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那日晚上阮千千回宮便發起燒來,謝非青一進院子便瞧見師父師姐都在,紅岑阻了他行禮,讓他先進去看。此刻臉上也有悔意,懊惱不該将她一通胡罵。

花山公在旁拍了拍徒弟的肩。

謝非青細細切過脈,只說沒什麽大事,大概是吹了雪風,受了點寒,發一身汗好好養着也就是了。

碧珠得了方子立刻去太醫院抓藥,回來正要下爐子煎,紅岑走了過去,對她說,“我來吧,你去服侍師妹。”

碧珠擡眼看看謝非青,只見他微點頭,這才轉身回屋子裏去。

紅岑将藥材煎上,與謝非青說話,“北朔皇帝對我師妹可好?”

謝非青袖手站着,低眉順眼,“皇上對師姐很好,到現在也沒有冊立皇後。”

“沒冊立皇後叫對她好,孩子都生了,安家那個王爺還想賴婚不成,欺我師妹家中無人,我手裏的奪命鞭可不是吃素的。”

“師姐小心火。”

聽謝非青一句提醒,紅岑才發覺柴火燒得太旺,火苗從爐子裏竄出來,趕緊從旁抓了把雪丢進去,這才見火星消停下去。

又聽謝非青說,“皇上曾多次對師姐提及冊立之事,只是師姐不願……”

紅岑皺了眉,手裏的扇子頓住,“她有什麽不願的?”

謝非青搖頭,“師姐的爹去世,至今未查出真相,皇上從前做王爺時,安親王妃也就是皇上的娘也離奇被殺,現在孝期未過,加上大師兄過世。恐怕一時之間,二人都沒這個心思。”

說起林少庭謝世之事,紅岑免不得又紅一回眼眶。她與林少庭都是真正的江湖兒女性情中人,此一刻只恨不能去師兄墳前,喝他個百日不醒。

紅岑吸了吸鼻子,甕着聲音道,“那也不能沒名沒分跟着端木朝華,回頭我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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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非青動了動嘴唇,終是什麽都沒說。

日頭西斜時候,阮千千在雲華殿醒來,鼻子皺了皺,嗅到股什麽香氣。剛一睜眼,便看見端木朝華坐在床邊,正端着碗,吹着碗裏的東西。

這會兒見她醒了,端木朝華便放下碗,将她扶起來,讓她靠着軟墊坐好,方才又端起碗。

阮千千見碗中盛的是粥,便知大概是無事,只是師兄走後,她守靈七日,日日跪到三更,剛生完孩子不久,身體吃不住。

“喝點粥墊墊,晚間想吃什麽,再讓廚房去做。”

近日光顧着為師兄一事傷心,阮千千也沒怎麽顧得上端木朝華,此刻二人對坐着,只見得端木朝華換了石青的暗龍紋便服,腰間碧綠玉帶松垮系着,端木朝華也清瘦了些,她看着心裏有點難受,只吃一口粥,便擺擺手不吃了。

端木朝華好言哄着,“再吃一點,這幾日你都沒吃什麽,這樣下去不行。”

阮千千為難地看着寡味的粥,硬着頭皮又喝兩口,胃裏空了太久,實在忍不住作嘔之感,擺手搖頭無論如何也不肯吃了。

端木朝華嘆口氣,将碗遞到一邊,立刻有人來接。他一手按在膝上,一手抓着阮千千的手,凝神注視片刻,眉毛挑了挑,說,“你師姐來找我鬧了,要給你讨個封號,我讓敬事房拟了幾個,你看看,有合意的,就讓欽天監挑個好日子,年後行冊封。”

拿手帕擦擦嘴,阮千千壓抑着咳嗽了兩聲,搖搖頭,“我不想被翻牌子。”

端木朝華失笑,“宮裏統共就你一個,哪來的牌子可翻?”

“我不管,我才不想被記在本子上,皇上某月某日,幸某妃,不要不要。”阮千千臉色不虞,看着端木朝華,壓根發癢地憤憤不平道,“早知道你要當皇帝的,我才不嫁給你。”

端木朝華張口結舌,一時間話也不會接了,只哄道,“那我不當皇帝了,帶着你逍遙山水去,你說去哪兒便去哪兒。”

知道他拿話哄自己,阮千千也不能再無理取鬧下去,撇撇嘴攤出手。

立刻有宮侍将紅黑相間的漆盤遞上去,阮千千瞥了眼,紙也不拿起來,就那麽掃了眼,嘴裏不滿地抱怨,“這都什麽,雲,靜,錦,瑞,安,玉,蘭……不要不要,你看着封我個什麽吧,別讓我看了,鬧心。”

端木朝華拿起朱砂筆,欲落在雲字上,見阮千千愁眉不解,最後也算順着她,選了個“錦”字才見她眉頭舒展開些。做皇帝做到他這份上,成日裏要對自己的老婆察言觀色,也是境界了。

用過晚膳,有人來報雪災,端木朝華匆忙忙從被子裏鑽出來,阮千千支着頭,倦眼惺忪地看他在宮侍的伺候下穿衣束帶,迷迷糊糊問了句,“待會兒還過來嗎?”

端木朝華說,“再看吧,你好生睡,我過來也不會吵你,要是不好睡,讓奶娘把兩個小的抱過來陪你。”

阮千千嗯了聲又縮回被子裏,這時節的北朔,即使屋內有地龍,也仍是有點寒。

阮千千睡得淺,到四更天,外頭更鼓響,她便睜開了眼,手摸了摸身側,端木朝華還沒回,床空着一大半,于是高聲叫婢女進來,“讓奶娘把小皇子和小公主帶過來,仔細點,別把他們吵醒了。”

婢女應着聲退出去。

睡不着了的阮千千起身抱膝坐着等,目光落于屋中熊熊燃燒的紅炭,心裏想着事,前些日子好不容易長圓的臉,近來又瘦下去。這幾日她做的夢,都混亂難言,一忽兒夢見爹爹,給她買好吃的,又訓示二娘要對她好,她就跟一旁拉扯她爹的胳膊,晃着晃着,胳膊便掉落下來,吓得阮千千立時尖叫起來,身周卻又改換了場景。仿佛是看見那一夜,林少庭在城外等着開城門,他想見她最後一面,師兄一張謙謙君子的臉,等着等着,卻在雪風裏變得死白,随後青紫發黑,竟成腐肉。

醒來時總是發一背的冷汗,再也睡不着了只能徒睜着一雙眼睛等待天亮。

正胡思亂想着,外面傳來匆促的腳步聲,阮千千心頭有些不好的感覺,待得拍門聲起,不等外頭人說話,她便高聲道,“進來。”

進來的是乳娘,瑟瑟發着抖一進門就跪在了地上,阮千千厲聲問,“怎麽回事?”

那乳娘抖如篩糠,只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回姑娘的話,奴婢明明見小皇子和小公主睡熟了才去外間守着的,可……可……可皇子和公主都不在了,襁褓裏裹着的是兩尊玉佛。”

剎那間阮千千只覺得一口氣都喘不上來了,猛然一陣激烈咳嗽,光着腳就下了床,在室內來回踱步,提着乳娘的領子,将那失了魂的人重重一推搡,“帶我去!”

她自取了裘皮的大氅披着,衣服也未換,踩着繡鞋便推乳娘出了門,也不帶婢子,一路走一路問她,“一點奇怪的動靜都沒聽見,你在外間可曾偷睡?”

乳娘憋着不說話,只是渾身發軟,跌了幾下才站穩。

阮千千拽着她,站在門廊下,将她的肩頭轉了方向,迫使她看向自己。乳娘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自己家中也有兩個兒子。阮千千的臉在夜色裏被宮燈照得發白,她神情凜然,活似要索乳娘的命。

“你要是還記得什麽,最好趕緊說,否則兩個孩子有半點差錯,你的孩子也活不成。葉家娘子,你進宮這半月,我從未虧待過你,若是你作祟,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作祟。是你家裏那個犁田的丈夫,還是一雙兒子,誰給你的膽子?”

姓葉的乳娘已吓得軟倒在地,阮千千心裏靜得難言,想從她身上找出端倪。

而乳娘卻似乎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只是不住磕頭,抱住阮千千的腳,被她一腳蹬翻後,幹脆不起來了,伏在地上嗚嗚地哭。

“阮姑娘,奴婢真的什麽都沒做,只是夜深了,打了個盹兒。我……我……我也沒想到會不見了小皇子和小公主,阮姑娘饒命,奴婢賤命一條,只求姑娘放過我兩個兒子,他們什麽都沒做過……”

阮千千提着她的領子,将她推進兒女住的屋子,咬牙道,“我的兒女又做過什麽了?你若好好看着……”

她卻也知道這會兒不是發怒的時候,乳娘打個盹的功夫,孩子就不見了,若不是內鬼,那就是對手武藝高強,自萬重深宮裏把人擄走還能不驚動任何人。要是這樣的人來了,不要說乳娘在打瞌睡,就是不打瞌睡,也不過多死一個人。

沉默不言地走進屋子裏,阮千千繞到八折屏風之後,就見兩個搖床上包裹孩子的小被子還在,人卻不見了,都只包着一尊玉佛。那玉佛俱是笑面佛,慈祥悲憫的笑容落在阮千千眼底裏,像極了諷刺。

窗口大開着,屋裏沒燒炭,免得對小孩子不好,這會兒已經冷得透透的。阮千千走到窗戶前,從那兒望出去,只見得一片漆黑,背後是一處花園子,往外通過花園,再穿過兩條廊子,便是南苑。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

她長長出了口氣,癱坐在凳子上,拿起茶壺給自己滿了一杯,一杯茶灑了近一半,才将涼茶入口。目光落于桌上,才見得一個茶杯底下露出的一角白紙。

阮千千小心将紙抽出,只見上面寫着這樣幾個字——

“明日子時,城外,白雲寺。”

從見到乳娘就繃緊的神經這才松懈下來,她雙肩耷拉下來,久久看着地上的乳娘,連聲都軟了難以辨清,“今晚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說,接下來幾日,你都來我身邊伺候,皇子和公主不見了的事情,若是讓皇上知道了,我拔了你的舌頭。”

乳娘早已吓得不知東西,這會兒只不住點頭。

事情一樁接一樁地鬧,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阮千千心頭難受,抓緊了身上的大氅,仍覺得冷。

作者有話要說:

☆、奪子(2)

北朔大部雪災,京城是繁華之地,照舊要過歡喜年。初一一早,阮千千便請了旨出宮去,只說是為百姓祈福,皇家祈福都在白雲寺,早年安親王妃年年在此齋戒。

免不得要派幾個人跟去伺候,阮千千便要了葉大娘,碧珠也跟着,寶雲留在宮裏養傷。師姐本要跟來,阮千千略一思忖,有師姐在身邊,要動起手來,也不至于全然無措。離琰進了宮自然是不想出去的,一路奔波勞頓,他素來是個安于享樂的,花山公也不好全拂了他的意,見二徒弟跟着去,便只囑了句讓她們多注意。

端木朝華尚未下朝,阮千千便讓車馬出宮,一行浩浩蕩蕩也有十來車,一部分是宮中太妃們手抄的經書,再就是吃用。

初一,北朔街面上人很多,走家串戶也要逛街,各種小販叫賣聲不絕于耳,馬車被阻在路上艱難前行。阮千千失神地看着車廂裏兩個小襁褓,就放在車茵上,不過裹着的是兩尊玉佛。挑端木朝華上朝的時候走,也是怕被他看出端倪來。

她一夜未睡,此時頭痛欲裂,難以打起精神來,便支着頭打個盹兒。猛然間馬車颠簸,阮千千立時醒了過來,掀開車簾一看,只見得是車前頭有人阻了車馬,撲身在車前,那人一身狼狽衣衫褴褛,着實看不出是個男的女的。

車夫舉起鞭子,直将那人打得叫喚,只聽得是個男聲不斷哭叫,“大爺可憐可憐,我家孩子三天三夜沒東西吃了,大爺賞點吃的吧,賞一口吃的吧!”

馬鞭頻頻落下,車夫怕耽誤了事兒,口中高聲叫罵着,正要将那人的手從車轅上踹開,聽得裏頭的主子說話。

“把吃的給他些,再給他二十兩銀子。”

那人在地上不住磕頭,直磕得頭破血流,阮千千放下車簾,還聽得見模糊的聲音自簾外傳來——

“謝小姐賞,謝小姐,小姐大恩大德,會有福報的……”

一時間阮千千覺得心煩意亂,也再睡不下去,對外間道,“師姐,你們一路上京來,見得很多這樣的人嗎?”

紅岑在外間烤手,看着前頭車夫把吃的分發下去,底下除去原本上來攔車那個中年男人,另還有兩三戶人,也是拖家帶口。

紅岑嘆了口氣,“今年雪大,許多地方都被封凍了,能逃出來的還不算什麽,被凍死在荒地裏也是有的。冰封一來,連水都不夠喝。北朔遇上百年難遇的大雪災了,等到二月底才能好些,只希望老天爺發點慈悲,別一直這麽下雪。”

外頭還在簌簌落雪,阮千千聽着雪聲,心中更是煩亂。想必端木朝華近日忙的都是這件事,她又往外看了眼,那父親把面馍馍含進口中,就着髒雪嚼碎了喂給孩子,懷中的孩子凍得兩頰通紅,顯是已經凍傷,恐怕來日即使天氣轉暖,那兩團紅也不會褪去了。

白雲寺離京城不遠,出了城門,只消得半日,便到了。

阮千千從車中下去時,将兩個裹在被中安安靜靜的玉佛交給乳娘,自己迎上去與主持說話,主持先謝了她帶來的經書,又引她進去,念經禱告為北朔祈福,再點了兩盞長明燈,阮千千雙手合十跪在佛前,虔誠地磕了兩個頭。

她素來不信神佛,這會兒孤身跪在大殿裏,那佛高有一丈,屋頂很高,她跪在下頭,便知己身渺小。待有人來扶,她起身又作揖,才讓人引着去廂房。

白雲寺占地六千餘畝,素來是皇家休養祈福之地。院子很多,又分供奉菩薩的前殿與僧侶修行的後院,還有些良田供白雲寺中人自己耕作解決口糧。

阮千千她們被帶到西角一座百米高方圓百餘畝的山包底下住着,院子清靜又偏僻,屋子的門窗上雕工卻精細。

吩咐下人把東西都放好之後,阮千千便叫了紅岑進屋子。

紅岑進門就問,“師妹何事叫我來?”

阮千千靠在榻上,臉色說不出的虛弱,紅岑走過去将她身後墊高,又拿了條毛毯搭在她膝上,才坐在榻邊,以目示意她說。

“師姐……你看。”

她将身邊的小包袱抱起來,紅岑兀自不知地問,“都睡着了你就別擾他們……啊?!這……這是什麽?”

只見襁褓中裹着的是個笑笑的玉面佛,白玉晶瑩剔透,慈祥的笑容竟顯得有些邪祟。

“這不是……不是你的孩子……”紅岑吓得話都不會說了。

阮千千又将另一個也抱來她看。

紅岑忍不住站起身,“不行,這事你告訴師父了嗎?怎麽回事,孩子變成雕像了……這是什麽怪事……師……師妹,這事瞞不得,咱們現在佛門淨地,要不找寺中高人看看怎麽回事……”

見阮千千不說話,紅岑腦中的一團亂稍歇下來,才醒過味來,抓住阮千千的手問,“你的孩子呢?怎麽帶着兩個雕像,你把他們留在宮裏了?”

阮千千苦笑搖頭,摸了摸冰涼的玉面佛。

“昨晚我讓乳娘把孩子抱過來看,結果發現孩子被人掉包了,裏頭就是這兩尊佛像。還留下了字條,要我今日子時,在白雲寺相見。”

“媽的王八蛋,我這就去一間一間搜,不信找不出來。”紅岑一抖鞭子,作勢便要起身出去,被阮千千眼疾手快一把拽了住。

紅岑擰眉垮着臉,“既然知道是在白雲寺,何必等子時,咱們現在搜,還怕搜不出?”

阮千千搖搖頭,提醒她,“兩個孩子都在敵人手上,我們逼得狠了,怕孩子出事……”

紅岑安靜下來,嘴唇嗫嚅,沉吟片刻道,“我去通知京城布防,偷偷将白雲寺圍起來,就算是個武功高強的人,也雙拳不敵四手。總不能就這麽任人擺布……”

阮千千無奈道,“那人能在宮中自由來去,恐怕不那麽容易對付。”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怎麽才行?”紅岑急道。

“到子時那人要麽來找我,要麽會給我線索讓我去下個地方找他。要拜托師姐一件事。”

“你同我說什麽拜托不拜托的,再啰嗦我就去搜了,快說要我做什麽?”

“師姐只要裝作是孩子的乳娘,跟着我便是。屆時若是動起手來,務必搶下孩子來,那人有動手殺人的機會,卻沒有動手,顯然想以孩子做要挾,怕是要我做什麽事情。”阮千千一邊說,也一邊理清了心頭的思路,原本想興許是端木朝華從前在朝中的仇家找上門了。可若是報仇,既然有能耐在宮中來去,也不必費那工夫綁架,直接下手殺人便是。

紅岑兩道眉英氣勃勃,此時将鞭子收了起來,沒奈何地嘆口氣,一條腿踩在榻上,只得答應下來。看着阮千千全然沒有睡好的臉色,紅岑硬是把她按在榻上,逼她道,“趁這會兒快睡,晚上要見客,沒精神可不行。”

阮千千莞爾,“師姐,別說得跟青樓小姐接客似的……”

“你要在青樓裏,說不得比外頭快活,小時候來咱們花山住過兩個月那個子言你還記得嗎,現在可是天下第一劍了,成天在江南船上與花娘們膩在一處,那日子,縱情聲色,有酒喝酒,有肉吃肉,才是你師姐我心向往之。”

“那你就去找他呀。”

紅岑神色一黯,“已經找過了,本想讓他給你師兄說個媳婦兒,師兄也老大不小的。說實在的,大師兄的心思,我同師父早就知道,只是見你心思單純,年紀又小,便從未說破。好師妹,你告訴師姐一句真心話,你對大師兄真就從未有過一絲半點……”

“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呢?”阮千千飛快截住她的話頭。

紅岑讪讪一笑,手在膝頭攥成拳頭,“是啊,人都不在了,也沒什麽意義了。你快睡吧,晚飯時候我來叫你。”

紅岑的背影消沒在門邊,阮千千在昏暗的房間裏,抱着被子呵出一口涼氣,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夢裏似乎聽見有人在吹曲子,是她小時候最喜歡聽的那些,聽着就格外安穩,這一覺也睡得無比惬意沉穩。

☆☆☆

初一是個萬戶歡慶的日子,往年萬寶齋在新年伊始一早天不亮就要開門發湯圓,甜糯香氣飄得滿街都是。京城連日來有饑民湧入,小波小波的,也大概有那麽十來戶,四五十個人了。

得了京城中人的指點,從早上起,就有饑民拿着碗,在萬寶齋門口等湯圓。

卻直到下午,人群稀疏,齋門才打開。有個管家樣的人出來,身後跟着十來個下人,卻沒有擺出鍋碗一應之物,有人大着膽子上去問,“俺是外地來的,聽人說今日東家要放點湯圓吃,帶着孩子母親來的,不知今年……”

管家不耐煩地擺擺手,“東家家中有事,今年不做善事,趕緊走趕緊走。”

只見得管家身後的家丁個個手頭拿着大棒,臉色不善,怕是肚子吃不飽挨頓打就劃不來了。

不一會兒,人都散了。管事的沖身邊人使個眼色,有人拿出號箭,沖天一放,只見一道紫色煙火沖天而起。

萬寶齋這後門對着一條深巷子,兩頭兩尾都要走個十米才能到街上。

過了約摸一刻鐘,一副棺材自西邊巷子過來,管事的命腳夫将棺材擡進院子裏,又往後院去,越走越聽見一陣琴聲,端的是泠泠作響,宛如流水。

打發了腳夫出府,管事的這才進去內院禀報。

內院裏有三個眉毛婢子,染風見了管家,迎上來低聲詢問兩句,才轉進去對洛秀林禀報,“紅月姐姐的屍身……在院子裏停着……”

琴聲戛然而止,洛秀林睜開眼,望了望門口,那道門大開,就見得院子裏豁然停着棺材。方才棺材落地那樣大的響聲,都未嘗将他從琴音中驚醒。

他站起身,染風便服侍着他淨手,洛秀林大步跨了出去,在棺材前站定。

管事的弓着身,頭埋得極低,已在洛秀林胸膛之下,雙手拱着,“主子。”

“開棺。”洛秀林惜字如金。

“可是……紅月小姐已經去了近半月……怕是不好聞……也看不清什麽……”

洛秀林眼風一掃,從懷中掏出方帕子來,按在鼻上,聲音帶着讓人難以抗拒的強迫,“找人開棺。”

“是是是。”管事的點頭哈腰,出院去找幾個家丁過來。

洛秀林眼睛都不眨地站在棺材旁,看着那幾個家丁将棺材板撬開,棺蓋極重,三個家丁合力,才将棺材蓋子打開,轟一聲重重落在地上。

洛秀林走前一步,眉心不經意皺了起來,那股死人的怪味,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他索性将帕子拿開,只一吸氣,便覺得呼吸滞住了。

染風平日脾氣火爆,這會兒也躲在洛秀林身旁,不敢探頭去看,只是棺材裏跑出的臭味讓她捏緊鼻子。

女子臉上已顯出腐敗,身上铠甲被射穿兩處,豁然露着血洞,血液早已經凍成硬塊,透過破損的铠甲可看見內裏穿的還是紅衣。

她神色分外平靜,大概因為是從雪中挖出來的,面部雖有腐敗,卻還看得出生前的絕豔姿容。

洛秀林的手指伸出去,距離紅月的臉尚有一寸,又收手,站直身,拿手帕按着鼻子幹嘔。他默默站着,久久不動,直到染風大着膽子上前去小聲勸慰,“主子別太難過,傷了身子,姐姐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紅月姐姐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願的,主人不必太放在心上。”

洛秀林冷冷一瞥,染風只覺出了一背冷汗,連忙住嘴。

洛秀林站在棺材前,看了會兒紅月的屍身,她神情安寧,大概死亡真的讓她得到了解脫。他還記得買下紅月那時,她還是個青樓女子,也是一身紅衣,也是一臉清皎如月,高雅地讓人難以觸碰,額心花钿那點細細花莖像是要勾了誰的魂去。

她彈得一手好古琴,其中風骨非一般人能品。

她将洛秀林引為知音,以琴音相許,以己身成全他想要的霸業。洛秀林早已忘記,身邊沒有這個人是什麽滋味。

紅月離開他身邊,已有半月,雖知道貿貿然讓人去挖,容易被人發現蹤跡。但他還是在五日前下令将紅月的屍體帶回來,他要送她回南楚安葬。只因他們歃血當日,這女子說過一句,“來日你成事,我便遠走天涯,若是不能成事,或是此身已隕,你便送我回故土,我要葬在南楚安溪鎮。”

當時洛秀林小有驚訝。

紅月的手指在他微張的嘴唇上勾勒,洛秀林抿唇,那纖纖手指立刻收了回去。紅月垂着臉,宛如照影垂柳,姿容妖嬈。

“我就出生在那小鎮上,你把我送回去,我這三年來攢的百寶箱都給你。”

百寶箱是紅月的全部身家,許多人為了聽她一首曲子,不遠萬裏,一擲千金。她最寶貝的無非是一把琴,一些財寶。紅月曾說,人生在世,無錢寸步難行,還曾對着尚且不像今日這般威儀淩人的洛秀林說,“你要是有一天落魄了,我這箱子,說不得能保你幾日性命。”

沒一會兒,天色又陰沉起來,像要下雪。

洛秀林拂開染風來扶的手,兀自進了堂子裏,坐在堂上撫琴一曲,杳杳悲歌,算為紅月送行。

琴聲在院中萦繞不去,他将百寶箱自鎖着各國通關文書的箱子裏取出來,放在紅月的棺材裏。拿起她的手,才看到她手中握着一枚玉。

羊脂白玉雕的首尾相連兩條假龍,正中鑲嵌着一枚翡翠珠子。

洛秀林愣了會兒,一碰紅月的手指,指頭上的腐肉便掉了些下來,粘黏他的手指。待到将玉佩拿下,紅月的右手已血肉模糊,腐爛的臭氣粘了洛秀林一手。

只見得他将那枚玉貼在心口處,驀然間嚎啕大哭,素來紅潤的唇被他咬得發白,起初一聲大哭之後,他便吞了聲,只是咬緊牙流淚,渾身瑟瑟發抖。

片刻後,洛秀林扶着棺材起身,牙齒格格作響地高聲命人——

“蓋棺!”

天光昏暗,碎雪漸成大雪,落白了洛秀林的滿頭滿肩。

作者有話要說: 吃過飯還有兩更,更完估計會在十二點旁邊了,可明早來看。

謝謝。

☆、奪子(3)

是夜黃昏,阮千千醒來,屋內已無一絲光亮。她只覺得額頭昏沉,扶額在床邊坐了會兒,起身走出,便嗅到院中飄蕩的炊煙氣息。

小院帶着廚房,見她起來,碧珠慌忙放下扇爐子的扇子,迎了上來,“主子怎不多睡會兒?”

阮千千望着天。

碧珠循着她的目光,低聲道,“別看這天已黑,還不到吃飯的時辰。”

阮千千搖搖頭,眼睫垂下,望着藥爐,她還在吃藥,大抵是些補身的。這會兒剛起身,一時間頭暈,吩咐碧珠自去忙她的,阮千千倚着門滑坐下來,也不去管門檻上的浮塵。碧珠一壁看爐子,一會兒又擡頭看自家主子,見阮千千神色平靜,碧珠一笑,與她搭話,“主子可是餓醒的?可惜了今日沒肉,入了白馬寺,咱們的肉都在門口被僧人卸了出去,上好的幾十斤五花肉,啧啧……”碧珠邊說邊搖頭嘆氣。

阮千千呵出一口白氣,将手呵暖,才望向院中,院子挺大的,不比在宮裏住的地方小,布置得簡潔古樸,只是門窗木頭上刻着的精細花紋,都看得出很費了些功夫。白雲寺是北朔國寺,至今已三百餘年,自開國便有。

這會兒天色雖暗,卻于昏暗中窺得到袅袅升騰在半空的香煙,空氣中也有線香的氣味。

不一會兒,聞得鐘聲,是和尚們開飯的鐘響。

這邊院子裏的飯菜也都好了,就擺在院子裏吃過,一頓飯的功夫裏,阮千千都顯得神思恍惚,待飯後下人把碗筷收拾下去,紅岑才擔憂地在阮千千身邊坐下,捏了捏她的手,驚訝道,“怎麽這麽涼?”

她已穿了件冬襖,冬襖外頭還披着裘皮的大氅,下擺拖在地上,她也不自知。

紅岑又進屋去幫她拿個紫金的麒麟紋小手爐出來塞在她手裏,問她,“現下可暖了些?”

阮千千這才回過神,嘴角略彎起,“本就不冷。”不過手還是将手爐握緊,紅岑五官眉目生得大開大合,極是标志,長眉入鬓,紅唇鮮豔。

“你現在身子弱,照顧不好你,回頭師父該罵我了。我雖沒有大師兄細心……”

見阮千千變了臉色,紅岑驀然住嘴。

阮千千低下頭,斂眉道,“沒見過比大師兄更認真細致的人,等這事了了,我想再去英雄冢拜祭,陪他說說話。”

紅岑将手搭在她肩上,目中不無悲傷,“你也別太難過,當日我是口不擇言,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遠處蒼山隐沒在青煙之中,佛偈仿佛在白雲寺上空盤桓,随輕薄雲煙,消散于人心。

阮千千站起身,紅岑也便起身,扶着她。

“師兄在軍中戰死,可他為何要參軍,他走前我曾聽他隐約提及,似乎他與皇商曾有什麽交情。這京中若是有人還使得動他,那便只有我,不然就是他。”神思漸漸清明,阮千千望着院子裏蒼勁的青松,呼出一口氣來。

“他是誰?”

“四國皇商洛家,如今的當家人是誰?”

紅岑皺眉搖頭。

“此事我有分寸,師姐不必擔心。不知道我那雙兒女,現在在哪裏,快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會不會餓得哭。”說着阮千千的眼眶微紅。

紅岑一時也氣憤地雙眼發紅,怒道,“讓我抓到那個偷嬰孩的賊,一定将他鞭得血流遍地,若是我兩個小侄一天一夜未曾吃喝,我就讓他三天三夜沒吃沒喝。”

說着紅岑便将鞭子甩了出來,鞭子将石地劈得一聲巨響,白煙迸出地面。

阮千千忙按住她的手,“現下就我們二人,你是要劈死我不成。”

紅岑不好意思地笑笑,将鞭子收了起來,低着頭,小聲問,“師妹還不進去休息?有事師姐服其勞。”

想紅岑長這麽大,何曾貼心照顧過誰,她打小就是個潇灑慣了的性子,誰也不愛搭理。就是師父,也只有在傳授武功之時能見到這個徒弟,別的時候,不是下山去了,就是去別門別派串門子,總歸不會好好呆在山上。

阮千千心頭暖意難以說出口,只得伸手拉住了紅岑的手,她師姐不慣這種親昵,一時尴尬道,“師妹,你別摸,我背上麻麻的。”

阮千千笑着将她的兩只手拉着仔仔細細摸了個遍,“師姐孤陋寡聞,這叫摸骨,能看命數的。”

“那你給我看看,我是好命還是壞命?”

“你啊,是個最有福氣的,将來會有個顧家的好夫君,兒孫滿堂,再也不用四海飄零。”

“啊?不好不好,我最是個愛逍遙的,讓我定下心性來兒孫滿堂,要命要命,你這相看得不準。要不然我給你摸摸?”說着紅岑便去抓阮千千的手,她卻躲得快,先一步跨入門中,把紅岑關在了外面,任憑她敲門就是不開。

得意洋洋的聲音從內裏傳出,“不給你摸,師姐你的骨頭就是這麽說的,你呀,就是個相夫教子的命,來日方長,你便知我所說是真是假。”

紅岑在外頭重重哼了聲,阮千千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她走遠,心頭松了口氣,才坐到榻上去。将矮榻旁的窗戶推開,外面又斷斷續續落起雪,打在屋脊上碎碎作響,她眯眼望着蒼茫夜色,一時間有些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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