沖帶兵追上,雲梧望了望披甲坐在馬上的馬晉沖,半晌才說出話來,“怎麽是你……”
“覺得失望嗎?”
雲梧搖搖頭,“總督大人說過,如果我走,她是不會攔我的。”
馬晉沖皺眉不信地撇撇嘴,“你家大人着急,命我來把你帶回去,既然我已經找到你了,就不要教我多費功夫,上車吧。”
木着臉往後一縮,雲梧從馬車上跳下跪倒在馬晉沖馬下,馬兒猛然揚蹄,将馬晉沖吓了一跳,一拎缰繩問他,“你做什麽?”
“求馬将軍放我走。”男人的身姿細瘦,馬晉沖不喜西陌男兒,對雲梧也說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但男兒膝下有黃金,這麽沖他跪着,大大不妥。
“這事我說了不算,你若真想走,回府後和你的那什麽……妻主好好商量再走,留書出走大大沒有禮貌。”見雲梧還跪在地上不動,馬晉沖失了耐性,揮手揚聲道,“來人,給我綁回去。”
“馬将軍!”雲梧不解地看了又看馬晉沖,這個擺明想做總督大人夫君的人,怎麽能容得下自己,何況是這樣,病弱無用膽小如鼠的自己。他在他眼裏分明看到不屑,卻又堅持要把他帶回去。
在府中等了半日,心急如焚的朝顏聽說馬晉沖把人找回來了,親自去府門接。卻見被黑布從頭到腳罩着的一個人被推了進來,推一把,走一步,踉踉跄跄步履艱難。
“把人帶進去。”馬晉沖對副将吩咐,拉住朝顏的手,将她拽到院中樹下,找了個沒人瞧見的地方。他的那幫子人自是裝瞧不見,朝顏那些人都被支走候着,馬晉沖扶正腦袋上的銀盔,低頭正看到朝顏頭上桃紅色的縧帶,從束冠的孔中穿過垂下,直到腰下。
他出了下神,伸手去捋。
被朝顏一把打開手,方才清醒幾分,喉嚨裏故意咳兩聲,“皇上派人來催,我現在替你找人又多耽擱了半日,即刻就得啓程,待不到明日了。”
“那馬将軍一路好走。”
“你知道我要聽的不是這個。”恨恨地從齒間磨出幾個字,馬晉沖又咳了兩聲,稍稍咳掉點兒面紅耳赤的羞赧,“當日我被男兒軍圍困,曾送書信給你,既然你沒有收到。那我現在問你……”他想了想不對,又收回先前的話,“不問你了。我就告訴你,我這次回朝就向皇上請旨,将我賜予你,請總督笑納。”
趁着朝顏還沒說什麽,馬晉沖匆匆正了正銀盔拍了拍軟甲,假裝看天道,“天色不早了,我要走了。總督大人就靜候我的佳音,你欠我的,到時候我一樣樣問你收。”
朝顏一直沒有得到說話的機會,眼見着馬晉沖像火燒屁股似的沖到府門口,呼號幾句将他的一衆手下都帶走,翻身上馬滾滾塵中消失在視野裏。朝顏嘆一口氣,她不是沒有收到那封信,但她,不能回應。
她已有了雲梧。
她已有了太多。
而馬晉沖這樣的好男兒,值得更好的女子,是該留在北朔妻妾成群,為保家衛國浴血沙場,而不是被她囚禁在四方小院裏。
親手将罩在雲梧身上的黑布從腳往上撩開,從頭摘下,只見他死死咬着嘴唇,可憐的嘴唇咬得又是紅又是白的。
朝顏明白,有不少人見過雲梧,馬晉沖這麽做無非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堂堂總督府丢了側夫。只是他還命人把雲梧綁成個粽子,讓人疑心是公報私仇,見他眼紅着又緊咬着唇,朝顏已經心軟。卻有意讓他吃點教訓,看了眼他的臉,确定沒有什麽傷也沒吃什麽苦,就坐到桌邊自顧自 斟茶喝起來,一面喝,一面細細瞧他。
饒是雲梧閉着眼,也能察覺到朝顏灼灼的目光。成親至今,一切從簡,西陌內亂,她大概從未這樣仔細地靜默地将目光停在他身上。而今本應是順應了他的心意,他卻,羞辱得近乎發抖,本蒼白的臉一忽兒紅一忽兒又白,嘴唇也咬出血來。
可憐了他的兩片唇,朝顏放下茶杯,重重嘆口氣。見他又是一顫,才沉沉開口,“雲梧。”
他還是閉着眼,哆嗦得朝顏都看得見了。
又叫了一聲雲梧的名兒,那孩子還是不肯睜眼。朝顏蹙眉又給自己倒一杯茶,近乎氣悶地灌下去,盯着自己的錦緞面兒的踏雲靴,小聲而急促地說,“你這麽離家出走,知道我有多着急嗎?昨夜宿醉,到現在我的頭還疼,你還鬧脾氣,就留給我一句保重。你這是要氣死我,說吧,你是成了心要氣我。現下你也稱了意,我确實給你氣得不輕。”
“我不是……”
朝顏嘲諷地冷冷一笑,“不是什麽?不是成心的,還是不是要氣我?”
雲梧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出來。
“我還真沒想到,你會膽大到想到留書出走,還是一直以來你的溫柔乖順都是裝出來的?倒沒想到我家雲梧是個性子烈手段厲的主子,一屋子下人都給你一包蒙汗藥放倒在地,說出去還真是丢人……”
又咬嘴唇,可憐的嘴唇本來就破了,那孩子就像不知道疼。烏黑的睫毛映着慘白的臉,委屈得不肯睜眼不肯說話,倔強的模樣讓朝顏心內忽然給揪了一把。就像他送她出城,見他病着本不要他送,誰知道還是沒人攔得住。
“我從前怎不知道,你是這麽有主意的人……”
被她涼飕飕的語氣驚得猛睜開眼,驚慌在眼底一閃而過,一雙眼濕漉漉地望着朝顏。
她攥緊手,忽然站起來,陰影将他罩在那裏一動不能動,朝顏面無表情道,“你要離開這裏,也不是不可以。就算你沒聽你爹提過,身為男兒,也該知道。你既已嫁給我,要從我這裏出去,只要我寫一封休書給你,從此嫁娶不論各自再無瓜葛。”沉了沉聲音,“我問你,可願意?”
那張又瘦又小的臉忽然扭曲了,默默恢複平靜,面如死灰地哆嗦着唇。繩子勒得久了他關節全都麻了,原本也麻了的心,就在剛剛忽然抽痛了一剎。
“願意嗎?你要是願意,我就給你一封。”
看了一眼朝顏冷着的臉,雲梧的眼仁一縮,身子一扭,從床沿上滾下來重重一聲,腦袋撞在床腳立時見了血。
朝顏立馬往前一步,忍住沒去扶他,硬着聲音又問一次,“到底要不要,你嫁給我這事決定得匆忙,你也沒有選擇的餘地。如今戰事已平,你真的想離開,我不會攔着你。”
那雙小鹿一樣總是小心翼翼帶點兒怯的眼黑沉沉靜默得可怕,半晌,額頭上的血越流越多,掉進眼睛裏讓他睜不開眼。再拖延也沒有意思,他早就知道她眼裏不曾有他,起初躺到他的屋裏就是一記伏筆,她要一個側夫,正好撞上的是他。否則他這樣卑微的人,哪裏有資格嫁給這樣的妻主,不過是草草一生罷了。
朝顏拿腳在他腰際輕輕踢了踢,“怎麽?有膽子跑現在倒沒膽子了……”
“我要……”他喑啞着嗓子,斷斷續續像哭音,“你給我的,我都要。”
朝顏冷笑一聲,“倒是個聽話的。那我現在給你解開,我要你給我研墨。”她邊說邊蹲身從靴中拔出匕首挑了根不太緊的繩小心割開,見他頸側的動脈突了一下,稍稍停頓才順着繩子小心解下,一面解一面還道,“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給我研墨,仔細着點兒。”
沒等雲梧有功夫緩氣,朝顏就走出門去,冷着嗓音道,“跟我到書房來。”
☆、進爵
屋內靜默。
朝顏端着手窩在椅中,一動不動把眼光放在雲梧臉上,從頭發絲到下巴尖,一寸一寸看得幹幹淨淨。他心不在焉,好幾次沒拿穩墨,又怕她生氣小心地瞟她。見她面無表情立刻低頭,漸漸地整張臉都紅得要滴下血珠子。
“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沒人了,就我一個。”
“等休書寫好,你屋子裏的東西都收拾好,那些給你置的衣服鞋子,你屋裏的珠寶古董,你中意的全都帶走。最好是把屋子搬空,省得你走後我看着心煩。”
他的臉越垂越低,朝顏抓過他險些掉在墨裏的頭發,順着耳廓,摩挲着他耳珠上的軟肉,燙得很。将頭發卡在耳上,她仍未放手,順着臉頰,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臉轉過來。
安順垂着的眼睫毛上有點兒水,朝顏覺得胃裏鬧騰,心裏更鬧騰。怎麽就娶了這麽個悶葫蘆,不愛說話,心事重。當初選上他,看上的正是他愛悶着,她從不指望自己的夫郎能替她分擔,但凡有擔當的女兒家都應當自己扛。只要有個人在身旁安靜陪着,等着,念着,替她亮一盞燈,就足夠。
那個雪天裏,冒死違抗自己命令,堅持替她遮雪的這個人。
起初在她心裏頭,不過是一點點踏雪無痕,她未曾上心,但自問未曾虧待他。
可這個人卻偏偏不知好歹,偏偏要在她最絕望最偏激之際湊上來,明明知道眼前的是餓虎,尚且想把頭顱送進她口中。
“你如果不帶走,到時候我也是要丢的。”
他無辜的眼睛濕漉漉地瞧着她,似懂非懂,越發覺得她對他半點感情也無。
“反正我孤家寡人一個,你那屋子本是為我的正夫準備的,不想被老臣們念叨才娶你做側夫。既然你走了,那屋子也沒有留着的必要,叫人改作客房好了,既是客房,自然不需要布置精致,那些什麽并蒂蓮開雙魚戲蓮鴛鴦交頸連理結枝再放着也不成樣子,日後讓人看了平白添笑話。”朝顏可惜道,放開雲梧的下巴,指尖搓了搓。
“大人要娶夫,自會有很多好男兒……”被語中的酸澀驚了一跳,雲梧匆匆忙忙看她一眼, “我不是說将來大人的夫君要住我住過的屋子,反正我屋裏也沒有什麽可人心的東西,加上我住過……将來的正夫一定不會喜歡……”
給朝顏兇巴巴一瞪,雲梧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閃躲了一下,縮了縮脖子又說,“我……”他要說什麽好,最後一次和她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卻說不出句好話來,他“我”了半天終于閉口,再一會兒低頭睜圓眼看墨汁,“墨好了,大人寫吧。”
“你真要我寫?”朝顏提高了音調。
雲梧緊緊閉着眼,害怕得渾身發抖,如果沒有被抓回來就好了,起碼就算走了,他也是她的側夫,永遠都是。手被朝顏用力地抓住,抓得生疼。
她又問了一遍。
他喉中苦澀,膝頭發軟,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吓得朝顏猛後退一步把身後的椅子撞了個四腳朝天。
“我從來沒想過要霸着你身邊的位子,我知道總有一天你要娶正夫的,從一開始我就想好到時候,到時候我一定給他騰出位子來。”雲梧沒想過要哭,可眼淚一掉就開始沒完,一面哭一面道,“可是我不甘心,想帶走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東西,可是我沒辦法,時間來不及……馬将軍叫人送來的書信我偷偷看了,我來不及找到對你最重要的東西,我沒辦法叫你永世都記住我……”他語無倫次地胡言亂語起來,眼淚掉得更急了,面前濕了一片,眼睜睜看着朝顏的踏雲靴在視線裏變得模糊。
“私自出逃應該受到的懲罰我都願意受,就是休書……”咬咬牙,“你寫的,我也肯要,這是我罪有應得……”雲梧難過,聲音越來越低,他好像總是做錯事,從一開始就做錯,沒有一樣事做得體面合理,麻煩不斷。越想越是沮喪,手指頭抓緊袍子,忽然擡起頭直勾勾看着朝顏,“不要趕我出府,我還是可以做總督府的奴才,就像最開始一樣……好不好。”
他的嗓子全啞了,朝顏覺得自己做得過了,本只想他乖乖認個錯,乖乖認了自己的身份,收起那些小心翼翼的卑微,不想适得其反。
将人拉起來,一個大力拉近自己懷裏,男人哭得更兇了。朝顏重重嘆了一口氣,低頭湊到他耳朵旁邊,又是無奈又是心疼,“我這不是,頭一次娶夫,我也不知道怎麽做比較好。就是吓吓你,不是真的要休了你,如果要休了你,又何必娶你。”
抽搐不休的身體忽然停頓,呆呆擡頭望她疑心聽錯。
“雖說我是急着娶個側夫,可也不是是騾子是馬都會娶進門。哎……別哭了,我不是說你不好。”手掌順着雲梧細瘦的腰窩往上,可真瘦,脊梁每一節骨頭都給她戳了個遍。朝顏小小聲地說,“我是真心打定主意好好疼你,雖然我不能保證以後府裏不會有別人,但我對你總是不變的。我沒有娶過夫,從前雖也胡混過那麽幾回,但總歸沒有娶過門,自是不懂疼人的。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将死死埋在她懷裏淚痕縱橫的臉給扒拉出來,迫使他擡頭,卻見他把眼閉得緊緊的不肯看她。
朝顏又嘆一口氣,“這事是我做得不對,我不該拿休書吓唬你,可你出逃也不對,我們扯平了。但有一件事,我必須說清楚。”
雲梧終于肯正眼瞧她。
朝顏乘勝追擊道,“要是馬晉沖沒把你追回來,我可能就不做這個總督了,一定把你抓回來,打斷腿鎖在院子裏……哎……我随口吓吓你,別哭。”朝顏算是弄明白,雲梧真的不經吓,也不再逗他,畢竟他哭得她心裏頭也亂,“以後別這麽小氣,動不動就哭。有什麽不開心的都說出來,更不許偷偷逃走。什麽叫帶走我最重要的東西啊,而且還真叫你帶走了……丢死個人了。還有我告訴你,我和馬将軍是同袍之義,若是誰同我并肩作戰你都得吃醋,那我只能卸甲歸田了,除了打仗別的我也不太會,到時候恐怕只能過苦日子……”
雲梧收住聲,咬唇不服氣,“馬将軍一心想和妻主……”
“那是他,也要看我想不想。你就別胡思亂想了,什麽時候咱們生個孩子呗,等有孩子陪着,你這腦袋瓜大概就不會亂想了……”懷裏的人耳根子紅得不能再紅,朝顏攬緊他的肩膀,輕輕在他發上親了親,猶嫌不夠,在耳朵上又親了親,“我說什麽時候我們去別院住幾天,就過幾日,等荷花開得好的時候。我那處別院,荷花池裏有一處玉砌的湖心亭,等晚上在湖心擺幾塊兒寒冰,把竹榻擺在冰旁邊,叫人伺候着打扇子,涼快得很……你說好不好?”她越想越是帶勁,直親得懷裏的人手腳都軟了,她才一本正經地放他去休息,興致勃勃地計劃起這場夏游……到時候,嗯,到時候不妨做一些叫雲梧耳根子更紅的事兒。
馬晉沖尚未到北朔京城,沿途就聽說端木朝華立了太子,想必是阮千千生了個兒子。等馬不停蹄趕回京中,先回自己府邸換過朝服,一路從宮門往內宮走才聽宮侍說。新立的太子并非端木朝華的兒子,而是老皇帝的小兒子,年五歲的原晉王。
不過這和他幹系不大,此番他進宮本就是為着辭官。
誰知剛簡短地說明此番西陌平亂的事宜,上座的人目光從折子上挪到他臉上,說了句,“愛卿清減不少,此次出征一路辛苦,朕賞你的東西早幾日已經送到府上。只是尚且未封……”
“皇上!”
“嗯?”端木朝華擡頭。
“臣已位及兵部尚書,掌管兵權。自認無須再封,也無可再封。請皇上收回成命。”搶在端木朝華前頭說完,馬晉沖腦門心上亮晶晶的一頭汗。
“朕早已拟好旨。”端木朝華垂着眼。
“但尚且未宣,只要皇上不宣即可……”馬晉沖又道。
難耐的靜默,片刻後,端木朝華放下手中的折子,從身後的架子上取下一本藍皮書,裏頭夾着的信已經啓開過。他拿出來,将信紙抽出。
“這話也不确實,聖旨拟好當日,朕就派人去你府上宣過。并且讓你的母親代為接旨,你先前回府無人告訴你?”
“臣……不知。”
“先前不知,現在知道也不晚。宣旨的也不是旁人,是你的同鄉,夏大人。雖然他對你任此職頗有微詞,但最終還是認為沒有比你更好的人選。”
馬晉沖咬牙切齒将戶部尚書全家問候了個遍,全然忘記夏大人只是個傳話的,哪有人代為領旨一說,皇上這麽做,顯然是怕他會抗旨,可皇上如何能先知他不願再做官……馬晉沖的視線落在端木朝華手中薄薄的信紙上。
見他看着自己手頭的紙,端木朝華放慢動作,把信又齊整地放回信封裏。
“這個也賞給你吧,此次你立功不小,都是你該得的。連日趕路想必愛卿也很累,朕今晚在你府中賜宴,現在剛午後,你就回去好好歇會兒。等晚上熱鬧夠了,明日上朝,若愛卿還有什麽想要請願的,不妨就在朝堂上說。”端木朝華端起茶喝了一口,見馬晉沖還跪在地上,擡了擡眉,“馬大人?”
馬晉沖恍然回神,多的時間也等了,何況乎明日。想着叩頭謝恩,撩袍起身上前去拿端木朝華手頭的信封。
端木朝華起初不放手,說了句,“不能勉強的事情就不必勉強,否則易生怨。”見馬晉沖滿臉疑惑,也不再多說什麽放開了。
當日晚。
皇帝在兵部尚書府賜宴,群臣來賀,恭賀兵部尚書馬大人兼任太子太傅一職。
想太子如今年幼,自是馬大人教什麽他就學什麽,現在的太子就是将來的皇上,何況馬晉沖手握兵權,深得當今聖上信任。想要巴結他的自是不少。
可馬大人一副興致不高的樣子,連平日最愛鬧他的夏魏也看出黑着臉的馬晉沖惹不得,不敢上前取笑。這個自小在他家私塾裏蹭課的馬大人,小時候是出了名的孩子王,霸道無雙,總是欺負他,搶他的芝麻糖餅,還沒學會寫字呢就會拿筆在他臉上畫王八。馬晉沖性子爽朗,向來不羁,饒是他常在朝堂上給他難看,私底下馬晉沖卻并未與他計較,逢年過節也記得他有風濕的老毛病,給他送雪蓮酒揉腿。
風幹的雪蓮花生得極不好看,像長了黴的土塊塊,又極其珍貴難得。夏魏的腿到現在還沒好,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舍不得喝雪蓮酒,更別說拿來揉腿了。也就馬晉沖那家夥會把這麽珍貴的藥材十幾二十朵往酒裏泡,弄得他又是心頭暖又是心頭疼。暖那家夥還念着同窗之誼,疼他個暴餮天物的粗漢子。
夏魏不知道,原來心肺沒長全的馬大人也會有借酒消愁的一天。端着看笑話的心态,一不留神自己也喝多了點兒,喝多了舌頭就有點兒大,膽子也有點兒肥。端着酒杯越過一群看不清臉的大臣,夏魏直沖沖就沖着馬晉沖沖過去了……
一杯好酒。
一滴不剩。
全潑在馬晉沖簇新的官袍上了。
夏魏結巴了一下,大概是燈光不足,馬大人的臉更黑了。他腳底下一滑,緊抓着馬晉沖的官袍才沒有滑倒在地,袍子油光水滑的也抓不太緊,腳底下站不穩,夏魏改抓為抱,抱着馬大人結實的腰板,總算站穩了些。偏過頭眯着眼沖旁邊添酒的下人道,“酒灑了,給本大人滿上。”
滿杯不死心地遞到馬晉沖眼前,才發現他的杯子也是空的,夏魏從盤子裏拎起酒壺給馬晉沖滿上,杯子湊上去,碰了個“叮”聲響。
“馬大人出征好威風,偷偷摸摸出城,說回鄉中辦事。想必怕別的大人知道了,和馬大人搶功吧?”夏魏暈乎乎地打個嗝,口中說着不好意思,半點不好意思的臉都無,又道,“也是,若不是立了這麽大的功,說什麽也輪不到馬大人做太傅。可憐太子小小年紀……”又一個酒嗝沖上頭,夏魏水當當的眼裏頭淚花都出來了,“可憐了我的白玉翡翠獅子,皇上賞的東西那麽多,馬大人眼睛都看花了,自然不稀罕我那獅子……”
馬晉沖本就不想喝他敬的酒,他這個同鄉,向來不喝酒,書生一個,渾身上下沒一處不是毛病,胃不太好,說話也尖酸刻薄。但又怕不喝他鬧起來更麻煩,誰知他不吭氣只喝酒叫夏魏紅了眼睛又給二人滿上,嘴巴裏不停嚷嚷要不醉不歸。
“夏大人!”馬晉沖喝了第二杯,将軟腳蝦一樣半倚在自己身上的夏魏推開些,“酒我已經喝了,你就別鬧了吧。”
“這才第二杯,還有第三杯!”夏魏粗着脖子喊,自己先幹為敬。
馬晉沖瞪着他低聲在他耳邊吼了句,“鬧夠了沒?”又壓低些聲音半是威脅地道,“最後一杯,喝完我着人送你回去。”
夏魏眼巴巴看他喝完第三杯,又笑着給自己倒一杯,喃喃數道,“這是第四杯……”顯然方才馬晉沖說的話他全沒聽到,又或者直接從耳朵另一頭漏出去了。
“你……那這是最後一杯?”馬晉沖拽着他的衣領子讓他站好,鼓着眼睛算是問他。
夏大人燦燦生輝地笑了,“你猜啊?別想要吓我,馬小五我告訴你,我就是被你從小吓到大的!你沒聽別人稱我什麽,夏大人!夏大人會被吓倒嗎?”鼻腔裏不屑地哼哼了兩聲,映在馬晉沖眼底的這張臉,讓馬晉沖難以克制地想到了一個“貝”字旁的罵人的字兒。手在身旁捏成拳頭,松開,又捏成拳頭。
夏魏白生生的臉上一疼,準确的說是鼻子疼,熱乎乎的濕漉漉的東西從鼻子裏流出來。他背手一抹,擡手一看,這一看就怒了,猛跳到桌子上,從馬晉沖頭上撲下去揪着他的頭發不放手。被拽住的人死死攔住他的腰,扛在肩上頭皮被扯得疼死了,馬晉沖算是想明白了,對夏魏這小子,好吧,如果二十八了還算小子,就不能和顏悅色正經說話。他骨子裏就是個潑皮、無賴、破小孩兒。
醉得橫七豎八的朝臣們,有搖頭晃腦看皇帝賜的戲臺子,有不知道抓到那個侍女的胳膊述衷腸,有局促不安地打腹稿早點回家和娘子述職。就是沒人發現馬大人和夏大人不見了,虧夏大人還留下了一溜鼻血的鐵證如山。
馬小五,他又揍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修改
☆、奪子(1)
馬晉沖還朝第二日,上了朝猶自恍惚。
朝顏果真深謀遠慮,一面打發了他,一面将不肯與他成親的心意修書一封送往宮中。他卻還是不死心,上了道請婚折子。
從上朝等到下朝,直至散朝,站在偌大的殿內,馬晉沖擡頭望四周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大氣卻無情,總算領悟了個透心涼。西陌他是去不成的,出殿時,猛然爆出的一陣狂笑引得大臣們紛紛駐足去看。
原來是兵部尚書啊,估計是封了太子太傅太高興了吧。
衆人不以為怪,倒是夏魏憂心忡忡,他在朝中任職不久,除了馬晉沖,誰都不熟,由是湊近他身邊拉扯馬晉沖的袖子,馬晉沖頭也沒回,擡手拂去。
“喂喂,等一下,馬小五,這回我可真有要緊事要問你,你給我支個招先,從前欠私塾的銀子,就讓我爹給你免了去。”
馬晉沖轉回過來一張黑沉沉的臉,“欠多少,五十兩黃金,夠嗎?”
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下玉階朝宮門去了。
夏魏站在殿前,遙遙相望那襲背影,只覺得從未見過少時玩伴如此寂寥落魄,又趕緊追上去,他事兒還沒問!
☆☆☆
眨眼是除夕,護國公林少庭的靈柩自長街過,北朔剛贏一場大仗,正是舉國歡慶,一行披麻戴孝與通街張燈結彩格格不入。
隊前鳴鞭開道,長街兩側密密麻麻跪着的都是人。
緊跟着靈柩的馬車裏坐着阮千千,她一手抱着女兒,只是呆愣愣坐着,襁褓裏的幼兒自顧自吮着手指,烏黑的大眼滴溜溜直轉。
此時車身忽然一颠,車隊顯然是停下了。
外間的婢女出去查看,阮千千兀自無知無覺,小兒子讓碧珠抱着,她視線空茫地掃過去,那孩子睡着,安安靜靜的。
碧珠擔心地小聲安慰,“主子也別太難過了,生死有命。林将軍死得其所,舉國都稱贊他,後世史書也會傳其英雄。這一雙兒女還要您照看,這幾日,都是乳娘照料着,小皇子哭鬧了好些天,這麽下去不是辦法。”
渾然像沒聽見碧珠說話,阮千千探頭出去看,婢女小跑着到車邊,福身禀報,“前面有人攔儀仗,說是林将軍的師妹,姑娘看,要不要讓士兵把人趕走。可那人實在痛哭得厲害,又帶着兩個武功高強的中年男子……”
“不許傷他們!讓儀仗隊把靈柩放下。”阮千千這才回神,将懷中女兒遞給外間一名婢女,從馬車上下去。
雪在腳下被踩得嘎嘎作響,風雪使她每一步都走得很難。不過十米就走到儀仗最前方,只見紅衣的女子伏在靈柩上,兩肩不住起伏,氣息難以為繼,幾次哭得脫力,身子挨着靈柩滑坐在地。
手指搭在大氅細帶上,阮千千走近過去,那女子未曾擡頭看她。
阮千千将大氅解下,披上她的身,喉中哽咽難以發聲。
片刻後才開口輕道,“師姐,師兄已經去了足有十四日,再不下葬,便是雪天,也會爛了。”
半晌沉默無人應答,大雪染白了紅岑的頭發,她擡頭時雙目發紅,嘴唇抖顫,聲音直像是自捂嚴實的雪地裏挖出來,冷徹人心——
“師兄怎麽死的。”
“戰死的。”
“為誰戰死?”
阮千千頓了頓,雙目直垂,“為我。”
“那你為何不為師兄報仇?為了你的榮華富貴還是北朔國家安昌,你忘了我們打小一同長大的情誼,安坐宮中做你的娘娘,雙目閉塞雙耳聾了嗎?”
阮千千擡頭,轉臉看着林少庭的棺材,走到棺材前,直直跪下,對着林少庭的靈柩狠狠磕了三個頭。
再起身時,她額前紅印分明,口鼻都沾着雪花。紅岑止住哭聲,這才紅着眼走到她身前,将阮千千的肩頭攬住,按在懷中,只覺得她周身冷得透透的,一時間師姐妹兩個忍不住都落下淚來,阮千千緊抓着紅岑的衣襟,輕聲道,“我定給師兄報仇,師姐放心,小妹絕不會忘記此仇。”
這時花山公與離琰才互相扶持着從旁過來,見她兩個稍好了些,國師大人的威嚴登時都端了出來,叫人過來将阮千千和紅岑扶上車去,他兩個從頭前開路的兩名士兵手中奪過高頭大馬,躍然立于馬上,一抖缰繩。
儀仗隊再次浩浩蕩蕩地上路,直繞城三圈,才奔着城郊皇陵而去,葬在與北朔皇陵毗鄰的英雄冢,同北朔歷代英将同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